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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无字 张洁-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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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药别无他法。禅月还是疼得不行,叶莲子只好带她到远郊一家中医院去做按摩。

  叶莲子难得出门,对本市地理环境所知甚少,又上了年纪,腿脚不便,禅月胃部又受了损伤,挤乘公交车的远郊之行,对这一老一少无异于艰难的远征。

  途中须多次换乘,路面不好,车身摇晃,禅月本就胃疼,不断的摇晃使受伤的胃以及胃里的食物极为愤怒,便开始造反逆行,禅月却咬着牙不让它们得逞。叶莲子见禅月憋得满头冷汗,不忍地说:“你想吐就吐吧。”

  小小的禅月却说:“那样就会把汽车弄脏,多不好。”直到下车,直到找到一处隐蔽的地方,才将胃里的食物一吐而尽。

  中医按摩也不甚见效,禅月仍为剧痛所苦,白天夜晚无法入睡,叶莲子只好背着她在地上走溜儿。那天吃了大剂量的止疼药才睡着,楼上人家的孩子偏偏在屋子里跳皮筋。叶莲子上楼恳求他们安静一会儿,央告他们:“求求你们了,我们家禅月胃疼得不行,几天几夜也睡不成觉,现在刚刚睡着,请你们别在楼上跳皮筋了好吗?”那家孩子的父母,不但把叶莲子堵在门口,而且不等她把话说完,砰的一下就关上了门。接着叶莲子听到那孩子在门里编着歌谣边说边唱道:“就跳,就跳。——张爸爸,李爸爸,不知谁是禅月她爸爸……”这些话、这些事,叶莲子从不对吴为说,吴为为那个错误受到的惩罚还少吗?

  禅月蠕动了一下,可能睡得不舒服。叶莲子背上有太多的骨头却没多少力气,所以禅月就渐渐下滑。叶莲子屈了屈腿,把禅月往上颠了颠。

  她的眼睛往上翻着,透过披到额上的白发,注视着来往的车辆,专心致志等待着下一趟公共汽车。果然就等来一辆,只隔了十分钟的时间,也许二十分钟?到底等了多长时间叶莲子也不知道。

  为了给禅月看病,叶莲子毫不犹豫地把跟了她十几年的手表卖了,那是她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也曾是对她那个“优秀小学教师”的奖励。她不十分看重那荣誉,她看重的是一个从靠查字典起家r以教书煳口的小学教师,变成称职的优秀教师所付出的努力。正像她后来并不十分看重;吴为那个作家的头衔,而看重的是吴为从人下人,从人们的脚底下挣扎出来的努力一样。

  那条旧俄国毯子也卖了。抗日战争时期,她用那条毯子包着吴为逃日本飞机,那时候也是这么穷,这么累。看来她这一生不会有另外一种生活了。都是命!

  6

  轮到吴为无奈地找她的顶头上司胡秉宸谈谈回北京的问题时,胡秉宸却公事公办,一点不肯帮忙。用不着考虑,为吴为这样一个女人说话,等待他的会是什么舆论!

  谈话过程中,胡秉宸不但屡屡瞟着窗外,身子也尽量往屋角的阴影中缩,好像窗外有人监视视像吴为不是和他谈公事而是和他偷情。这一来,他那副“宋明理学”上得殿试的面孔,就像了后街引,车卖浆者流。

  而且没等吴为把困难说完,他就打断说:“好吧,就谈到这儿吧。”生怕吴为求着他什么、影响他什么,又怕沾上点什么,好像她会散布病菌……

  吴为这时本该看出胡秉宸的问题,可她大事不抓,不去探究胡秉宸那副“宋明理学”面孔为什么转眼就成了引车卖浆者流,而是任性地耍小脾气,一气之下起身就走,还为胡秉宸的自私、虚伪,不像她想像中的那样完美而感到悲哀和惋惜,甚至为自己找胡秉宸解决困难懊悔不已,以为胡秉宸这样对待她,是由于对她的误解。

  难道她是想利用胡秉宸对她的那点好感吗?

  与胡秉宸谈话之前,吴为曾再三审度,在得到肯定的否定之后.才肯去找领导胡秉宸反映问题。

  不找眼下这个惟一的领导又能找谁?哪个人能做得了主!

  胡秉宸就要回北京去了。

  总该对吴为说一声“再见”吧,可他思量再三,无从下手。不是苦于没有借口,而是苦于如何:将吴为吁请帮助时的胡秉宸,向道别的胡秉宸转换。

  他每日守在窗前,每日看着吴为从门前小路走过,或从宿舍去车间,或从车间返回宿舍。如果没有这条吴为的必经之路,胡秉宸也许一走了之。谁让吴为每天必得经过他的眼前?许多大事有时正是由这样的小事促成的。

  终有一天忍耐不住,见吴为走过,急忙奔出房门。好在阡陌交通,为了不让吴为看出他有意等待,绕了一个大圈,从对面迎着吴为走去。偶然遇到的样子,偶然提到的样子,说:“你好,吴为同志,过几天我就要走了。”

  即便如此,胡秉宸还是不敢对吴为说一句:你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吗?

  吴为翻了他一眼,“您当然应该回去。”没有一点惜别的意思。

  “上午收拾行李,还看到你留下的墨宝呢。”他又何苦留下把柄,对她说,他一直珍藏着她画了一笔、圈了一个圈的那张纸?冰雪聪明的吴为,应该领会这就是有意留着的意思吧。

  “什么?”她显然忘记了胡秉宸当初与她纠缠的借口。

  “你忘了你在陈毅诗句上面的那一笔和那个圈儿?”吴为终于明白了胡秉宸的用意。可那时,她对胡秉宸忽而挑逗忽而委琐的虚伪还算清醒,什么也没说,冷然地咧咧嘴,头也不回地走了。当她晚上出去散步时,在离宿舍不远的地方,又碰到了胡秉宸。

  没有前缀,胡秉宸张口就说:“我也想散散步,再看看这个待了几年的地方。你不反对和我一起走走吧……我想我选错了职业,我应当做一个相声演员……假如有人能写出这样一个让别人都快乐的形象,也是不错的……”算是对自己那些出尔反尔行为的辩解。

  见胡秉宸这样讨好,吴为毕竟不忍,说:“那就当您的相声演员吧。”便不再做声。

  他们无言地走下去,走了很久,越走越是惊心,越走越是于无声处听惊雷。

  等到他们分手的时候,已是夜半时分。胡秉宸送吴为到宿舍门前,忍了许久最后还是把持不住,进出一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秦少游的这个句子和句子的背景也算生僻广胡秉宸只是不觉抒发,并没想得到吴为的回应。

  一句秦少游,立刻缴了吴为的械。想不到这个“老共”居然知道秦少游,知道这样不常为人提起的句子!不似“剪不断,理还乱”、“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红酥手,黄滕酒,满园春色宫墙柳”之类动辄被人传诵的名句。

  如果说胡秉宸以前对她妄谈曹禺、冰心、《红楼梦》、林黛玉以附庸风雅,更还有对Dickens阶级观点的批判以装腔作势,那么说到诗词,说到秦少游,可就得有点真本事了。

  作为胡秉宸的下属,吴为未必不知道他的才能,未必不知道他可能成为多种行业高手的潜质,但也不过敬佩而已。比如人造卫星可是了得,与她又有何干?敬佩与滋生感情的仰慕、崇拜等等,有着明显的差别。

  只有到了秦少游这里,才让她真正刮目相看。从此这个矮小的男人,让她觉得像了教授,而不再像副部长,也就是说,像了自己的同类,从此对胡秉宸有了一种原则上的认同。

  也就是说,吴为又重新陷入“爱屋及乌:”或“爱乌及屋”的泥潭。

  好感也罢、爱情也罢,产生的就是这样没有道理,没有逻辑。但那时,吴为也还能对胡秉宸的把戏保持警觉,伶牙俐齿地回道:“客自长安来,还归长安去。”

  没想到吴为回他这么一句,也叫胡秉宸不得不另眼相看。啊呀呀,这个女人哪——不寻常!又一想,是暗喻他的虚浮吗?

  不求利禄,功名何妨!

  想来吴为也理解了他何以引用这个句子,所以才回了这么一句。

  下面的句子就看怎么理解了,闹不好可就意蕴深长。她是有心还是无心?胡秉宸追问道:“下面呢?”

  吴为不过想说,既然回去当京官,何谈不得已?没想到马失前蹄——

  下面的句子该是:“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此情不可道;此别何时遇?望望不见君,连山起烟雾。”李白这首诗,与男女之情完全无关,要不是胡秉宸步步紧逼、层层设套,接下去倒也无妨。可现在,很容易为移花接木制造可乘之机,她怎么能接这样的句子?只好说:“忘了。”

  胡秉宸接着说道:“该是不道风吹絮,但挂咸阳树……”

  果不其然!还是被胡秉宸移花接木了。

  明知胡秉宸篡改,但那样明显地暗示了他的心思,吴为只好故作不知。

  胡秉宸一向喜欢将古人的诗词改头换面,想当年他对表姐绿云说的那句“怎一个谢字了得?”还不是从李清照的《声声慢》“怎一个、愁字了得”来的?

  多年以后,当他又与吴为离婚与白帆复婚之后,还会不断地给吴为寄些改头换面的诗词——既表明对吴为专情,也表明了对白帆最后的忘恩负义;既表明拈花惹草本性难移,也暴露了“得拈且拈”的痞气,晚年的胡秉宸是越来越不堪了。

  我自岿然不动的吴为,直等到胡秉宸的行程越来越近,才突然慌乱起来,想不到一句秦少游惹来这样的大祸。拉过一张纸,坐下写了:“梨花就要开了,您却要走了。”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用两个手指捏着那个条子,奔赴刑场似的走出门去。一出门,就碰见胡秉宸背着手;在田埂上如笼中之兽焦灼地踱来踱去。

  他在等她!

  吴为觉得脑袋空了,心涨得就要爆炸,脸色惨白地捏着那张条子向胡秉宸走去,一句话也没有,把条子递给了他。

  胡秉宸好像等的就是这张条子,一把抢了过去,塞进兜里,然后各自转身走开。

  他们就这样分别了。

  7

  胡秉宸走后,吴为天天到很远的小河那儿去,依在梨树下,坐看对岸的梨花。

  漫山梨花让她想起宋代严蕊的词:“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又记得严蕊因不明不白的牵累,押进牢房。真是文化人,传说在牢里还填了一阕词:“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大半人在遇到不能为世人了解的冤屈时,就会向往超脱尘世的生活。有时下河游泳,只要到了水里,马上就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她本不是这个世纪的人,二百年前的一场潮水把她带上了岸,潮水退去时却把她忘在了岸上……那么胡秉宸呢,该是二百年后的人吧。

  看着梨花盛开,又看着梨花谢了,直看到河边的芦苇茂密起来,这时干校就撤销了。她也跟着回到北京,又过起了上班下班的小公务员日子。偶尔想起在干校与胡秉宸的相处,就如想起小时叶莲子逼她背过的那些唐诗宋词。

  有天正在低头审看那些审不完的表册,听见办公室门嗵的一声开了,觉得那门开得有些异样,但还是没有抬起头来。接着有人站在她的面前,接着又听见那人说:“你好,吴为同志。”

  她机械地握了握一只伸过来的手,又机械地看着那只手的主人快步走向办公室外。

  办公室的门又关上了,这才明白刚才那个人是胡秉宸,这才感到她的五个手指那样疼,一个个像被捏在一起。分也分不开了。不知道胡秉宸用了多大力气,也实在看不出矮瘦的胡秉宸居然有这样大的力气。从此没有了消停的日子,天天都有一种陷落、坠落的感觉,无缘无由,无法遏制。

  胡秉宸当然知道吴为跟着干校一起撤回了北京,虽然他们每天由同一个大门进出,却也和天边一样的了。

  就算在大门口碰见她,他也没有理由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专车里跳出来,只是为和她打个照面,说一句:“吴为同志,好久不见了。”不好,好像他老在计算多久没有见到她。

  那和她说什么好?

  胡秉宸觉得自己好没意思。

  他根本不会跳下车。既然不会跳下车,又何必费心琢磨见到她说什么?

  每每在秘书送来的文件中,看到与吴为所在部门有关的文件,心里总是一惊,思绪便会从眼前一大堆庞杂的事务中游移开去,想起那些下雪的日子、雪地里扔雪球的那个女人和等在雪地里的自己……怎么总是下雪的日子?

  深思远虑的胡秉宸突然没了分寸,开始为找个理由与吴为见面而心烦。

  万事难不倒的胡秉宸,却在这个问题前面徘徊不已。

  这栋办公楼有几百个房间,不过搜索范围还是有办法缩小。他在秘书办公桌的玻璃板下,看到一张下属各局所在楼层表,很容易在四楼找到吴为所在那个局的位置,但也有二十多间,她在哪一间呢?就没法知道了,又不便向秘书打探得那样具体,秘书就会想,一个副部长,为什么隔了若干级别打听一个普通下属?就算他能想出一个什么理由,也得由她所在那个局的局长来汇报,处长都靠不上。

  最后忍不住跑到四楼,把吴为所在那个局的办公室二十多个房门依次推开,和每一个工作人员握了一次手,和每一个工作人员说了一句:“知道大家从干校回来了,来看看同志们,看看同志们。”

  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却还是让那个局的所有职工觉得莫名其妙。

  跑了几个办公室也没见到吴为,胡秉宸有点按捺不住,几乎把秘书叫来给他好好查查,又想,这样的事怎好让秘书去查?只好耐着性子一间一间办公室往下跑,终于看见她埋头坐在二大堆表册后面。和一般女人一样的齐耳短发,一件碎花的中式对襟小袄,一样的一个女人,一阵大喜过望,随之心也安静下来。

  只得迂回前进,先和其他职工一一握手,不知第几遍地重复着:“听说同志们都从干校回来了,来看看大家。”

  人们脸上漾起欣赏的微笑,胡秉宸倒是没有一阔脸就变。

  吴为却没有听见,愁眉苦脸地对付着那些表册。胡秉宸便觉得这个与他应对“客自长安来,还归长安去”的女人,与那些表册纠缠在一起,果然荒谬。

  等到握住吴为的手,情不自禁地加了力,胡秉宸当然要让她永远记住这一次握手。

  他的手里,长久地留有握着吴为手指的感觉,既有如愿以偿的满足,又平添了更多的企望。本以为不过是想看看她,实在是担心她会忘记自己。瞧她那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难道不高兴与他再见?

  为了这个“再见”,他费了多少心思?握了多少并不想握的手?

  他的手就那么容易握到!

  胡秉宸快步走出吴为的办公室,恍惚地站在走廊里,心里有做错事的茫然和唐突,自责起自己的浮躁。

  好像要惩罚自己,脸上便现出比往日更加严厉的神情。要是现在碰到吴为,相信胡秉宸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每时每刻,吴为都想发出求救的呼声,可是没有人能够救她。就连走在马路上,她也不自禁地捏紧拳头,咬紧牙齿,一副准备抵抗到底的架势。可她的抵抗是徒劳的,就像在沙漠或沼泽地上垒筑的堤坝。胡秉宸也想不到那样难以自持,又恢复了他在干校的作业,随时都在寻找与吴为“偶然”相遇的。

  机会。

  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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