无字 张洁-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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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棍不过五分钱一根,还有三分钱一根的呢。
叶莲子和平时不同,这时她就不肯迁就禅月,不过付钱的时候,总要反反复复数上几遍。
叶莲子重操旧业,制豆腐乳,晒黄酱,腌韭菜花,发豆芽,蒸各种包子,做各种衣服、棉鞋、单鞋……应有尽有,丰富多彩到还有什么不能自制的呢?
吴为和禅月对豆腐乳的期待,从叶莲子蒸豆腐的时候就开始了。
蒸好的豆腐一点热气不能走地包在小棉被里发酵,等它们长出长长的白毛后就放进小瓦罐,浇上一点劣等白酒、一点花椒,再放上很多盐后密密实实封起来,过一段日子就能吃了。
难怪后来吴为一看见那些瓦坛子、瓦罐子就会驻足。
叶莲子过世后,吴为以为照着这些方子也能自制点什么,却根本制作不出那杰出的味道。
叶莲子背着吴为卖过血,还像建立千秋大业那样豪迈地微笑着。护土们就想,好体面的老太太,为什么出来卖血呢?
无论如何得给吴为买件大衣。北风削利得能剐人肉,吴为上班连件棉大衣都没有,只穿件小棉袄,缩着肩膀,斜着身子,在北风里小跑,冻得像只夹尾巴狗。
每个月还应该给禅月存五块钱,一年就是六十二块,到她长大就能有五六百了,那不是很大的一笔钱吗?禅月可以用在想用的地方,算姥姥送给她的成年礼。
为了保证禅月每天有个水果,叶莲子走遍小摊寻访处理的水果。哪怕那苹果只有鸭蛋大,哪怕那苹果有些地方腐烂了,但便宜多多。腐烂的地方可以挖去,不能说它烂了一点或小得像鸭蛋就说.它不是苹果。
这样的苹果买回家里,再进行一次筛选,大一点的给禅月吃或让禅月带到学校,免得同学笑话她寒碜,小得不能再小的留给自己和吴为。
为了省屯,她们只用瓦数很小的灯泡,那些苹果在瓦数很小的灯光下就更加青涩,青涩得发黑。连对那些苹果确信不疑,不能说它们烂了一点或小得像鸭蛋就说它们不是苹果的叶莲子,有时也觉得那不是苹果,而是影片《地雷战》里的土地雷。
即便如此,叶莲子还是声音很低也很郑重地对吴为说:“你吃。”
吴为说:“妈,您吃。”声音也很低,很郑重,好像在进行圣典,不敢随便造次。她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知道吃是很神圣的事。倒是后来有了一点钱,反倒吃得很随意,失去了对吃的虔敬。
那些苹果既不酸也不甜,它们的滋味要么还没长出来,要么就永远长不出来了。但是她们带着少有的奢侈和虔敬的心情,将那苹果慢慢吃下,并满足地想她们是在吃维他命C。
遗憾的是叶莲子太老了,医院不要她的血。逢到禅月生日那天,叶莲子就让吴为到最讲究的点心店,给禅月买一次蛋糕。叶莲子不去,她觉得自己寒酸,见不得那样的场面。她选出吴为最好的衣服,烫得平平整整,让吴为换上。出入那家点心店的都是有钱人家,吴为不但不能显出寒酸,还得显出是进出那种地方的常客。
吴为买不起一个生日大蛋糕,只能买几块小蛋糕,但谁能说那不是蛋糕呢?
当服务员用夹子,而不像其他商店服务员那样用又黄又脏的手指捏点心的时候,看上去是多么高不可攀啁。当几块蛋糕装进白净纸盒的那一会儿,吴为随之会有一种干干净净、向上浮升的感觉,甚至暂时忘记了贫穷。
禅月非要与她们一同分享,至少每人尝一口:“妈,您吃!”“姥姥,您吃!”
她们犟不过禅月,只好用嘴唇抿一抿。可是禅月用力把蛋糕塞进她们紧咬着的牙缝,蛋糕渣儿簌噜噜地掉下来,掉得她们心疼。她们把手掌放在下巴底下,接下那些蛋糕渣儿,再小心翼翼舔进嘴里。那些看起来不少,到了嘴里就像一根羽毛那样只有感觉、少有实体的蛋糕渣儿,却被她们咂摸出无穷的滋味。
禅月舍不得快嚼,生怕那几块小蛋糕一会儿就嚼完了。
当吴为和叶莲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禅月一小口、小口嚼着那几小块蛋糕的时候,吴为就暗暗发誓,总有天,她要让禅月和叶莲子尽情地嚼,肆无忌惮地嚼,想嚼多少就嚼多少,想嚼多快就嚼多快。有次叶莲子和禅月经过一个小饭馆,看到饭馆在处理剩菜,就说:“等等,让姥姥瞧瞧。”
禅月说:“不,不瞧。”“多好、多大一碗菜呀!”叶莲子说。可是她拧不过禅月。而眼瞅着那些蛋白质或脂肪不能为禅月和吴为贡献力量,是多么可惜。
回到家里,叶莲子一转身又出去了,那些剩菜勾着她的心。她买了两碗,回到家里一看,里面还有不少肉块儿呢,真是物超所值!否则,什么时候才能下这样的狠心给禅月做顿红烧肉?不是说她们买不起,只是不能丁年吃了卯年粮。不顾后果猛吃,到了月底揭不开锅怎么办?
说什么墨荷家的血脉?穷到这步田地,什么血脉也顶不住劲了。尽管她不断地说服自己——这是花钱买的而不是从人家泔水缸里掏来的,心里却清清明明是怎么回事。这时禅月走进厨房,一看叶莲子兴奋的眼神心就凉了,说:“姥姥,您还是买那剩菜去了!”气得小脸煞白,好像叶莲子做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可她又不能责怪叶莲子,只好说:“姥姥,我不吃,要吃您自己吃。”说完连饭也没吃就上学去了,她的努力又有什么意思?
面对那一锅热好的剩菜,叶莲子想,难道她愿意这样吗?掸月还小啊.要是她长大了,有了儿女,又没有钱,眼看着儿女受苦,还会这样清高吗?
有了这样的生活根基,也就难怪禅月从不张嘴向家里要求什么。
不是投有人用“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理论劝说过吴为,为吴为寻找过出路。其中不乏级别相当,也就等同于有了社会保障的干部,还有一位妻子病故、没有子女,新婚姻绝不会受历史婚姻威胁的物理学专家。谁都可以为她们祖孙三代提供一个不再受穷受窘的生存条件,但是吴为不能。为了胡秉宸一场即兴的爱情小品,她不但把自己,也把自己对叶莲子和禅月这一老一小的责任搭了进去。
其实也用不着后悔,说不定他们也会像胡秉宸那样,哪天不高兴了,难免不对吴为大吼一声:“你这个臭婊子!”
伴随穷日子的,只有她对胡秉宸那份无着无落的爱。
后来的后来,她看到美国三四十年代的两部电影,一部由茨威格的小说《一封没有寄出的信》改编,一部叫做《后门》……就像当年叶莲子看《江春水向东流》那样,在电影院里哭得死去活来。
实在苦得难熬,就像《一封没有寄出的信》,写一封得不到回信的信:“……这儿有个人走路的样子真像你,不过没有你的神韵……”后来的后来,胡秉宸说:“你有困难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告诉我,我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帮助你。”
她听了之后不但心满意足,也再忆不起那些日子的艰辛。或恍惚中觉得,那样的日子即便有过,也是靠在胡秉宸的肩头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更忘记了胡秉宸为洗清自己当众给她的侮辱。
禅月说:“这还用得着您告诉他吗?想都应该想得出来。”
3
凡天底下能省钱的办法,叶莲子都想起来了。直到吴为当了作家,不必再为钱发愁之后,她也不能从这种状态里走出。她是穷怕了。她无时不在思考着日后的出路,连乞丐的讨乞声也渐渐人了心:“行行好吧,太太——小姐一有那剩饭剩菜赏我点儿吧——”有天早晨出去倒垃圾,胡同口就横着一个“倒卧”,不知哪位好心人还给那“倒卧”盖上了半截破席,只露着——双没穿鞋袜、冻得疤疤瘌瘌的脚丫子,脚上糊的泥厚成了泥壳……叶莲子手里的簸箕就咣当一声落在地下,——没准儿有一天她们也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也听说过舍粥的事,一大早抱上吴为赶到后海广化寺的舍粥棚,不无艳羡地看着那些打粥的人。粥很稠,比她喝的粥可是稠多了。一个小叫花子打完粥,当即捧着破海碗,呼噜呼噜喝个精光。
叶莲于心疼地想:哎哟,那么稠的粥回家对点儿水能对付一天呢,他就这么不惜地全喝了……
舍粥棚让她感到些许安慰,盘算着到了一钱不剩的时候,不妨到这里来打粥。其实,她和赤贫又有什么不同?不得温饱,没有收入。这时,她听见有人在唱顺口溜:“火车一拉鼻儿,粥棚就开门儿。小孩儿给一点儿,老头儿、老太太给粥皮儿,搽胭脂抹粉的给二盆儿。”看来,打粥的计划怕是还得仔细考虑考虑。有天包家的司机董贵突然来了。叶莲子忙着端凳子、生炉子,说:“这么冷的天还劳您来看我,真过意不去……等我给您烧口热水喝。”
看看这个家徒四壁、没了男人可靠,无比荒凉的家,连撮“高末儿”怕也不会有了,难怪她不说沏茶,只说给他烧口热水喝。怕她难堪,董贵只好找句废句来说:“顾太太,您还好吧?”。
叶莲子说:“谢谢您了,我们娘儿俩还挺好。”声音清清平平,眼里却是群山层叠。跟着两只手划拉了一下,好像泛指身边拥挤不堪,其实除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什么也没有了的家当。
叶莲子是一一二师最贤惠的太太,到了这个地步还好强地撑着,不求人也不诉苦,就连对他也不,他和顾秋水不是哥们儿吗?
董贵说:“顾太太,包家的人都到天津去了,顾连长又是跟包家人走的,您的日子难得过不去,他们总该有个照应。我家马上也要搬到天津去,以后北平就没有一一二师的人了。顾连长走的时候也托付过我,不知道您愿不愿意跟我们到天津去……总比您一个人孤单单在这里强。”
她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董贵,说:“真不知怎么谢您。”
董贵就把叶莲子和自己的家眷一起带到天津去了。
叶莲子也在天津河南中国地那个院子里租住了一间房子,和董贵家门对门。每天…开门就能看见董家的人,心里塌实了许多,钱虽然还是没有,可不那么害怕了。
吴为一开始记事就记住了天津河南这个贫民窟,那低洼、潮湿而窄长的院子,与董贵家面对面的那间房子,还有炸蚂蚱的香味。半个多世纪后吴为还能画出那院子的方位、地形。顾秋水说:“一点儿不差。包师长家在租界地,租界地不让进武器,他就把武器卸在天津河南的中国地,一个叫西洼或是东洼的院子里。院子低洼,很窄,我到那里找过人,所以有印象。”
再伟大的天才也不可能记住他一岁时经历的事情,混沌如吴为者却记住了,且记住了一个个要点。如果分析那些要点,就会发现与吴为本人关系并不大,而像冥冥中的什么人,在她那里为叶莲子设置了一个笔记本。自那时起,叶莲子的每一笔苦难,都记在了那个本子上。那厚厚的本子让吴为永生不得安宁,好像不是顾秋水或这个世界欠了叶莲子什么,而是她欠了叶莲子什么。
4
有董贵一家的照应,叶莲子安心多了,可也有了另一个难处。
因为和老董家门对门地住着,董家嫂子随时可以过来串串。
她最怕吃饭的时候让董嫂撞见。“吃了吗?吃的什么?”董嫂常常关心地问。
于是每到吃饭时就插上门,以防董嫂看见她顿顿空口喝棒子面粥,面临揭不开锅的局面。
董家虽然也不富裕,不能像天津人那样喜好美食,不是烙饼熬小鱼就是红烧肉,或是包饺子……可粗茶淡饭还是有的。渐渐地,董嫂还是看出了破绽,有时蒸了白面、玉米面的两面馒头,就让孩子送过来两个。叶莲子总是推说不要,董家人也不说什么,放下馒头就走。
董家人走后,叶莲子就把馒头举在吴为鼻尖前,让她吸吸馒头的甜香,再好好啃上几口,她们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吃过馒头了。
只有十个月的吴为就知道抱住馒头往叶莲子嘴里送,嘴里还含混不清地说着:“妈,妈——”
叶莲子一把搂住吴为,把头埋进她的怀里,将一串串无声的眼泪擦在她柔软的小肚子上。一个十个月的孩子,怎么就知道这是家里久已没有吃过的美味?怎么就知道让妈妈先吃?
直到弥留之际,叶莲子还认为她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日子,是婚后头两年与顾秋水一起度过的日子。其实在她一生中,最爱她的人是吴为。
再看到董家吃饭,叶莲子门一锁就躲了出去。
她抱着吴为在街上遛呀、遛呀,走过一条条小街,遛过一个个门脸,窥测着那些个小门小户里实实在在的日子——
哪家的小媳妇出来在货郎担子上买了针头线脑。
那一前一后的一男一女,大概是走亲戚的小两口。谁家的狗?也不看着,踩着她的脚后跟凶叫,吓得吴为哇哇哭;有个男人急煎煎地走在路上,是往家赶吧?家里的人等他吃饭呢,爹妈、老婆孩子什么的;都走过一程了,叶莲子又回过头去望望,看那男人是不是进了哪门哪户……
过来一个货挑,她有心给吴为买个梨、买个水萝卜或别什么,自打吴为长牙会吃东西以来,什么也没给她买过,——想想就要揭不开锅的日子,又硬着心肠走过去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地界那么多货挑,过去一个又来一个,好像她非得给吴为买点什么不可了。
叶莲子叫住一个货挑,那是个能说会道、走街串巷、遍数社会筋脉的小老头儿,一眼就打量出叶莲子的里里外外。
“买点儿什么给孩子,您哪?”
叶莲子含蓄地笑笑,她能买什么给吴为呢?
看看货挑这头的点心,太贵了;又转过头去看那头的鲜货,太贵了。样样都那么贵,不论买点什么,都赶上买棵白菜了。
小老头儿说:“来点儿饼干吧,这么大孩子正是长牙的时候,吃饼干最合适了。再不就买个水萝卜,您娘儿俩吃。刚长牙的孩子啃啃萝卜也好……”他越说,叶莲子就越不好意思,她指不定买不买呢,不值得这么费劲地招揽。
他越说,叶莲子就越不知该买点什么,越不知该买点什么就越感到窘迫。
小老头儿不再多说。这肯定是好人家的女人,却落到比他还不如的寒碜。货挑上的东西本就不值几个钱,她还这么不能决断。
谁说无言的等待不是一种压迫?叶莲子非得买点什么不可了,看准最便宜的棒糖说:“就买块棒棒糖吧。”
小老头儿收了她的钱,却从货挑里拿了两块棒棒糖给她。她说:“不,我买一块。”小老头儿说:“那块算我送给孩子的。”
叶莲子红了脸,小老头儿这是周济她哪!
平白无故怎能接受他人的施舍?若回说不要又驳了人家的面子,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只好再给小老头儿一个大于儿,说声“谢谢您的好意!”抱着吴为赶紧走了。
吴为用两只手抱着棒棒糖,自己吸吸溜溜嘬一口,再往叶莲子嘴里送一口。叶莲子不嘬,她就拧来拧去地叫道:“妈妈——”现在,只剩下这十个月大,靠大人照料的孩子反过来照料自己、体贴启己了。叶莲子拧不过吴为,只好嘬一口。她和吴为就这样在大街小巷里转来转去,抱着棒棒糖,你嘬一口、我嘬一口,然后再抹一下眼泪,算计着董家吃完饭才往家走。日子越过越艰难了,转眼到了三八年春末,偏偏吴为又出了麻疹,叶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