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葡萄-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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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祷告呀,”奶奶说。
“亚门。”凯绥说。
奶奶不做声了。帐篷外所有嘈杂的声音也都停了下来。绥莉扶着奶奶的臂膀,
把她牵到外面。奶奶庄严地移动脚步,把头抬得高高的。她代表全家这么走,代表
全家这么昂着头。帐篷里寂静无声,凯绥终于撩开帐门,踱了出来。
爸低声问:“什么病?”“中风,”凯绥说。“急性中风。”现在爸是一家之
长了。他向威尔逊夫妇表示了谢意。然后说:“咱们想想该怎么办,接法律得去报
丧,他们要收四十元,安葬费,不然就把他当叫花子处理。咱们只有一百五十块钱,
给他们拿走四十块去葬爷爷,咱们就到不了加利福尼亚了——”男人们焦躁不安地
望着眼前那片逐渐暗下去的地面。
爸柔声他说:“爷爷亲手埋了他的爸,搞得很体面。那时候,一个人有权让亲
生的儿子埋葬他,做儿子的也有权埋他的父亲。”“法律如今不同了。”约翰叔叔
说。
“有时候只好不管法律,”爸说。“我是说,我有权埋葬我的父亲。谁有话说
吗?”凯绥说:“不得不做的事,你有权去做。”爸问约翰叔叔:“你也有权呀。
你反对吗?”“不,不反对。只是这好象把他偷偷藏了起来。爷爷做事向来是光明
正大的。”爸不好意思他说:“我们没法照爷爷那么做了。我们得趁钱没花光前赶
到加利福尼亚。”汤姆插嘴说:“政府对死人比活人关心,要是有人挖出了尸体,
他们会大惊小怪当作谋杀案,调查他是谁,怎么死的。我主张写张纸条放在瓶里,
跟爷爷埋在一起。讲明他是谁,怎么死的,为什么葬在这儿。”爸认为汤姆的办法
很好,爷爷知道跟自己的名字埋在一起,也不会过于觉得凄凉。
妈问爸要了两枚半元的银币,端了盆水进帐篷去给爷爷装殓。帐篷里几乎全黑
了,绥莉进来点上支蜡烛,又出去跟罗撒香一起做晚饭。妈低头看了一会死去的老
人,满怀怜恤地从自己的围裙上撕下一条布,把爷爷的下巴捆起来,把他的两只手
交叉放在胸前,又给他摸平眼皮,每只眼睛放上一枚银币。
绥莉探进头来问:“要我帮忙吗?”妈说:“请进来,我正想我你。我想给爷
爷全身抹一抹,可是没有农裳好换了。再说,你的被子也弄脏了。就用你的被子把
爷爷裹起来吧。我们另赔给你一条。”绥莉说:“哪儿的话,我们很乐意帮忙。我
心里好久没有觉得这样踏实了。谁都该帮助别人。”妈仔细包裹好爷爷,扯起一个
被角,蒙住爷爷的头。绥莉递给她六七很大别针,说:“老太太倒还想得开。”妈
用别针把被子别牢,说:“她年纪太大了,只怕还不太清楚出了什么事。再说,我
们这些人忍耐惯了。爷爷这样落葬也不坏了,有牧师看着他进坟墓,亲人也都在身
边。”她站起来,忽然身子一晃,绥莉连忙把她扶住。妈不好意思他说:“没啥,
困了,你知道,前一阵收拾动身就忙得够呛。”她们俩走出帐篷。罗撒香在篝火旁
烧开水,见妈出来,上前问道:“妈,我问你——”妈说:“又受惊了?唉,你想
一点不愁,太太平平渡过九个月,那是办不到的。”“这会不会影响孩子?”“有
句老话,‘愁里生下来的孩子日后有福气’。是吗,威尔逊太太?”“我还听说过
另一句话:‘生出的时候太快活,长大了爱发愁’。”绥莉说。
男人们轮流在刨坑。刨到齐肩深的时候,爸让汤姆去写那纸条,其余的人继续
往下刨。绥莉借给汤姆半截铅笔,还拿来本《圣经》,说:“这书前头有张白纸,
你写在那上头,撕下来就是了。”汤姆在书后的扉页上写了些老大的字,写好了念
给妈听:“这人叫威廉·詹姆士·约德,他的家人没钱交丧葬费,把他葬在这儿,
他不是给杀害的,是中风死的。”妈觉得写得不坏,让添上几句《圣经》里的话,
增加点宗教意味。找来找去,选了这么一句:“过失被饶忽的人,罪恶被遍掇的人,
有福了。”妈洗干净一只水果瓶,把纸条装进瓶里,把瓶子塞进裹着爷爷的那个被
子包里。
奶奶好象睡着了,其余的人都站在墓穴边。爸对凯缓说:“你肯不肯讲几句?
我们乡里安葬死人,从来不兴不做祷告。”凯绥不愿意冒充牧师骗人,可是很想给
这一家子帮个忙,答应说:“我来说几句吧。”他低下头,大伙儿跟着都低下头来。
凯绥庄严他说:“这位老人度过一生,死了。如今,他的一切都安排好了,只有这
一条路可走。我们却有上千条路,还不知道该走哪条。做祷告的话,我应当给那些
不知道该走哪条路的人做祷告。爷爷走上了平坦的大道。给他盖上土,让他去干他
的事吧。”凯绥抬起头来。爸说了声:“亚门。”其余的人都轻轻说了声:“亚门。”
于是一个接一个在墓穴里撒上。露西和温菲尔德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看着。露西严肃
他说:“爷爷躺在那下面了。”温菲尔德惊恐地看看露西,然后到篝火边,坐在地
上,暗自哭起来。
两家人围着篝火一起坐下来吃晚饭。奶奶躺在离火远一点的床垫上哇哇地哭了。
妈说:“这会儿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罗撒香,乖,躺在奶奶身边去陪陪她吧。”
罗撒香去了。诺亚说:“真怪。爷爷死了,我并不比先前更难受。”凯绥说:“爷
爷和老家是一回事。他不是刚才死的。你们带他离开老家那时候,他就死了。他想
着家乡的土地;离不开那儿。”威尔逊说,他们也不得不把哥哥甩在老家。他哥哥
本来也买了辆汽车打算走的,可是他和威尔逊一样不会开车,临时我了个小伙子教
他开。一天下午,他去试车,到了大路转弯的地方,他“哎哟”一声喊,猛一退,
车子撞进了篱笆:又“哎哟”一声喊,打开油门,车子翻进沟里再也开不动了,他
气得发疯,简直没了主意,却又不肯跟威尔逊走。威尔逊只有八十五块钱盘缠,不
能耽在那儿等,只好顾自动身。动身没走一百哩,车后面的一个齿轮就坏了,花三
十块钱配了一个,后来又得配条车胎,后来火花塞又炸裂了,绥莉又病倒了,不得
不停下来十天。这样走走停停,已经走了三星期了。
奥尔问了问车子的情形,自告奋勇,愿意帮威尔逊修车。威尔逊感激不尽,说
:“不会修车,真觉得自己就象小孩那样不中用。等到了加利福尼亚,我一定要买
辆好车,也许就不会抛错了。”爸说:“难就难在怎么到得了那里。”这时候,奥
尔限汤姆同时想到个主意。奥尔对汤姆说:“你跟大家说吧。”汤姆说:“我们的
车子装得过重了,威尔逊夫妇的还不太重。我们分几个人坐在他们的车上,把他们
轻便的行李分些到卡车上来,我们的车就能爬山了。
对汽车,我和奥尔都内行,保管能叫那辆旧旅行车走好。咱们一路在一起开,
大家都好。”威尔逊夫妇高兴极了,却叉担心自己只剩三十块钱,会不会拖累了约
德一家。妈说:“不会拖累我们的。咱们互相帮忙,就都能到达加利福尼亚。”绥
莉说:“要是半路上我又病倒了,你们就赶你们的路,我们可不能拖累你们。”妈
说:“我们会照顾你的。你不是说过,不能眼看着别人有困难不帮忙吗?”商量定
当,两家人各自去睡觉。妈说:“爷爷——他好象死了有一年了。”
十四
变动才开始,西部各州紧张起来了。
一个人、一家人从土地上给赶走了,一辆破旧的汽车在公路上叽叽嘎嘎向西部
开去,我失去了我的土地。我孤独,我彷徨。晚上,一家人在干涸的水沟里支起帐
篷住下来,另一家人也把车子停在这里。俩个男人蹲在地下交谈,女人和孩子们静
静地听着。你们这些讨厌变化,害怕革命的人呀,把这两个蹲着的男人拆开,叫他
们互相僧恨,互相害伯,互相猜忌吧。因为这就是结合的开端,就育你们所害怕的
事情的胚胎,“我失去了我的土地”在这里起了变化,产生了你们僧恨的事——
“我们失去了我们的土地”。危险就在这里,两个男人就不象一个那么孤单那么迷
惘了。从这最初的“我们”产生了更危险的事:“我们有点吃的”加“我一点也没
有”,要是这个算术公式的答案是“自们有点吃的”,那么情况就有了发展,运动
就有了方向,只要再稍微乘上几倍,这土地这拖拉机就会是咱们的了。两个男人蹲
在于涸的水沟里,一堆小小的火,一只锅里煮着屹的,女人们一声不响瞪着眼睛发
呆,孩子们用心听着他们听不懂的话。夜深了。婴儿伤风了。这儿有条羊毛毯,是
我母亲的,拿去吧,拿去给孩子盖上。这都是会爆炸的东西。这是开端——从“我”
到“我们”。
你们这些霸占大家都该有的东西的人要是能懂这个道理,你们就可以保住自己,
你们要是能把因果分清,能明自潘恩、马克思、哲弗逊和列宁都是后果,而不是原
因,你们就可以继续生存。但是你们没法明白。因为“占有”这一特住把你们永远
冻结为“我”,把你们永远和“我们”隔开了。
变动才开始,西部各州紧张起来了。大业主们遇到了日益增长的劳工团结和其
他种种问题。
十五
六六公路旁有家卖牛排的小吃店,老板叫奥尔,老板娘叫梅伊,他们接待各式
各样的顾客,其中开运货卡车的司机是真正的主顾。
一辆运货大卡车开来,有司机和助手。停下来喝怀咖啡好呜?这小吃店我挺熟。
铁纱门砰地一声响。你好,梅伊!
这不是大老鼠毕尔吗?这位朋友是谁?他这是跑头一趟吧?吃点什么?
来杯咖啡。你们今儿卖什么馅饼?
香蕉奶油馅,菠萝奶油馅,还有苹果馅。
要苹果馅的。等等,那又大又厚的是什么饼?
香蕉奶油的。
给我切一块吧,来一大块。
卡车司机才是真正的主顾。他们每人会留下两毛五分钱。一毛五是饼子咖啡钱,
一毛是给梅伊的小费。
两位顾客并排坐在凳子上。毕尔吹着咖啡,说:“你该到六六公路上去看看。
从没见过这么多车。全往西开。”他同伴说:“今儿早上我们看见回车祸。一辆讲
究的轿车撞上一辆卡车。
开轿车那家伙象喝醉了,开足九十哩,超过了我们,恰巧对面来一辆车,他往
旁边一闪,就撞上了卡车,水箱撞得翘了起来,驾驶盘套在他身上。那卡车装满了
炉子、锅子跟床垫,还有小孩跟鸡。被窝、小鸡和孩子们撞得满天飞,撞死了一个
孩子。开卡车那老头呆呆地站在那儿,瞪起眼睛望着死去的孩子,问他什么都不答
腔,跟哑巴似的。天哪,这条路上到处是那些往西部搬的人家。我真不懂,这些人
是从哪儿来的。”悔伊说:“也不知道他们要往哪儿去。有时候上这儿买点汽油,
却难得买别的什么。人家说他们会偷东西,我们倒没给偷过。”毕尔望望窗外。
“最好把你们的东西看好。这会儿就有几个那样的人来找你们。”一辆二十年代的
旧轿车停下来。车子后座上一个个口袋几乎堆到车顶,口袋上面坐着两个男孩。车
上走下个黑头发尖面孔的男人,两个男孩也从那堆东西顶上溜下地来。
梅伊走出柜台,站到门口。
恳求用过水之后,那男人站在铁纱门眼前,问,“能帮忙卖个面包给我们吗,
小姐?”“这儿不是杂货铺,我们买来的面包要做三明治用。要是卖面包,自己就
别做生意了。”“我们俄了。听说前面好远都买不到面包。”“那干吗不买三明治
呢?我们有很好吃的三明洽,夹碎牛排的。”“怎么不想买那个。我们钱不多了,
买不起。花一毛钱,得填饱全家的肚子。”奥尔不耐烦地碱道:“梅伊,积积德,
把面包卖给他吧。”梅伊耸耸肩膀,表示碰到这种事儿真是无可奈何。她拉开铁纱
门,那男人带着一股汗臭进来。两个孩子缩手缩脚跟进来,他们立刻走到放糖果的
玻璃柜眼前,眼睁睁地望着里面。他们并不存什么奢望,只不过看到居然还有这么
讲究的东西,有点纳闷罢了。
梅伊拿出个蜡纸包的长面包来。“我们只有这种一毛五一个的面包。”“能不
能帮帮忙,给我切一毛钱的?”奥尔祖声说:“见鬼,梅伊。你把这个面包给他们
吧。”男人望着奥尔。“不,我们要买一毛钱的,先生。我们要去加利福尼亚,钱
紧得很,不得不精打细算。”梅伊说:“就算一毛钱卖给你吧。”“那可叫你们吃
亏了。”男人掏出钱包,伸个食指进去摸到个一毛的镍币。把这一毛钱挖出来的时
候,带出一分钱来。
他正打算把一分钱放回钱包,看见柄个孩子眼睁睁地盯着糖果。于是指着又大
又长的带条纹的薄荷糖问:“那种糖是一分钱一块的吗,小姐?”梅伊朝玻璃柜里
望了一眼。“哪一种?”“喏,带条纹的那种。”两个孩子半张着嘴,停住呼吸,
抬起眼睛望着梅伊的脸。
“哦。呃——,不,那是一分钱两块的。”“好,那我就买两块。”两个孩子
把憋住的气轻轻吐了出来。梅伊拿出两大块糖。“拿着吧,”那男人说。孩子怯生
生地伸过手去,各人享了一块。他们拿了糖,看也不看。
却互相望着,好象难为情似的,嘴角上挂着一丝不自然的微笑。
男人拿起面包,出门去了。两个小孩爬到那堆行李顶上,看不见了。那辆老爷
车发出一阵吼声,继续往西去了。
毕尔对梅伊说:“那不是一分钱顶块的糖,那是五分钱一块的糖呀!”“这限
你什么相干?”梅伊说。
另一个司机说:“我们该走了。”他们往口袋里掏钱。毕尔把钱放在柜台上。
另一个看了一眼,也把钱放在柜台上。“再见!”“等等,还没找钱哪!”“算了
吧!”铁纱门砰地一声响。
“奥尔,你瞧!”梅伊轻声喊道。
柜台上放着两个半元的银币。
十六
约德和威尔逊两家结伴,慢慢地向西行进。他们渐渐习惯了一种新的生活;公
路成了他们的家,移动就是这种流浪生活的表现方式。
奥尔开着那辆旧旅行车,妈坐在他旁边,罗撒香又坐在妈旁边。
“妈,到了那儿,你们打算住在乡下,摘水果过日子,是吗?”罗撒香说。
妈笑了:“咱们还没到呢,还不知道那儿怎么样,得走着瞧。”“我和康尼不
愿意再住在乡下了。”妈露出几分愁容。“你们不打算跟我们一家住在一起吗?”
“我们全谈过了,妈。我们要住在城里,康尼到店里或者厂里找个工作。
他还打算上函授学校,自修无线电。等他学会了本事,说不定自己能开个铺子。
我们就可以时常看看电影。我生孩子的时候,康尼说可以请大夫来接生,说不定可
以到医院里去生。我们还要买辆汽车,小小的汽车。还要买个电熨斗。把娃娃打扮
得一身新。康尼自修的时候,日子也许不太容易过,不过等孩子生下来,他总该自
修完了,我们就可以安个家。不一定太讲究,对孩子合适就行。我甚至想,说不定
咱们都能住在城里,康尼开了店,奥尔也许可以帮他做伙计。”妈出神地听着,说
:“我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