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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当代-2006年第3期-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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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秋默默地取来鸡蛋,默默地炒。香气满屋子飘,我明明看到当时爸也在贪婪地吸着鼻子,可是吃饭的时候爸却说秋秋炒的鸡蛋不香。 
  坐上饭桌,秋秋还是深深地埋着头,只看着自己碗里的饭。炒鸡蛋肆意地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可她似乎从昨天起脖子里就没了骨头。她抬不起头来。我把炒鸡蛋替秋秋夹进她的碗里,秋秋不领情,默默的又把鸡蛋从碗里夹回去了。我尴尬地去看爸,爸却用眼神鼓励我再干。于是我就再一次往秋秋碗里夹鸡蛋,爸就在这个时候说,秋秋炒的鸡蛋不香,他还是喜欢吃我妈炒的鸡蛋。说我妈炒的鸡蛋,那才叫香哩,一个庄子都能闻到香味儿呢。秋秋听爸说这鸡蛋不好吃,也就不再往回夹了。干脆停了嘴,等着我往她碗里塞鸡蛋。她的碗都装不下了,我也不夹了。我说,吃吧。秋秋像蚊子一样小声问我,这鸡蛋你也不喜欢?我忙说我喜欢我喜欢,好吃得很哩。这种过激的反应倒让人觉得有了很多做假的味道,秋秋把头埋得更深了。爸用筷子敲我的头一下,说,不好吃就不好吃,谁做的谁吃,让秋秋自个儿吃吧。爸说这话时在跟我挤眼,我弄懂他是故意这样,让秋秋一个人享受那些香喷喷的炒鸡蛋。 
  可是秋秋不看爸,也从来没看到我爸这么滑稽可爱过,就不知道爸的真正意思。秋秋端着碗猫一样无声地从我们身边走开,去了雾冬那边。 
  过了一会儿,秋秋空着手回来了。她埋着头站在我们身边,很小心地说,雾冬还没做饭。我看出来她是在犹豫是不是还要给雾冬盛饭过去,她脸上带着很多为难。 
  我说,你坐下来吃饭吧,我给他送过去。秋秋飞来一个眼神,在我脸上点了一下。我放下自己的饭碗,用一只大碗给雾冬盛了一大碗黄灿灿的饭,还给他夹了很多菜,然后给他端了过去。 
  雾冬看是我端着饭,一张正忙着的嘴突然忘了嚼,半嘴黄米饭在他嘴里像屎一样难看。我把饭放下,想跟他说句什么话,但他嘴里的不堪目睹让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一片空白,把想说的忘得很干净。 
  回到饭桌前,我看到秋秋还是埋着头在慢慢的吃,样子很像一只猫。 
  我说,秋秋你抬起头吃饭吧,你这样脖子会痛的。 
  秋秋嘴上停下了,头却没动。 
  我说,你不要埋着头,你没做错事。 
  秋秋还是木偶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碗里的饭。我看到一颗泪珠掉进了她的饭碗里,接着又有一颗往里掉。而秋秋的头发,那些被风吹起来,显得有些零乱的碎发,在颤抖。 
  我去看我爸,我希望他能看到秋秋这个时候的样子。爸的眼睛躲闪着我的眼睛,后来,他端起碗到水缸边咕咚喝水,喝完水,他端着碗到院子里去了。 
  我看着爸的背影消失的地方,对秋秋说,做错事的是我们,该埋着头的是我们,不是你秋秋,你不但要抬起头来生活,你还可以骂我们,想骂谁就骂谁,如果骂能减轻你心头的痛恨的话。 
  秋秋的头慢慢动了起来,但仍然艰难得抬不起来。 
  我说,秋秋你要是还想告我们,我陪你去集上。 
  秋秋终于把头抬起来了,我看到她的眼睛都快要被泪珠子撑破了。看着这双眼睛,我的心要碎了。我说,走吧,我们现在就去。可秋秋却突然冲我摇起了头,把泪珠子摇得满山飞。两三颗泪珠子打在我的脸上,我感觉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冰凉。如果一个人的心不是冰凉到极限,怎么会把眼泪流到这般冰冷啊。 
  秋秋带着她一脸冰冷的泪水,到猪圈巷子里蹲下,把哭声和泪水一起捂进她的臂弯里。她的背,一下一下的抽搐,那是她没法掩饰着的另一种哭泣。 
  我走过去,说,秋秋,到房间里去吧,现在,我的那个房间是属于你的。 
  秋秋不动,背抽得更深了。 
  我上去扶着她,我把她往上面提,我希望自己能把她带到房间里去。我说你到房间里哭去吧,你想哭就哭出来,别怕别人听到。秋秋就真站了起来,推开我的手,自己朝那边走。可是,她刚走到堂屋,就停下了。她还是不知道是进我的房间好还是进雾冬的房间好。 
   
  28 
   
  四仔爸死了。雾冬没等陈风水派人来请,自己背了他做道场用的家伙去了。我爸说我们也得放下活儿,去帮忙把四仔爸送上山。我爸的意思,秋秋也要去帮忙的。但秋秋像没听到一样,手上做着什么就还做什么。爸只好明说,秋秋,你也得过去帮着做些火炉上的活,家里的活先放一放。秋秋说,我不去。爸说,陈风水对庄上人好,庄上人肯定家家都去,除了不能做事的娃可以不去以外,大人全得去的。秋秋还是说,我不去。我爸说,今年陈风水都没算你的集资款嘞,你不去不好。可秋秋还是说,我不去。 
  我也不想去。对于陈风水这人,我不知道我是喜欢还是讨厌,但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我不喜欢到人多的地方去。我骨子里有很多猫头鹰的特质,我喜欢孤独。 
  我说,爸,你们先去,过会儿我和秋秋过来。 
  爸白我一眼,看得出他对我们不抱好大的希望,但他也没法,只好自己先去了。 
  秋秋问我,你怎么不去? 
  我说,我不想去,我想睡觉。不上学以后,我最大的爱好就是睡觉。懒懒的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又好像想得很多很远。人变得很轻,像一片鸡毛在空中飞翔,有时候又变得很重,却像躺在船上漂。 
  秋秋问我,蓝桐你是不是在生病? 
  我说,我没生病,我是懒惰。 
  秋秋可能还没有看到过自己说自己懒惰的人,她惊讶地看着我。我说,我真是懒惰,我不喜欢干活,我怕累。秋秋说,那你去睡吧。我就真躺到床上去,拿一本课本盖住脸,慢慢的去找寻那种发飘的感觉。但只一会儿我就起床了,我发现我不能像以往那样平静地躺着了。我想看见秋秋,哪怕是远远的看着她也行。 
  我妈也在四仔家帮忙,没见着秋秋,就抽空来喊秋秋。秋秋正坐在院子里,眼睛看着前面的一块地出神。那块地是泥地,很潮湿,被小鸡们用脚刨出了好多伤痕。有两只已经长上了翅膀的小鸡,就在秋秋视线的终点处一下一下专心地刨着,仔细地寻找可以啄进肚子里的东西。 
  我妈轻轻唤了一声秋秋,秋秋醒过来了,但仍然没有力气把目光拔回来。我妈走进屋里,端出一个小板凳,坐到秋秋身边。秋秋这才把视线从那块地里拔起来,叫了一声妈。 
  我妈说,四仔爸死了。 
  秋秋说,我知道。 
  我妈说,怎么不过去看看? 
  秋秋说,我身子发软,头有些昏。 
  我妈说,得熬点姜水喝,我给你熬去。 
  我妈站起来,真要去替秋秋熬姜水,秋秋忙站起来说她自个儿熬去。我妈说你不舒服,歇着,我替你熬,一下就好了。我妈走路比秋秋快,秋秋只好眼睁睁看着她把活儿抢了过去。 
  我妈捅开火,坐上水,洗姜。 
  秋秋站一边,心里一阵暖流漫卷,就想把心窝子掏出来给我妈看。 
  秋秋说,妈,我不知道这日子该咋过。 
  我妈看也不看秋秋,像拉一件很家常的事情一样说,看别人种包谷了,就种包谷,看别人开始插秧了就插秧,日子跟着季节过就行了。这么说着,我妈抬头看了我一眼,问我,蓝桐,你那些书上是不是这样说的啊?我没有回答我妈,我看着秋秋,没有思想地看着。 
  秋秋看我一眼,小声对妈说,妈,你真是那么容易就过来了吗? 
  妈说,日子这东西,你把它想得简单一点,过起来就简单,你把它想得难了,过起来就难了。这人啦,得把自己当棵草,放哪儿在哪儿生长,遇风遇雨,遇热遇冷,都不能当回事儿。 
  秋秋说,妈,那你说我还该对雾冬好吗? 
  妈说,该呀,对谁都得好,女人就得对自个儿的男人好。 
  秋秋不做声,把头埋下。 
  妈熬好了姜水,看着秋秋喝。她要秋秋喝完了跟她一起去四仔家转一趟。秋秋说不想去,我妈说,去,怎么不去,跟妈一起,去看看,帮忙的事儿你不想动就算了,但你得去看看。庄上死了人,你走拢去,多个人气,多个声音,丧家热闹一点。 
  我妈是想帮秋秋过一道关口,只要秋秋能站到人前,这往后的日子就轻松一些了。 
  我妈说,不光你要去,蓝桐也要去。我妈要把秋秋拉走,我觉得一个人在家也无聊了,就跟了她们一起往四仔家去。 
  四仔家满院子都是忙碌的人。秋秋被我妈拉着手,走路不敢抬头,眼睛不敢看人。妈却把她拉到人前,把别人介绍给她。这个叫婶,那个叫叔,这个你该叫嫂子。秋秋不得不抬起头跟人家点头,跟人家微笑。这个过程很重要,这个过程中秋秋看到别人的眼睛里并没有鄙视或者低看她的意思。她看到的是别人对她的容貌的羡慕,听到的也是别人对她容貌的夸赞。他们的表现让人觉得他们并不知道秋秋身上发生的事情,或者就是他们并不在意秋秋身上发生的这件事情。走了一圈儿,秋秋头也慢慢抬起来了。看着一堆女人在择菜,妈就拉着秋秋过去。女人们就都看着秋秋打招呼,问妈新媳妇叫啥名儿,有知道的就说,是叫秋秋吧?山歌子唱得特好啊。我妈就说,就是叫秋秋。我妈就指着这些个女人,一个一个地让秋秋叫。秋秋叫过了,女人们就啧啧着嘴,说秋秋你也是跟我们一样顶太阳冒雨的,怎么就晒不黑呢。说你也是扶犁握锄头,怎么腰就那么细呢?秋秋不好意思地埋下头,女人们就不说秋秋了。四仔妈在哭丧,她们都支着耳朵听四仔妈哭丧了。 
  我们傩赐人,哭丧有哭歌的,但各人家的丧情不一样,哭出来的只是调没变,词差不多都变了。 
  四仔妈扯着个大嗓门儿,是这样哭的: 
  叫声哥哟我的君,我说你才没良心。 
  哟——没良心 
  跟着你来已十年,你好生站着没十天。 
  哟——没十天 
  吃好睡好还不算,还抛下我们上了天。 
  哟——上了天嘞! 
  …… 
  大妞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站在她妈旁边,眼睛里噙满了泪珠,喉咙里呜呜的。二妞和三妞却在一边追打得欢,四仔吊在他妈怀里,从妈妈的腋下拱出个头来,一双眼睛溜溜转。女人们听着看着,眼窝就有些酸起来,就开始谈起四仔的爸,说他什么时候得了肺结核,什么时候娶了四仔妈,又什么时候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第十章 
   
  29 
  雾冬这天夜里没回家。早上起来,秋秋看到昨晚留着的门仍然没有拴上门闩,就看着两扇门发愣。我起来看到她正愣怔,替她打开门。她说,雾冬昨晚没回来。我说,做道场的时候道士都不兴回家。她说,可以前那么远他都回来。我想这事很难跟她说清,也懒得说,就上茅厕去了。 
  秋秋就在我蹲茅厕的时候轻轻冲我喊,蓝桐,我去四仔家了。 
  我说,你等等我,我也去。 
  可秋秋似乎等不及我,她说我先走着,你后面来。等我从茅厕里出来时她真的不在了。我赶着跑了一段儿路,才撵上了她。 
  四仔爸是早上8:30下葬,雾冬一早就起来设坛做道场。秋秋巴巴地等到雾冬唱完了这坛,给他端了一碗茶水过去,悄悄问他为什么离家这么近晚上都不回家。当时旁边的人多,雾冬不好回答,一口两口把茶水喝完了,把碗递给秋秋,小声跟秋秋说,他这边完了跟她说话。 
  接下来就要准备发丧了,雾冬喝下秋秋端的茶水,精神突然大振,爽着嗓子喊,帮忙的准备好杠子篾条没有?那边有人说,准备好了。 
  我们傩赐人抬丧用篾,不用麻绳。篾得是新鲜的,刚从竹笼下砍来的竹,破成篾,会散发出浓浓的青香。 
  道士的锣鼓敲得密了,唱经的声音也拔高了。这个时候是道士们最威风的时候,在场的人几乎全围着他们,全神贯注地等待着掌坛者的命令。雾冬穿着件黑袍,戴着顶黑冠,手里舞着把黑色长剑,道气横飘。庄上的壮年男子全站到已经捆绑好的棺材边,等待着抬丧。雾冬目无凡人,把一只公鸡在空中舞一下,扯下一皮鸡毛,掐下一点鸡冠,沾了血,把鸡毛贴上棺材。把公鸡放在横于棺材上的杠子上站着,口中念念有词,鸡就那么乖乖地蹲在杠子上,成了真正的木鸡。旁边就有人喊起来,亡人要上山了,孝子快哭啊!于是,棺材边儿上原先咽咽咽唱着的丧歌声突然就高扬起来,哭丧的队伍也加大了,悲伤抱成一股排山倒海的声音汹涌起来。 
  围在旁边儿的女人们,眼窝浅的就开始抹泪了。有的还忍不住起了哭声。 
  道士雾冬,左手举起一个瓦罐儿,右手举起长剑,口中念念一阵,突然击破瓦罐儿,高喊一声,起! 
  这一声令唤起了一团吼声:起! 
  棺材就被壮年们用肩头扛起来了。 
  雾冬唱: 
  走吧! 
  大鸡带你走到冷水谷, 
  大鸡带你走到冷水冲, 
  那里有黑竹一对, 
  你去摘根做杖柱, 
  拄着它去过奈河桥…… 
  哭丧的全站起来,深深地埋着头,哭喊着踉踉跄跄跟上了送丧的队伍。 
  送葬队一路放着黄烟,炸着鞭炮,热热闹闹把棺材送进了墓坑里。这个时候,孝子要背对着墓坑,五体投地地哭。等道士念完经,就有个人来叫孝子去看亡人最后一眼。 
  四仔妈在我妈扶着她到墓坑前看四仔爸最后一眼的时候突然就朝坑里扑,好几个女人上去拉住她,她才没能扑上去。这时候她的哭声,词也没了,调也没了。哇出一声,气往肚子里拉好一阵才又哇出一声,是那种真正的撕心裂肺的哭。这种哭声感染力极强,女人全给她逗得满脸湿透。 
  道士终于把呼啦啦舞了半天的幡朝着墓坑前边扔了,孝子们,还有看热闹的人们,得马上离开这个地方,沿着来路回去。走得慢了,怕魂被死人拉回去盖棺材里了。 
  留下来的是一些男人,为四仔爸垒墓。 
  至此为止,四仔爸的丧事就算完了。一些牵挂着家里的女人就径直往家赶了。秋秋没有直接回去,她还回到四仔家。 
  她还记着雾冬说过的忙完了跟她说话。秋秋虽然已经跟我住一起了,而且走上走下我都跟她在一起,很像一对夫妻了,但她一时还不习惯把雾冬全部放下。雾冬虽然心里别扭,却也没有完全放下秋秋。他还记着秋秋刚才问过他昨晚怎么没有回家,他还要跟秋秋解释。他说他昨晚没回去是因为四仔爸的葬期紧,半夜也设有坛,回不去。秋秋说这才多远的路啊,这里人多,你也不怕没地儿睡?雾冬酸酸的笑几声,把一辈子的深情都聚集在眼睛里看一会儿秋秋。却又突然发现我还杵在一边,角色和关系的复杂别扭让他脸上起了尴尬,他提了一口气,把声音提到别人都能听到的分贝,说,昨晚小水庄死了个人,我这会儿得赶到那边去。 
  然后,我们就该从他身边离开,回家了。 
  回到家,秋秋就自作主张,把爸妈睡房隔壁那间用来堆杂物的房间腾干净了,把我们的铺盖搬到了这间屋子。 
  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看我也不回答我,但脸红着。 
  当晚,秋秋睡前打了一盆水进睡房,关上门把自己洗得很干净。我一进睡房就闻到一屋子的香气,这香气让我心口发紧,像被谁捏住了脖子。我深呼吸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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