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葡萄-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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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耽在这儿留神有什么事情。”这时候露西进来了,她又愧又怕,一身稀脏,
脸上有血痕。温菲尔德得意洋洋跟在后面,“我跟她说她闯祸了。”妈喝了声,
“住嘴!露西吃了人家的亏,别再叫她受委屈了。”露西猛地扑到妈怀里,哭诉说
:“他们抢我的王米花。那臭丫头,她打我——”妈摸摸她的头,“别哭,你还不
懂事。
放开我,我要出去。”温菲尔德说:“都是她吃玉米花惹出来的。该揍她一顿。”
“少管闲事。你倒要挨顿揍呢。让我走吧,露西。”妈把两块排骨几只煎土豆放进
一只铁盆,用报纸包上,出了门,大模大样地走去。一路有人跟她招呼:“你好,
约德太太。”“你好。”“送东西去?”“那边有个朋友。我想带点面包回来。”
走完那排帐篷,她回头望望,那一小块场地上一片灯火。
妈悄悄在河边的柳树丛里等了五分钟,看有没有人跟在后面,然后沿着河边的
小路向前走。来到一条干涸的溪沟边。
看见沟壁一个黑洞,每回给汤姆送吃的,她总放在那个洞里。
她把留在那儿的空盘取出来,又把纸包小心地塞进去,随即钻进柳树丛,悄悄
坐下。等了好久,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渐渐近来,一个黑沉沉的人影来到溪边,遮住
了那个黑洞,一会儿又走开去。“汤姆!”“是你呀,妈!”妈站起来走到他跟前。
汤姆说:“你不该耽在这儿。这儿离小路太近,只怕有人走过。”“我有话要跟你
说,非等着你不可。”“那跟我来吧!”汤姆穿过柳树丛,沿田边走了四分之一哩,
走到一片野黑莓树边。妈跟在后面。汤姆拉开一堆藤蔓,说:“得爬进去,这阵我
就跟兔子那样过日子。”妈爬进洞里,听见汤姆也爬了进来,又听见他打开纸包,
就说:“有排骨,还有煎土豆。”“好家伙,还是热的呢。”洞里漆黑一团,什么
也看不见,妈听得出汤姆吃得很香。
她不自在地说:“汤姆,露西把你的事说出去了。”汤姆问是怎么回事?
妈说:“这不怪她。她跟人打架,都搬出哥哥来吓唬对手。你知道她们那一套。
后来她就说,她哥哥杀过两个人,正躲着呢。”汤姆格格笑起来,“妈,这不过是
孩子话,没关系。”“不,不那么简单。孩子们会说开去的,大人听到了又会到处
说。不多久,他们很可能派人来追查那件案子。汤姆,现在你非走不可了。”“我
一直这么说。老担心有人看见你把东西放在那洞里。”妈也知道汤姆担心得有理,
可是总希望他耽在近边。她好久没看见汤姆了,现在又看不见,就问汤姆脸上怎么
样了。汤姆说好得很快。妈让汤姆靠拢去,伸手摸着了他的头,然后摸到了鼻子,
再摸到左颊上,说:“你结了个很大的疤,鼻子都歪了。”汤姆以为这倒是件好事,
也许谁也认不出他了。
要是他不曾在牢里留下过手印的话,真高兴得没法说了。
妈说:“再让我摸摸。我要记着你,哪怕凭手指摸摸。手指也有记性。
你非走不可了,汤姆。”她叫汤姆伸过手去,说:“我们干得很好。我偷偷攒
了点钱。这儿带来七块。”汤姆说:“我不能拿你的钱。我有办法混下去的。”
“你不带点钱去,我会睡不着的。说不定你得搭公共汽车,或者有别的用处。我希
望你跑远点,跑出三四百里路去。”“我不要这钱。”“拿去,听见了吗?你不该
叫我伤心。我想你可以到一个大都市去。到了那里,人家就不会再找你了。”汤姆
掉过话头对妈说:“你猜我成天成夜一个人躲着,心里想着谁?凯绥!他讲过许多
道理,常常叫我讨厌。可是现在倒想起了他说的话。他说有一回他到荒野里去找自
己的灵魂,他发现自己的灵魂不过是个大灵魂的一部分。他说荒野不好,因为他那
一部分灵魂要不跟其余的在一起,变成一个整体,那就没有好处。真奇怪,我怎么
记得这么清楚。当时我根本没用心听。
现在我明白了,一个人离开了大伙儿是不中用的。”妈问汤姆往后怎么打算?
沉默了许久,汤姆说他想起了收容所里的情形。为什么不能到处都象那样过日子?
又说他要照凯绥那样去干。他老在瞎想,要是把所有的老百姓都聚拢来,象农场里
闹罢工的那些人一样叫嚷一下——妈担忧地说:“往后我怎么能打听到你的消息呢?
他们也许会伤害你,也许会把你杀了。我怎么知道呢?”汤姆不自在地笑着说:
“也许凯绥说得对,一个人并没有自己的灵魂,只是一个大灵魂的一部分。那么—
—”“那又怎么样,汤姆?”“那就无关紧要了。我就在暗地里到处周游。
哪儿都有我——无论你朝哪一边,都能看见我。只要有饥饿的人为了吃饭而在
斗争的地方,就有我在。只要有警察在打人的地方,就有我在。人们生气的时候会
大叫大嚷,我跟他们一起在嚷。饿肚皮的孩子们知道晚饭做得了会哈哈大笑,我跟
他们一起在笑。咱们老百姓吃到自己种出来的粮食,住上自己盖起来的房子,那些
时候,我都会在场。天哪,我这样说简直象凯绥了。
我想他想得太厉害了,有时候仿佛还看见他。”妈不大明白汤姆的意思。汤姆
说他自己也不明白,一个人老不能走动,难免要胡思乱想。
妈该回去了,她一定要汤姆把钱拿去。汤姆没再推,牵着妈的手走出洞口,说
了声“再见”。妈也说了声“再见”,就很快走了。他的眼睛又湿又烧,却没有哭
出来。
上了公路,妈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她慌张地回转头去,有个男人赶了上来,是
个小农场主,有二十亩棉花,成熟得迟了点,现在总算可以摘了,想要雇一些人来
摘,肯出九毛一百磅的工钱,妈问明了地点,说:“我们一定去。”回到未一辆大
货车里,爸和约翰叔叔跟住在货车另一头的魏赖特先生背靠车壁坐在那儿。妈讲了
明天去别处摘棉花的事,爸说最好开了卡车去,去早些可以多摘些。这儿的棉花快
摘完了。魏赖特问,他们是不是也可以去。
妈说,当然可以;还说魏赖特一家可以搭他家的卡车,汽油两家平摊。魏赖特
很感激,妈说这对双方都有好处。
爸告诉妈,魏赖特先生是来跟他们谈一伴事的,这件事叫魏赖特很担心,原来
他的女儿阿琪天天晚上跟奥尔一起在外面蹓跶,没准出了什么岔子。阿琪已经成人,
该有丈夫了。魏赖特夫妇也并不拘怨奥尔,还挺喜欢他,只是担心两家一旦分手,
阿琪又会出岔子,他们不愿意丢人现眼。妈答应魏赖特,一定不叫他家丢脸,爸会
跟奥尔说的;如果爸不肯说,她自己跟奥尔说。魏赖特道过谢,绕过隔在车厢当中
的油布挡子,到那一头去了。
妈把爸和约翰叔叔喊到身边,一同坐在床垫上,低声对他们说:“我打发汤姆
走了,到老远的地方去了。”爸和约翰叔叔都觉得只好这么办。爸说:
“我知道。我已经不中用了。我时刻想着过去的情形。老惦着家乡,这里的情
形就象看不见似的。真怪,让女人当家作主了!女人叫干这干那,叫上这儿上那儿,
我也满不在乎。”妈安慰他说:“女人比男人能适应环境。女人靠双手过活,男人
靠脑子过活。你别发愁。也许明年咱们能弄到一块地呢。”爸怎么能不愁?手里一
无所有,马上就有一长段日子找不到活干,再说罗撒香的产期也不远了。为了避开
这些揪心的事情,他就老回想从前的光景。他说:“咱们这辈子象完蛋了。”妈笑
笑说:“不,没完。这个道理又只有女人懂得。男人的生活是一跳一跳的——孩子
出生,大了去世,这是一跳;置了一块地又把它丢了,这又是一跳。女人呢,女人
的生活象河水似的,不断地往前流。女人对生活的看法就是这样。咱们不会完蛋的。
人们总在前进,尽管有人死了,剩下的人却更坚强了。总得把眼前的日子过好。一
天也不能放松。”妈的话叫约翰叔叔想起他的妻子来,“当初她要是不死该多好—
—”踏板上一阵缓缓的脚步响,奥尔从油布挡子边走进来。妈唤他过去,说他们正
在交谈。奥尔说他也正想谈谈,他不久就要走了。妈问他为什么要走,奥尔说他跟
阿琪想结婚,他打算去车行找个工作。听说奥尔和阿琪要结婚,妈高兴得要命,只
希望他暂时别走。油布挡子那边的魏赖特太太也听到了奥尔宣布的喜讯,高兴地探
过头来,说可惜没有喜糕,该做块喜糕什么的才好。
妈就说:“我来煮点儿咖啡,做几个饼子吧。”魏赖特太太说:“太好了!
我拿点糖来放在饼子里。”妈忙着和面粉的时候,罗撒香从外面回来,问妈发
生了什么事情。听到奥尔和阿琪想要结婚,她一声不响地看看奥尔,转身又走了出
去。她走到小溪边,钻进柳树林,在柳林深处仰面躺下。她感到肚里的孩子沉甸甸
的。
第二天天还没亮,妈就起来了。刚生起炉子,罗撒香也坐了起来。妈发觉罗撒
香不同往常,问她有什么心事。罗撒香说她也要去摘棉花。妈不同意罗撒香去,因
为她产期快到了。可是罗撒香坚持要去。妈问她,是不是奥尔和阿琪的事引起了她
什么想法?问了几遍,女儿没有回答。
喊起了一家子,那边魏赖特家也动了起来。奥尔嘀咕着,天不亮又摘不了棉花。
妈说得在天亮前赶到那儿。两家人都准备完毕,妈还是希望罗撒香别去。女儿咬紧
牙关,非去不可。妈说:“你没有袋子,也拖不动袋子。”“我摘到你的袋子里好
了。”妈只得叹口气答应。
他们到得并不早,那儿已经聚集了一群人。天蒙蒙亮,大家就赶到地里,各占
一行,摘起棉花来。西风呼呼地吹动他们的衣裳,一堆堆灰色的云乘风飘过山头,
快下雨了。人们相互比赛,也跟快要落下来的雨比赛。只有这点棉花可摘,也只有
这点钱可挣了。十一点钟,二十亩棉花全都摘完。算了工钱,约德和魏赖特两家又
坐上卡车回去。
车到半路,大雨点洒下来了。罗撒香靠在妈胳膊上,直打哆嗦。妈说罗撒香不
该来的,她顶多不过摘了十三四磅。奥尔听妈的吩咐,开快车回到大货车那儿。妈
一边让男人们和两个孩子赶紧去拾点柴火回来,一边和魏赖特太太一起把罗撒香扶
进货车,扶上床垫。
罗撒香只觉得冷,妈把所有的毯子拿来,全给她盖在身上。
天黑得比往日早。一户户人家挤在大货车里,听着倾泻在车顶上的雨声。
二十九
开始是下一阵停一阵的骤雨,渐渐变成均匀的小雨,不停地下着。地里吸足了
雨水,出现许多泥潭,低洼的地方成了小湖。高山也吸足了雨水,山洪涌入溪流,
使溪流和河水泛滥起来,田野成了一片灰色的湖泊。
下第一阵雨的时候,人们还以为雨不久就会过去。等到地面有了水潭,人们就
拿了铲子,冒雨在他们帐篷周围修起小小的堤坝,大雨打在帐篷的帆布上,淋透了
帆布,往下直淌。堤坝给冲走了,外面的水溢进来,把床垫毯子全弄湿了。人们叠
起木箱,在木箱上搭起板子,穿着湿衣服日夜坐在木板上。
终于非搬不可了。但是旧汽车上的点火线和气化器着了水,往往开不动,即使
机器转动了,深深的泥浆又陷住了车轮。
人们只好抱着孩子,背着老人,带上潮湿的毯子蹚水离去。要是高地上有个棚
子,那些打着哆嗦的绝望的人就把它住满了。
渐渐,最大的恐惧降临了。将要有三个月找不到活干。人们挤在棚子里,恐惧
笼罩着他们。孩子们饿得又哭又叫,谁都没有吃的。疾病跟着来了,有肺炎,有麻
疹。
于是一些湿淋淋的男人蹚水到市镇上,到乡间的店铺里,到救济机关去讨饭,
请求救济,或者偷扒拐骗。住在舒适的房屋里的人们对这些流离失所的人起初感到
怜悯,后来感到厌恶,终于感到憎恨。镇长们派出了大批警察,添置了枪支弹药和
催泪弹。
肺炎害得直喘气的妇女在棚子里的湿草堆上生孩子。老人蜷缩在墙角里死去,
使得验尸员没法弄直他们的身子。夜里,饿疯了的人大胆来到鸡埘边,抓了一只就
走。要是有人对他们开枪,他们也不跑,只是满腔怒火地踩着水走去;要是给打中
了,就有气无力地跌倒在泥潭里。
雨停了。日野里积着水,映出灰白色的天空。男人们走出棚子,一声不响望着
淹没了的土地。偶尔,他们小声交谈几句。不到春天决不会有活干。
没有活干就没有钱,没有东西吃。人们养了一群马,用它们来耕地。在它们不
干活的时候,决不会把它们赶出去挨饿。那是马,咱们是人。
女人盯着男人,看他们是不是终于会泄气。只要一些男人聚在一起,他们脸上
的恐惧就不见了,变成了愤怒。女人们于是宽慰地叹口气,知道可以放心了:男人
们并没泄气;只要恐惧能变为愤怒,那就永远不会泄气。
草的嫩芽从地面钻出未,几天工夫,山头就透出初春的淡绿色了。
三十
下雨的第二天,奥尔取下隔在大货车中间那块油布,拿去铺在卡车车头上。这
么一来,大货车上的两家就成为一家了。
到第三天,魏赖特夫妇焦急起来,想走。妈竭力挽留他们。爸和约翰叔叔站在
车门口,望着涨水的小河。爸说:“约翰,水再涨上来,我看会把咱们淹了的。”
“是呀,不保险。”爸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个弧形,“要是从上面到底下筑一道堤坎,
准能把水挡住。只要大家动手就行。”“是呀,就是不知道别人肯不肯干。也许他
们宁可往别处搬。”“咱们该去找人家商量商量。要是大家都不干,那就只好离开
这儿了。就怕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地方。”爸把自己的想法说给魏赖特听。魏赖特
以为可能还是走的好。奥尔表示如果魏赖特家要走,他也要走,总之他要跟阿琪在
一起。爸说他再去问问别人,别人不干,大家都走就是了。就和约翰叔叔一起,到
别的车上商量去了。
妈在炉子眼前往火里添柴。露西靠着她直嚷饿,缠得妈心烦意乱。躺在床垫上
的罗撒香忽然一声尖叫。妈连忙走过去,只见罗撒香牙齿咬住下嘴唇,满头是汗,
眼睛里闪着害怕的神色。她把魏赖特太太喊来,说,“我看要生了。早产。”魏赖
特太太接过许多生,很有把握,她和妈一起推上货车的拉门,只留下一道缝,不让
罗撒香叫风吹着,又叫阿琪领着露西和温菲尔德下车去;然后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一
把削果皮的小刀,放在床垫底下,准备割断脐带的时候用。
妈问罗撒香:“这会儿觉得还好吗?”罗撒香紧张地点点头,问:“要生了吗?”
妈说:“对啦,要生个好娃娃了。你要听话,能站起来走走吗?”“我试试。”妈
和魏赖特太太一人一边扶着罗撒香,慢慢地走了几个来回。
一会儿,罗撒香觉得一阵疼痛,哭起来了。她们让她在床垫上躺一会,等阵痛
过去,又扶着她来回地走。爸从门口留下的缝里探头进来,问干吗把门关上。知道
罗撒香快生了。他说:“那么,咱们要走也不能了。”爸蹚着泥浆走到小河边边。
那儿有二十个男人站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