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6年第3期-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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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一家娶媳妇,陈风水都是要到场的。到场不光是为了吃喜酒,还有一件事情要做,那就是要问清楚娶来的新媳妇是跟谁办了结婚登记。这个他一定得记准记牢,哪怕之前问过了,这时候还要问,而且还要看结婚证,把这个记牢了,山外的人来了,问起来,他才不会说错。接下来,他得记牢娶这个媳妇的其他男子,以后,他得跟山外来的人说,谁谁谁是光棍,没娶上媳妇,他屋里的娃也是抱养的。或者就说那娃是远房亲戚的,来这里玩哩。
所以,他就来到了我面前。
当时,我正一个人躲在屋后的竹林里幻想秋秋出嫁时的情景。我的想像已经演绎到秋秋走进傩赐,突然看到白太阳的时候了。我想像着秋秋从一片明艳艳的春天突然走进大雾弥漫的冬天里,突然看到头顶炫目的太阳变成了一轮忧郁的白太阳的时候,她惊讶的表情应该是多么可爱。因为眼前的雾障让我看不清我的幻象,我正百无聊赖地挥着手臂劈眼面前湿重的雾障。我这个样子很不像一个新郎,所以,他来到我身边的时候先让他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开了一会儿会,才往上提着两嘴角问我,这个媳妇也是你的?我没回答他的问题。我很埋怨他打断了我的幻想,而且我认为这个问题他应该去问我爸。
大概他已经问过我爸了,问我不过是想得到更进一步的肯定。他又说,你对这件事情有看法是吧?我还是不理他。竹林里的雾比其他地方厚一些,心烦的时候,你就会觉得它像破棉絮一样的难看。我不想看见陈风水,我想看远一些,雾却偏偏让你只能看到陈风水。我徒劳地挥舞着手臂,从最初的想劈开雾障到最后的发泄心中的郁闷,我把自己弄得很累,大口大口地喘气。
陈风水村长用一种看孙子的疼爱眼光看了我一会儿,说,我也觉得这件事情你爸处理得不恰当。我以为碰到了一个知己,竟然把眼睛转向他,那么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些什么。他也从我的眼睛里看懂了我的渴望,并且用一种很明确的态度和我站到了一起。他把眼睛挤成一条缝,用很多皱纹把浑黄的眼珠子埋起来,把脖子伸长,下巴抬起来骂我爸,你爸那娘拐子的,咋能让雾冬去跟新媳妇登记呢?他就没想过你是上过学的,还上到了高中,是我们庄上最有学识的人了,今后我要是跟上面的人说你是个光棍,你的娃是抱养来的,上面的人怎么会相信?傩赐庄的人都知道我们傩赐人住得都靠着天了,凡不是傩赐庄的人都被称做“山下的人”或者“山外的人”,只有陈风水村长,硬是要把那些来傩赐庄指手划脚的人说成是“上面的人”。陈风水说,你爸应该让你去相亲,让你去跟新媳妇一起登记。他说,登记是要废一大坨的钱,结婚证工本费,介绍信费,婚姻公证费,婚前检查费,妇幼保健费,独生子女保证金,婚宴消费费,杀猪屠宰费,计划生育保证金,晚育保证金,夫妻恩爱保证金,哎哟哟。陈风水一直掰着他糙得像树根一样的指头数,数到后来突然烦躁地握紧拳头挥了一下。就像他这么一挥,那些数都数不过来的费就给他挥没了一样,挥过以后,他就平静了。他开始慢慢卷烟。一截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烟叶被他放到嘴里含一下,含得湿了,拿出来展开,放膝头上。一边卷着烟叶一边说,但是这一大坨钱是三个份子凑,娶媳妇的三个男子里有两个儿子是他的,他叫雾冬去登记也是凑两份子钱,叫你蓝桐去也是凑两份子钱,你说他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儿来呢?他的话让我很扫兴,在他认真卷烟的时候,我就想,看来在这儿坐着也不清静,不如去半路看看新媳妇。
我从没见过秋秋,我哥雾冬提了亲回去说,秋秋是个瘸子,但秋秋好看得不得了。岩影听说了就忍不住摸到山下偷偷看过秋秋一回,可我没有,我喜欢想像,雾冬回来大致说一下,我就能想像得出秋秋的模样。而且,这个亲是我爸自作主张定的,份子钱也是他凑的,在我看来这个秋秋跟我没多大关系。
我绕过屋后,沿一条茅草路往庄外走。我手里还拿着一本书,是去年的课本。刚才这本课本被我捂在怀里。我拿着它并不是想努力去实现一个什么远大的理想,不过是因为一种挥之不去的对上学时光的怀念。往庄外走的时候,因为手里抓握着这本书,有一会儿我竟然以为自己这是去上学,脚下居然生起了风,枯死的茅草被我踢得唰唰做声。
当隐隐的唢呐声传进我的耳朵的时候,我才清醒过来,我不是去上学,我是来看新媳妇的,不管我的想法如何,这个新媳妇都跟我有关,她从今往后,有三分之一是跟我贴在一起了。
我站下来,站在一片被雾打湿了的空气里,看着送亲的队伍慢慢地向我走近。
送亲的队伍都穿得很光鲜,但队伍里只有一个瘸子,而且也只有这个瘸子生得跟我想像的模样差不多,真是好看得没法说。我就认定她是秋秋了。
2
我出现在这里,接亲的人很诧异,一个个都长着嗓子喊,蓝桐你来做啥?我看他们一眼,连一个笑都懒得给他们。我平时就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这时候不张嘴别人也不会怪我。
况且这时候我的脑子里只装着一个秋秋,我在想,秋秋还真是好看得没法儿说。
如果秋秋不是个瘸子,放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朵花儿。虽然秋秋是个瘸子,但秋秋还是一朵花儿。
我就在认识秋秋的第一时间里,开始了我人生的第一次春情翻涌。
之前,我有过的一些关于女人的遐想,总是被一种自卑扼杀在萌芽阶段。自从我从别人眼里体会到自己作为一个山野穷人的轻贱,自卑就深深植进我的骨髓,美丽女人就成了天上的云朵,离我那么遥远。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爸妈一个独断的安排,让我一下子就走近了一个美丽女人。我还没有想到,在美丽面前,我是那么不堪一击。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我的那些因为被迫辍学被迫跟兄弟打伙娶女人而生出的郁闷全都成一股青烟飞了。我不是我了,或者,我不是原来的我了。
我拼命压抑着内心狂乱的搏动,看着秋秋,暗暗地希望她也能看看我。
我知道自己虽然是一个山野穷人,但模样长得还不赖。我知道我脸上最有看头的地方就是眼睛,我的眼睛还很年轻,该黑的地方黑得发亮,该白的地方白得发蓝,绝对的清澈明亮。所以我希望秋秋跟我相识的第一时间里能盯着我的眼睛,我希望我的眼睛能争取到她对我的全部承认,就像我因为她的美貌忽略她的残疾而完全承认她一样。
但是,秋秋不看我。
秋秋是个新媳妇,她走路一直埋着头。
一个美丽的新媳妇,一个跟我有关的新媳妇,一个有三分之一是属于我的新媳妇,我看到她走得很艰难。
我说,秋秋,我来背你。我也不知道怎么这句话就冲出了我的口,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打着抖,很像蝉翅在风中扇出的声音。
这个要求于秋秋来说似乎也太突然,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我就看到她脸上红晕深厚,胸膛里汹涌起伏。前面接亲的有人喊,新媳妇,他是你弟弟,你就让他背吧,这路难走哩!秋秋又飞了我一眼,我想肯定是第一眼给她留下的印象不错,这第二眼就是表示她并不十分反对我背她。但她还是无助地看着送亲的姐妹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接亲的人们就笑起我来,哈哈哈的,比看戏还高兴。我的脸很热,我知道我的脸也红了,但我坚持着。我说,秋秋你走着困难,我背你走吧。
秋秋如一只山兔子看着猎人一样惶恐地看着我,腿上打着颤,迈不开步子了。
接亲的又有人喊,新媳妇,他叫蓝桐,是你兄弟,他是体贴你走路艰难,你就让他背吧。
接亲的人心里明白我不光是秋秋的弟弟,我还是她的男人,但他们只说我是她弟弟,不会说我还是她男人。
秋秋慌乱得眼神乱飞,似乎逃的想法都有了,却不知怎么的就到了我的背上了。有上千只吓慌的兔子在撞击着她的胸口,汗水轰的一声暴雨一样地淌,还有她的身体,颤抖得没法。她没挣。我想她是不知道该挣还是不挣。其实我身上也发着抖,但我是激动,不是怕。我的抖和她的抖相辉相映,我感觉我和她正进行着一次融汇。这感觉真好,有了这感觉,蓝桐就不是蓝桐了。又仿佛,这才是真正的蓝桐。
背着她走,整个队伍都快了许多,接亲的和送亲的,脸上都露出一丝轻松。秋秋就低了眼皮,任我背着走了。
伏在我的背上,秋秋胡乱击打的胸膛渐渐平静下来。路太长,还太陡,我背着秋秋爬了一阵,气就不匀了。一条很瘦很瘦的寂寞孤独的路,弯弯扭扭地蹿向大山,像一条正在飞奔的蛇。
秋秋用一种只有我才听得见的声音说,我下来走吧,路好像还远着哩。
我使劲把她往上面送一下,表示我还能背着她走。
我对她说,你抬头看天上。
她真抬了一下头。她肯定看到头顶那一轮白太阳了!我感觉她抬起的头迟迟没有放下来,她看得很痴迷。我说,白太阳,只有我们傩赐才有。秋秋没有听我说话,她还痴痴地看着天空。她把灵魂给了天空的白太阳,把身体留给我,我就感觉她比先前重了。
我的脚步慢下来了,比秋秋自己走着还慢。
我身后突然想起一个好听的声音,这太阳咋就变成白的了?
又是一个好听的声音,看山下,我们那里太阳还好着哩。
难道这天上有两个太阳?
是雾,雾把太阳变白了。
秋秋被这些声音唤醒了,她悄悄的扳着我的肩,把身体往上提着,为我减轻了一点重负。我咬着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艰难地跋涉。但我的胸口一阵阵翻涌的却是无比的甜蜜。
秋秋又一次抬起头的时候,看到山突然间放大了,路也没有先前陡了,或许还抬头看到了放大了的白太阳。她悄悄问我,还有多远啊?
我站下来,但并不放她下来。我就这么背着她歇了一口气,再背着她往前走。
进了大山,路就显平了,我们的脚下也快了。不多久,我们就听到前面好多人在吵嚷说,新媳妇来了,蓝桐把新媳妇背回来了。秋秋忙往下挣。我不让挣,手像铁钳一样夹着她。秋秋挣不下,只好把脸埋得更深些,让她的脸烫着我的背。那心跳,像拳头一样打击着我的背。
到了院子里,我才依依不舍把秋秋放下了。我真希望一直这样背下去,但我又不能不把秋秋放下来,让她去跟雾冬拜堂。原则上,她跟雾冬拜了堂,也就相当于跟我拜过堂了。相亲的是雾冬,登记的是雾冬,拜堂的就得是雾冬,第一个月新婚也是雾冬。我和岩影,得用拈阄儿的方式来决定我们跟秋秋的新婚时间。这个程序是在结婚前就进行了的,阄儿是雾冬写的,由我爸揉成两个黄豆大的小纸团儿,放在他手心里,叫我和岩影去拈。我对这事没兴趣,说先啊后的你们定吧。爸朝我瞪眼,说你自个儿的事儿谁敢替你定啊?我在心里笑我爸,娶媳妇这样的大事你都敢定,这么个小事倒不敢定了。我不拈,我说,岩影大哥先拈吧,剩下的给我就行了。岩影就真先拈了,可他拈的却是第二。就是说,剩给我的是第一,我和秋秋的新婚在雾冬之后的第二个月。岩影因为自己的手气太差而沮丧得半天都不想说一句话,我说要不你占第一吧。岩影正把眼睛睁大,一个惊喜的表情已经呼之欲出了,可我爸一棍子打了下来,不能坏了规矩!他说。
这时想起拈阄儿时的场景,我心里有些感激我爸主持了公道,没让我糊涂地把阄儿让出去。我发现这个时候我已经开始向往和秋秋相守在一起的那种大人过的日子了,那种日子在我的心里,有些像天上突然出现的一个云朵,有时看起来像只美丽的蝴蝶,有时候看起来又似一只善良的母羊。我从心里凝视着这些变幻不定的“云朵”,又突然想到这么个美貌的女人并不属于我一个人,我的心就在放下秋秋的那一瞬间骤然变冷,激越不起来了。
我不喜欢这样。那么你喜欢怎样呢?我问自己。我一时无法给自己一个准确的回答。因为上学,我的脚走出过山外,因为书本,我的心看到了比我脚下更远的地方。我感觉我的心时常跑到傩赐的那些山尖上站着,孤独地遥望山外。但也就仅此而已,我的脑子里似乎从来就没有过那种叫思想的东西,或者说,我脑子里的思想不过是一些苍白的蝴蝶。平时,我满脑子飘着的都是些如云一样的雾,如雾一样的云。有时候,我长久地盯视着天空中那一轮白太阳,希望透过它看到自己的思想,头脑里就飞出一些苍白的蝴蝶,一些把我的心思带到远方的蝴蝶。
所以我只能回答自己,我想离开这里。
我不喜欢这种婚姻方式,却不能代表我不喜欢看秋秋。虽然我的眼睛已经因为心情的原因不再那么容易点燃了,但我还是无法拒绝秋秋对我的吸引。
秋秋太招眼,一庄子的眼睛都压在她头上,她的眼睛只好看着自己的脚。我希望看到她的脸,我希望她的眼睛能迎接我的眼睛。我把视线固执地放置于秋秋的头顶,我决定一直等到她抬起头来。
秋秋真的抬头了,因为一个嫂子走过来,把她拉进了屋子里,让她坐在一条板凳上等着拜堂。秋秋抬头只那么一瞬,后来让我看到的只是一个低头走路的背影。秋秋还是去跟别人拜堂。我胸口处似乎晕了一下,但随后我又笑起自己来。她本来就不是你一个人的。我对自己说。
秋秋被安排在门口的一条板凳上坐下来,她仍然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但这次她是侧面冲着我这边,虽垂着头,我也能看到她半个娇好的脸蛋儿。不知怎么的,仅这一点,居然让我产生了一份满足。
一群脏猴儿似的孩子,围在秋秋旁边,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眼神儿发磁。
四仔妈的声音在一边响起来,四仔,让新嫂子摸摸你那缺牙,要不长不起来的呀。四仔听了回头瞪一眼他妈,旁边的孩子就嘿嘿笑起来。秋秋飞起眼神儿看了一眼面前的几个孩子,又忙把头深深埋下。
四仔的妈过来了,拉了四仔,说,他新婶子,你给他摸摸,他摔掉了一颗牙,你摸了这牙还能长哩。秋秋不敢看这个女人,也不敢不摸,在四仔张开嘴以后,她把手抖抖索索伸进了四仔的嘴。她的手指刚摸到四仔的缺牙,四仔的牙巴就合上了,像铁钳一样,秋秋痛得一声尖叫。要不是秋秋赶紧把手抽了出来,她的手指可能就断在四仔的嘴里了。
秋秋流下了泪。
四仔挨着打,却不哭,眼睛看着秋秋流泪的样子,打一下,他尖叫一声,像个胶皮娃娃。
一串鞭炮响起,秋秋就被先前牵她进屋子那嫂子牵着,到了拥挤着很多人的堂屋。那里燃着一对艳丽的红烛,空气中飘着香火的味道。秋秋站在穿了一身新衣的雾冬身边,眼睛不敢打开,只从眼皮底下放一道眼神儿,弯到雾冬这边,看一眼,又连忙收回来了。我看着穿了一身新衣的雾冬,看着他满身幸福横流的样子,真想一把扯开他,自己站到秋秋身边去跟她拜堂。但也就是想想而已,并没有那么去做。我捂着发晕的胸口,对自己说,你去拜堂又能怎样?还不是改变不了与两个哥哥共享的现实。
听着司仪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