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609-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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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去看秦朗。正进入人生最充盈年龄的堂堂的一个男人;带着曾经会使人猛烈心跳的微笑;轻轻地左右晃动一下脑袋;意思是:事实就是这样;我无话可说;我服了。
6
聚会终于散了;时间已经很晚;四季坐在出租车上;她也没有料想到几乎是相同的时间和相同的夜晚;才隔了两天;她竟然在长假中又与自己的男同事蒋岩坐在一辆车上。过去所有的假期;她都是跟自己的家人、朋友或亲戚度过的;从来没有跟一个同事;而且是一个男同事在假期中相遇而相伴。今天;她一定是鬼迷心窍了;怎么在半道中把蒋岩给叫了出来?如果同事们知道蒋岩在这次聚会中居然扮演的还是四季丈夫的角色;如果以后同学们也知道了这个蒋岩原来不过是一个假冒伪劣的家伙;徐丰也听说了此事;那么单位、家、同学圈子里还不炸开锅才怪!
想到这里;四季喝酒后的脑袋疼了起来;脸上也一阵阵发热。
“四季;你的心结解开了吗?”蒋岩问。
“什么?”
“对秦朗的那个结。”
四季说不出;只好以微笑作答。
“你觉得你的偶像坍塌了;他的婚姻令人同情;其实我看他们配得非常合适。假如;你成为秦朗的妻子;肯定没有金永丽合适。”
“你为什么这么说?”
“其实你也知道这一点;你跟秦朗是不同的;金永丽跟他是相同的。别说我破坏了你的偶像;我比你更了解男人。”
“我没说我想成为他的妻子啊。”四季喃喃地无力地辩解。
“如果你没有想过;那就好。”
两个人沉静下来。蒋岩的西服外套扔在座上;白衬衣有了些皱褶;肌肉鹘突的部分衬衣被绷紧了。他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一只手抓着窗栏;眼睛望向窗外的街景;好像那儿有许多深奥的东西值得思考。四季侧过脸看他;蒋岩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似乎浑然不觉四季的眼光。四季的什么地方有了一种冲动;越来越强烈;她全身绷着控制着命令自己:千万不能让它迸发出来。车刚在楼前缓下来;四季就打开车门;冲出来。她根本不给蒋岩时间;挥手道:“谢谢你蒋岩;再见。”她冲向了楼里的单元门;她知道再拖延一会儿;也许就会做出什么让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事。
开了门;家中漆黑一片。四季一边开各处的灯;一边喊:“徐丰!徐丰!”今夜四季需要在徐丰的肩头靠一靠;即使不对他说什么;即使她说了而他保持沉默;也是有用的。好像也唯有徐丰是生活中实实在在的;一如既往的;不会大起大落。“徐丰;你睡了?”四季进卧室。没有回答。真是越睡越早了;或者是因为寂寞就以睡眠来抵挡?打开顶灯;床上没有那个鼾声香甜的徐丰。茫然无着落的
四季踅回到客厅;瘫坐在沙发上;要给他打手机。拿起话筒;又放下了;她看到那儿有一张纸条:
我去钟阳家打牌;今晚不回来了。你睡你的。徐丰。
连一个称呼都没有的留言。好吧;我睡我的。四季将整个人打开;趴在长沙发上。看上去身子静静的;好像真的睡着了。
7
四季突然醒来。可能是被早上明媚的阳光照醒的;眼睛大大地睁着;但身体还是软的。转了转脑袋;觉得不同寻常;自己竟然是在沙发上睡了一夜;还睡着了!看来整个夜晚身子一点儿都没转动;否则会滚下地来惊醒自己。“徐丰!”这一喊;就想起来了。难道真是精神百倍;在彻夜鏖战?整个夜晚留给四季的除了一张纸条;什么声息也没有。四季跳下来;给徐丰打电话。话筒里一遍一遍地在对她温和地解释: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四季的脑子好像已经不会运转了。那些混杂的理不清的层层叠叠的思绪使她的脑袋变得沉重迟钝。僵硬的大脑又使得身体也拖拖拉拉的;好像坠了一大块铅。四季各处晃荡;然后趴在阳台上瞟望街面。
非常安宁;无风无云;蓝得刺眼的天空下车流反射出白光;飞速的;毫不犹豫的;在疾驶的路程中向四季打着夸张的招呼。没有声音;好像在播放无声电影。四季目光的焦点虚了;那些银光白光便连成了一片;成了抖动着的背景。背景之上渐渐显影出四季相册里的那第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昨天大部分都见到了。里边有一个叫秦朗的。但不是四季认可的那一个。四季只认得那个侧着头;嘴微张着好像很不屑大合唱的高大男孩。连那么隆重的需要排练许久的活动都不屑的秦朗;才是她这许多年都忘不了也不想忘的人。即使是她与徐丰恋爱、结婚、两人出双入对;他始终是那个背景;远远地望着四季;远远地给予四季一种深邃的目光。今天;这种目光消失了;四季的心也平静了。
中学时光;直到昨天以前;整个都被自己误读了吗?是自己在无端地迷惑自己吗?那只是她一个人的时光吧?四季终于明白;那就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中学时光;跟一个叫秦朗的没有关系。
四季离开阳台;把自己梳洗干净;走出家门。
走到阳光底下;四季的周身一下暖和了;心也如同阳光下的池塘;荡起了温暖的波光。她往公共汽车站走;等车;上车;用手紧抓住扶手;有座;可她喜欢这么站着。中学时代的她;就是这个脾气;宁愿站着;宁愿挂在扶手上;眼睛望向窗外;身边上上下下挤挤挨挨的人群都走不进她的视线。她沉浸在属于自己的空间或者什么都不想。四季下车;继续走;换乘另一辆;随着车辆的颠簸微微晃动身体。汽车正逆着时间之河而上。四季感到自己一点一点靠近了那个单纯迷茫又充满心事的少女四季。应该去看看她了。带着崭新的目光。这正是十五年后才想回来的根本缘由吧。
三十二岁的郑四季终于站在了母校门前。校牌还是那种字体;撇手撇脚的;很自在;围墙两侧还是那成排的银杏;微风一过;银杏叶片如金色的扇面在翻转;伴着细碎的刷刷声。正对校门的主楼;还是那幢三层的绛红色砖房;线条简单直白;跟那个时代一样。四季的心被感动得发软;大概整个北京城也只有这一所学校没有被翻修、拆毁、清除;还跟十五年前一模一样;因此也没有发生在此之上拔地而起一座陌生的校园这样恐怖的事情!上帝真是在眷顾着我!
四季走近传达室;看到了一点点变化:从前是荣大爷看管着大门;上锁开锁;现在是两个穿制服的小伙子;都在小屋中。一个翻报纸;一个用电热炉煮着东西。四季敲敲玻璃窗:
“能让我进学校看看吗?”两个小伙子都转过头来;问:“你找谁啊?放假了;里边一个人也没有。”“我知道;我不找人。”“那你进去干嘛?”“我是这儿的毕业生;我就是来看看校园。”两个小伙子一起拉开门出来;笑得怪怪的:“就这么个破学校;有什么好看的?几幢楼;一个操场。”“还有一个破食堂。”另一个接道。四季悠悠地说道:“对你们来说是这么回事;可对我不一样。你们都是外地来的吧?你们一定很想念老家。你们想家的心情跟我想念它的心情是一样的。”两个小伙子不吭声了;一个去拉大铁门;另一个仍然好奇;问:“大过节的;怎么不去玩玩儿?”门开了;四季跨进去;答非所问:“我回来了。”
郑四季回来了;感觉好像昨天放了学;今天接着来上课一样毋庸置疑。进门宽宽的甬道;、两边长长两排黑板;所有的通知、喜报、批评;各班的板报都在这儿。秦朗会画画;每一期的板报都靠他来画报头。轮到四季出板报时;简直要痛苦好几天。她不知道其他女生是怎么请的秦朗;她也不愿意去取经。她拟出许多条方案;例如让长得矮墩墩的被唤作“地滚球”的郭大毅去转告;也可以请求顾老师去命令他前来;或者写张纸条;在放学无人时扔在他的课桌里。种种预想颠来倒去;作各种激烈的斗争;每一种都觉得“不妥;不妥”。最终;时限到了;四季在众目睽睽下板着最僵硬的一张脸;走到他的课桌前;用冰冷的语气说道:“你去把报头画一下。”根本不敢等待他的反应;话音一落就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后悔如滔天巨浪瞬间把她打倒!为什么会用这种最最糟糕最最无情最最恶劣最最违背心意的面目出现在他面前啊!要知道;她本就没有什么机会可以这么冠冕堂皇地与他说话;而她就这么愚蠢地糟蹋掉了!悔恨的心情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出现第二次相同的机会;然后是毫不走样的冰冷的姿势和语气;然后是乘以十倍的痛苦和悔恨!郑四季站在这些斑驳的黑板前;仿佛看到了正在一笔一画抄文章的十六岁的郑四季。三十二岁的郑四季微笑了。
他们坐了三年的教室在甬道尽头的左侧;一幢白灰楼的三层。教室外有走廊;课间大家都趴在那儿看楼下的水池、喷泉、来来往往的师生。在这条走廊上;发生了令四季心跳不已的一桩事。有个男生带了《庐山恋》的剧本来;大家听说了;全涌过去抢。几个性格泼辣的女生也去抢;不过只是在外围;挤不进去。四季和其他女孩就侧倚着廊上的栏杆笑着这闹哄哄的场面。有人像是抢到了;可是手一滑;又掉到了地上;人群就哗地弯下去;在纷乱的腿间拨拉;突然又炸开了;外圈的人一下踉跄出好几步。秦朗就这么被许多只手推了一把;倒退了几步。原本是要撞着许莉了;许莉尖叫一声;猛地缩到四季身后;秦朗就结结实实地压过来;撞在了四季的肩头。不消说;四季被撞疼了;可是此后让四季牢牢铭记的不是痛楚;而是扑到她耳边的呼吸。那么贴近的那么强烈的男孩子的呼吸;像火苗灼着了她!那种感觉是与肩头的疼痛同时到达的;但是却在疼痛消失之后还持久不散;并且仿佛越演越烈;越来越真切又越来越不可思议;真的就是不可思议的感觉。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怎么那么巧?怎么许莉偏偏反应那么快;就躲掉了?怎么自己偏偏就站在许莉身边;离他最近?怎么他偏偏会踉跄一步向后倒来?想来想去;四季唯有以“天意”来解释。大概老天看她那颗仰
望秦朗的心太痛;才为她创造出这一个小小的安慰吧!
在这几幢环绕着荷花水池的教学楼后边;才是广阔的大操场。四季走进来;稍稍吃了一惊:记忆中操场大得像无人光临的城市广场;比此时眼前所见大上好几倍!那时候并没有一年到头都绿茵茵的草坪;跑道也是细碎的沙土路;但是银杏树护卫的操场是大家最喜欢的地方。女孩子拉着同伴的手在这儿说心事;男孩子疯跑着挥洒多余的精力;体育老师在各个角落整理收拾器械;还有借了老师的车歪歪扭扭在跑道上学骑车。光影一寸一寸移动;放学铃不知响过了多久;操场越来越寂寥;终于没人黑暗里;没人寂静中。
那时的操场给四季的感觉极其宽广;也是有依据的。因为即使全校师生在这儿集合开大会;开运动会;开歌咏会;也从未觉得拥挤;相反;总是有那么多空地;足够大家的跑动;也足以使这头对那头的呼喊声被距离吞噬掉大半;变成空空的无力的回声。
那年冬天;快到期末了。上体育课;男生被胡老师遣去踢足球;女生则围绕足球场地进行八百米期末测试。女孩子们一听最可怕的一项考试降临;顿时哭天喊地;惊慌失措;有的已经蹲在地上起不来了。胡老师挂着残酷的笑容;手中掐着秒表;笃定地慢腾腾地往终点线走去。散漫地踢着足球的男孩子们被这边吱哇乱叫的声音所吸引;都伸长脖子名正言顺地望过来。其实他们本身也是喜欢观察和了解女生的。秦朗个子高;要在他们中找到他是很容易的。有时四季根本就不必用眼睛去找;只消眼神一瞥过;降落到别处的一忽儿;就已经把他看得清清楚楚的了。害怕长跑的四季那时候也一下子发现秦朗正跟大家一起停了脚;立在场地中间向这边望过来。四季说不清自己的心情;越发的紧张了;但是好像勇气也随之冒出来。身体在发抖;小腿那儿又硬邦邦的;十分有劲儿的样子。在男生们的目光注视下;胡老师的发令枪响了。四季随着枪响第一个冲出去;敏捷得连自己都不能相信;胡老师更不相信。因为郑四季给他的印象是速度中等;绝称不上有长跑潜力。
真奇怪;现在都觉得奇异如魔法;跑出五十米;天空中飘起了雪花!漫天轻轻摆荡而下;在空旷的操场上扯起了一张巨大的纯白的网。跑在第一个的四季就是冲开这张网;冲人这片白色天地的一只小鸟。四季突然脚步轻盈;简直能飞起来;她根本不需用力;身体已经轻松地腾空;她只感觉到她的每一步都充满了弹性;蹬出了神奇的节奏。这节奏带动她整个躯体向前;就像鸟的翅膀;一扇一扇;轻盈有力;凌驾于一切之上。那样的感觉真的太神奇了;但愿这一刻无限延续;永不完结。四季仿佛在化境一般的奔跑中这么企求道。雪中的四季完美地跑完了八百米;把所有人甩在后边。所有人也都惊叹不已:四季!你怎么回事?原来你一直在瞒着我们啊!
冲到终点的四季;还不待回答大家的讶异;猛然像被抽去了筋骨;一下跌倒在地。胡老师急跑过来;有力的胳膊把四季搀起来。嘴里说:“傻孩子!跑这么猛干什么?我总会让你们及格的!”
继续往操场尽头走的四季这会儿又发现了一处改变。以前东北端有一条长长的高坡;坡的边缘用砖头砌就;南头有一扇低矮的铁门。这是防空洞。十多年前二十年前大概哪儿都能找到这种不知来由的建筑。现在那儿推平了;空空的;使四季感到有些不顺眼;有些不像操场了。操场就该配那么一个东西才完整似的。这个防空洞对四季来说也并非是个摆设。她和万芸;中学时最要好的朋友总在那高坡上谈心;那儿的野草膝盖那么高;当四季和万芸坐下来;草就够到了她们的肩背处。有时候风吹过未;哗啦哗啦拂着她们的衣裳;再也没有比这儿更浪漫更静谧的去处了;正适合两个知心的女孩子的窃窃私语。
她们都谈了些什么呢;什么都谈了;只要曾在头脑中驻足;统统会掏出来跟朋友分享、分担。秦朗也在她们的谈话中出现过许多次;谁不谈秦朗呢?只不过别的女生在别的地方谈罢了。四季还曾把一页足够大胆足够让那时的她心惊肉跳的日记拿出来;给万芸看过。万芸真是她的朋友;从没有向别人透露过一个字。没有人知道普普通通的郑四季澎湃的内心。可是四季也太憨;她太沉迷于这种心境了;居然没有问问万芸:你是否喜欢秦朗?你对他是否也有心跳不已的异常反应?四季完全忽视了这一点;也或者;万芸的心智比四季发展得早;她明白无需与好朋友比赛这种情怀的强弱。倾听四季;她乐意这么做。
四季在校园中走走停停;徘徊不已。每一处依然如故的景致使许许多多音容笑貌扑面而来;每一处有别于从前的变化又使四季怅然惘然。情绪就这样随着脚步而起起伏伏;走到音乐教室;四季累了。
音乐教室还是音乐教室吗?一定不再是了;因为没有钢琴;没有风琴;什么琴都没有;已经跟其他教室一样;摆着讲台和课桌椅。从前可以让男生用小刀刻画的木头桌椅现在换成了发出亮光的贴膜硬板椅;不太可能在上边涂涂抹抹了;连笔也不太可能在上边留下什么痕迹了。原本四季还极想在这儿寻找出一些熟悉的名字;熟悉的话语呢。事物终有改变;这才是时间的力量。就像秦朗;即使他不变;四季也会变;即使四季不变;他们对彼此的认识也会变。而且;终于是变了;不是吗?四季将头靠在硬硬的桌面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像是经过了一段极漫长的时间;四季醒了。天色竟是黑沉沉的;教室也是黑沉沉的;四周全是黑的;只有很远处有灯光在漫射。四季一下感到心惊;慌忙起身;起身才感到浑身的疼痛;脖子;脊背;肩胛;双腿;又重又软;不由她控制地;重新跌坐下去。
身体成了没用的累赘;大脑却很清醒:赶快起来!赶快走出去!赶快打电话!秦朗;不;徐丰!
四季瘫软着拨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