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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无字 张洁-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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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明白,以他的年龄和健康来说,都不可能躬逢其盛了,他只能是一块历史的垫脚石。看到力单势薄,没有前景,他不得已提出离休申请,虽然还没有批下来,也不能存在太多幻想,不过是早晚的事。

  “你不闹什么事也没有。”

  “明明你乱搞男女关系,反倒说我闹。”胡秉宸狠狠地给了白帆一个回马枪,“你呢?”倒不是胡秉宸一定要偏袒吴为,他也不想说这等伤人的话,不愿像小市民那样吵骂,毕竟他们是携手度过许多艰难时刻的“革命老同志”,但白帆这样侮辱吴为,让他也有了被辱骂的感觉。男人要是变了心,下手可真狠。

  为了吴为,胡秉宸竟不顾几十年共同生活的情面,揭她的老底!

  白帆丢掉了老革命的拐棍,一声尖叫扑了上来,她再不想用老革命的拐棍支撑自己,宁肯像个村野女人那样,又喊又哭又撕又叫。

  尖利的指甲,在胡秉宸脸上、脖子上挠出一条条伤痕,又去拧胡秉宸的胳膊,可是胡秉宸穿着毛衣拧不动,她便用嘴去咬。这时,胡秉宸觉得白帆一点没老,她的手指、她的牙;拧起、咬起、抓起他来,一如年轻时孔武有力。

  接着白帆又扑向茶几,把他刚刚沏好的一杯热茶,往他脸上照直泼去……

  一切都是历史的重演。

  保姆在门外探头探脑,胡秉宸立刻把门关上。

  “你还要脸,你还怕人知道!”白帆用力一把将门拉开,“咱们今天就找组织去……”

  胡秉宸见势不妙,讨饶说:“别闹了……没有的事,算我说错了好不好?”

  “说错了?那不行,谁能证明你是真是假?”“我错了,我错了。”胡秉宸嬉皮笑脸起来,“你愿意怎么惩罚都行。”

  “不行,非找组织不可。;说着白帆就往外走。

  虽然仕途无望,申请离休还没有批下,不能存在太多幻想,但不等于没有一点幻想。

  一看大事不好,胡秉宸连忙跪下,一声不知真假的凄厉叫喊“白帆!——”让白帆不得不回了头。

  唉,女人哪!

  “千万别气坏你自己,你打我吧,打我吧!”

  能掌男人脸的女人,该是何等的女中豪杰!

  如果没有深仇大恨,真下不得手。气头上的白帆,果真扬起巴掌,在胡秉宸脸上左右开弓,掌了实实在在六个耳光,这才渐渐消下气来。“你得给我下个保证,以后再也不和那婊子来往。”

  “我保证。”

  接着胡秉宸就发生了心肌梗塞,进了医院的抢救室。如果胡秉宸不是一倒不起,也许疏通疏通关系,即便年龄超标,还不至于干净利索到一“退”六二五的地步,最不济也能闹个顾问什么的。胡秉宸这一倒,不但让对手大松一口气,也让有关部门在艰难的人事平衡上大松一口气。举棋不定的人事安排,似乎变得十分流畅、明了。

  理由也很人性——勉强工作会加速恶化胡秉宸的病情;因为不能工作,顺理成章列在编外。这枚瞬间即将落盘的小棋子,如百米赛跑的最后冲刺,“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如果天假胡秉宸以健康,胡秉宸能善罢甘休吗?

  如果白帆能想到这样一个后果,这六个耳光还下得了手吗?

  如果假胡秉宸以十年光阴,还能在“岗位”上拼搏一番的话,胡秉宸还会吊着吴为不放吗?

  如果胡秉宸不是马上住进医院,即便想与“婊子”吴为继续来往也没了“革命的本钱”,信誓旦旦“以后再不和那个婊子来往”的保证,肯定也是一纸空文。

  有关胡秉宸几乎因这六个耳光丧命的事件,也有白、胡两个版本。

  想来,“现在杨白泉对我特别厉害,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厉害的人,还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素!断绝什么关系?他根本不是我的儿子”,可能也是两个版本。

  吴为当然相信的是“胡版”。

  以致当时立志,如果胡秉宸有个三长两短,一定要把对他的迫害公之于众。

  而随着对胡秉宸的了解,吴为开始怀疑“胡版。”是不是也应该听听“白版”?

  可见吴为根本没有立场,像个职业道德低劣的律师,旨在寻找法律的空子,以打赢官司争取最大分红比例为准。

  5

  佟大雷是胡秉宸背走麦城之时,突然出现的一匹黑马。

  如果没有佟大霄的积极参与,胡秉宸和吴为的关系会怎样发展?非常难说。

  无事都要到吴为那里献一下殷勤的佟大雷,现在有了很好的借口,马上跑到吴为那里,大惊小怪地说:“胡秉宸不行啦!”

  毕竟在部级干部中,胡秉宸与他政见大体一致,工作配合还算协调,更何况“文化大革命”后佟大雷能够很快恢复工作,与胡秉宸力荐有关。

  当时,他还不知道吴为和胡秉宸的关系,报道还算客观:“医生说百分之七十的死亡率,往静脉里点滴药物,一分钟只能进四滴了,不得不割开静脉血管进药。”

  “你说什么?尸对他从来不屑的吴为,突然兴趣大增。

  “我说胡秉宸快死了。”到这时,佟大雷还没看出吴为神态大异。

  冷风飕飕的十二月对吴为却像一只油锅,她的两只耳朵在这油锅里变得又硬又焦,又薄又脆,咔咔哧哧响着。“他住在哪个医院?”她扑向佟大雷,抓住他的手腕,厉声问道。

  “干什么?”佟大雷掰开吴为抠在他手腕上的指甲,这才觉得吴为今天不同寻常。

  “他现在一定需要我。”

  “需要你?!”

  “是的,他需要我,只有我才能救他的命。”

  真是晴天霹雳!但他老谋深算已成本能,说道:“你得跟我说清楚怎么回事,我才能告诉你他住在哪个医院。部里现在指定我为胡秉宸医疗方案的负责人,除家属之外,其他人探视必须经过我的同意。你不说清楚,贸然跑了去,我是要负责任的。”

  佟大雷这时仅仅是好奇,还没有想到这二情况于他或于他人更高的利用价值,等吴为语无伦次、颠三倒四说完她和胡秉宸的纠葛,佟大雷还是又信又不信——

  和胡秉宸相识怕有几十年了,为了爬上权力——说声誉也可的金字塔,胡秉宸的每一寸心思、每一分力气都用在了工作上,可以铁石心肠,六亲不认,将七情六欲一一割舍,以求正大光明、无懈可击。这套办法,对那些目标不大,只想人个党、当个劳模什么的平头百姓,也许可行,而若想在权力场中再上层楼,没有上面的关系,不搞、不靠山头是不行的。

  某位高层人士不是不想利用胡秉宸搞掉“那位”,并且暗示胡秉宸,只要搞掉“那位”,位置就是他的。可是胡秉宸不干,宁肯与对手直面交锋,也不肯在下面动作,很有点侠士之风。

  不过,这套功夫后面,是否藏着别的什么?

  佟大雷的结论是肯定藏着什么,至少这一来胡秉宸成了坚持原则、正大光明的典型。

  胡秉宸就那样一清二白?在利诱面前不动心是不愿做儿皇帝,一心想靠自己的实力进入权力高层;是懂得“成也山头,败也山头”的厉害。

  对手是何等人物?“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就把胡秉宸咬进骨髓里去。

  吴为又是什么?既不是老战友,也不是老战反之妻,连情人也不是,更谈不到一个节妇烈女。

  即便对吴为手下留情,她也得拿点什么出来交换。吴为有什么?只有她的肉,可她竟如此珍贵她那堆肉,好像个处女,要是别的女人佯装还说得过去,她有可装的吗?

  小指一捻,就能把吴为捻得灰都找不到。

  可是佟大雷这个小手指还不大容易捻下去。也不能说不容易,而是火候未到。

  胡秉宸怎么偏偏搞上了吴为?

  佟大雷对吴为的感情是相当复杂的。最初并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第一次在会议上见到吴为时,佟大雷只是想,这是哪个单位的小姑娘,那样文雅瘦弱,一心一意地记录。后来知道是下属某局的工作人员,还是业余作家,更加许多彩色传闻。佟大雷对文学家素来不大恭敬,何况还有那些重彩浓泼的传闻。

  不过女作家到底不同于其他女人,玩一玩还是很新鲜的。

  作为佟大雷的下属,接触机会不难找到。渐渐地,佟大雷有了改变。乍看起来,吴为幽静娴雅、淡墨山水,接触多了,方知哪里是什么淡墨山水,分明是一幅苍郁的油画。他自以为有一定识人的能力,这回输了,吴为的个性其实很强。

  虽是女人,但像男人,可惜这样的女人太少了。许多女人之所以糟糕透顶,是因为里里外外都是女人,而男人又缺乏女人特有的素质,实在难全。佟大雷的朋友很多,男女都有,但思想、认识、知识以及风格合得来的很少,有过两位好友,甚至除夕夜都是三人一起度过的。如今一个死了,一个还在当副部长,见面还是一谈大半天,但都限于政治同盟。此外没有一个人能谈上半天,谈半个小时心里就烦了,看不上的人十分钟对话也不想勉强。佟大雷是倨傲的,胡秉宸也是倨傲的,但一个阴柔,一个阳霸,各自带有明显的“阶级烙印”。

  以生活条件而言,佟大雷还能活上二三十年;以精神状况来说,实在支持不下去了,许多事都让他感到厌烦。不是怀“才”不遇,也不是多年的创伤没有平复,而是许多事看不惯,又理不出头绪。可以夸夸其谈两三个小时,真要他拿出一个方案又拿不出。他自己也奇怪,当年参加革命的那股傻劲,怎么跑得无影无踪!

  也许看得多了。十亿人流,恒河沙数,何足道哉!

  出身又很寒微,全靠自己努力,不像胡秉宸出身书香门第。

  对“差异”格外敏感,因此得罪人不少,确有过于孟浪的,可也并不后悔,还能活几年?一切恩怨随他去。

  没想到能与吴为对谈,一聊半天,即便不聊,也可以坐半天。

  饥易为食,渴易为饮,因为很少有谈得来而且.相处不厌的人,一旦遇到,自然有忘形之意。而吴为态度娴雅,不卑不亢。不像有的下级,见了领导,马上变成传说中只敢坐四分之一个屁股的吴三桂。

  后来看到吴为的文字,竟有些喜欢,但字里行间都是迟暮之情。

  为什么?想是与她那些有色新闻有关,想是人生总难如意。

  吴为说是喜欢“三李”,将来还想写写李清照,是否像郭沫若的《蔡文姬》,为自己而写?

  李清照晚年的作品更为精粹,但也过于悲凉,几乎每一阕词里都凝聚了忧家国、叹身世之感,令人不能卒读。而李商隐的诗,人多不解,以为是咏爱情。李长吉的诗又用典太多,非常晦涩,可能时代背景使然。中国旧诗很多都能一咏再咏,或一读三叹,如果读了几遍才懂,就不能算是上乘。

  建议吴为,不如读读王安石的《明妃曲》。同许多写昭君的诗文不同,荆公的《明妃曲》可以说是绝唱,也把人生说透了。既没有把她写得丧魂失魄,凄凄惨惨,也没有将她戏说得像一位女政治家那样壮怀激烈。千古以来,写谈王昭君的诗文没有超过王安石的。

  可吴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不想多说地说:“两种人生两回事。”

  后来真真假假关心起吴为来,倒真不是下鱼饵。

  与胡秉宸形而上的方式不同,佟大雷的手法是形而下。

  有一阵子政治形势严峻,文化界又将召开一个什么会议。

  文化人集会不过是群众性的会,鱼龙混杂,如若吴为说话不慎重,很可能被歪曲,传播开来对她没有好处。而文化人历来以分功者多,但能居祸者少,所谓胜则争功,败则诿祸,像她那样有“大丈夫”气概的实不多见。吴为现在不过是棵幼苗,还不是劲草,为她鼓劲的自然有,伺机拆台的也未必没有,文坛之糟古已有之,几千年都没有干净过,吴为这方面的经验恐怕不多。有关法制民主,说话千万慎重,不能只求痛快。固然说些什么,别人也不能奈何她,可要暗中说两句遵旨奉命的,恐怕就要对她另眼看待了。虽然百花齐放,总要东君做主,所以不能太天真。

  有些话电话上不好说,巴巴地跑去通风报信,担心吴为可能不在家,还将要她注意的内容写在纸上,万一碰不上就将纸头留下。听说吴为生病,知道没人与她商量料理,又派部里一位女同志前去照料,希望为她做个参谋或秘书,吴为敬谢不敏,退回。在上海遇到当今一流金石家,与鲁迅同时的钱某,还托钱某为她治印一枚“奉天吴为藏书”,也被吴为退了回来。佟大雷只得砸碎了之。

  即便被吴为拒之门外,也不忘为吴为考虑,如母亲或本人生病,只要一个电话,随叫随到。

  总之他所有的努力以及他本人,都被吴为视为粪土。相比之下,胡秉宸对吴为吃得更透,他从未如此物质地关怀过吴为,只消写写情书,水平之高,在吴为历届追求者中无人能出其右。这就是“宋明理学”与“安史之乱”的差别。又,怎么总败在那个病秧子胡秉宸的手下?

  如果一个“地位”还不足以鉴定他和胡秉宸的上下优劣,那么女人,尤其是吴为这个女人的鉴定,就太不留情了。

  严格说起来,佟大雷不把女人当回事,他介意的是吴为这个女人,或不如说是介意她那双慧眼,那双慧眼拉开的距离真叫距离。吴为是有眼无珠还是幼稚?

  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没有一定“本事”,胡秉宸能升到这个位置吗?能升到这个位置的男人,本质上差不了多少。

  从一个至情至性的知识分子爬到这个位置,何止是过五关斩六将、修韬晦、炼金睛……最难之处怕是还要多少次背叛自己的人格。

  说起来他又比胡秉宸差多少?

  世事也不能这样不公平,让胡秉宸占尽风流!

  佟大雷积极介入胡秉宸事件,可以说不完全出于嫉恨,也可以说完全出于嫉恨。

  当然不是故事。

  吴为此刻的神志不清,显然也不是演戏。

  从吴为叙述的许多细节可以看出,那是胡秉宸的所作所为。

  佟大雷一时无语,只能一支接一支点烟,却不吸,任一支支烟在指间化为一截又一截白灰。

  这种事于他人、于佟大雷,都算不了什么,发生在胡秉宸身上却是八级地震。胡秉宸不是有名的清廉、一尘不染、兢兢业业、拒腐蚀永不沾吗?

  确切地说,佟大雷此时的兴奋,还仅限于一个望尘莫及、高不可攀的神化人物,突然从高不可攀的高度上坠下,并和自己站到了同一个水平线上,就像盗贼找到了同伙,佟大雷不再感到孤单。被人视为行为不良、品行不端的佟大雷找到了同类,而且是这样一个优秀的同类。胡秉宸现在变成了佟大雷十足的“理由”、十足的“借口”、十足的“依据”。最后他捻灭了手里的烟,诚恳而动情地说:“感谢你这样信任我,我非常同情你们的境遇……”

  想不到佟大雷没有趁火打劫,吴为不觉一改对佟大雷的轻慢,两只泪眼信赖而又尊敬地望着他。那目光宛若一台起重机,佟大雷明显地觉得被这目光抬举得高大起来,身坯实实在在一寸寸地上升,“我一定想办法帮助你们。不过今天太晚了,他妻子儿女肯定都在病房守着,你是进不去的。”

  此话合情合理。

  既然佟大雷答应帮助他们,她就应该听从他的安排。可是佟大雷一走,吴为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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