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6年第3期-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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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不喜欢听你说这些话。
陈风水愣了一下,他很快在脸上抹了一把。本来是抹汗水,但当他额上的汗水给他抹掉以后,他脸上的尴尬也没有了。他用一秒钟时间重新准备了一副十分痛心的表情,说,就是要挣钱来还份子钱也不该是让她去是不是?从秋秋出事以后,这个结就在我心里种下了。每一刻,它都像一只毒瘤一样在给予我痛苦。他这么一提,我就痛得眼前发黑。我看着眼前的那片黑暗,沉沉地说,是。
陈风水好一会儿没说话,我转过眼去看他,看到他就那么一脸心痛地看着我,极像一个父亲看着他心痛的儿子。我突然把脸别开。
陈风水说,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又说,这庄上像秋秋这样闹的事情不少,这个你也晓得。
我说,秋秋不是别人,秋秋宁死也不想回岩影那里去,如果你们要强迫她,肯定会闹出人命的。
陈风水看着远处思索了一会儿,说,我去跟岩影说说,看看是不是可以还了他的份子钱,让他退出。
我说,你是村长,他肯定听你的。我说,雾冬也听你的,你还得跟雾冬说说,秋秋只想跟我。
陈风水说,雾冬不行,秋秋她就是只嫁一个男人也该是到雾冬那里去。
我说,她不愿意。
陈风水说,她是跟雾冬登记办的结婚证,一开始她不是高高兴兴嫁给了雾冬?
我说,她现在不愿意了。
陈风水突然呵呵笑起来,还拿指头一下一下点着我。我知道他这是在说我肚子里有坏水。我心里很讨厌他的自以为是,但我不想跟他计较。
可是陈风水还是说,不行,秋秋是跟雾冬登记办了结婚证的,她要是真不愿回雾冬那里去,那就还要出些麻烦事。最后,他拍着我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娃呀,你是读书人,你得把这事情处理好,别让这事情闹起来就没个完。他说,你肯定有办法,要么,她继续跟你和雾冬,要么她跟雾冬一个。她讨厌岩影我知道,但雾冬跟她是有感情基础的,最关键的是他们中间有一个结婚证。如果你们家里也同意让秋秋只嫁一个男人,那她也只能嫁雾冬。他说,我不愿意看到这件事情闹起来就没个完。
39
陈风水一走,我就跟秋秋说,陈风水同意跟岩影做工作,我们赶紧去借钱来还他。秋秋听我这么一说,来了精神,要吃东西。我给她盛了一碗狗肉汤,她不要,喝了一碗我妈做的鸡蛋汤,就要跟我上路。我说,你身子虚着,我一个人去就行了。我说,我先去找你大哥借钱,他没有钱他还可以帮我们借。
秋秋想了想,说,你一个人去大哥不会相信的。
我想想,觉得她说的在理,把她带上了。
我知道秋秋身子虚,要背她,她不干。她强装着笑脸跟我,说,她行。但走不多远,秋秋就走得虚汗淋漓,脸色煞白。我背上她,她却呼呼吹着我的耳朵说,你背不动的,我重。我说,没事儿,我们是去借钱哩,只要一想到能借到钱,我身上就长了两个蓝桐的劲儿。秋秋在我背上呢喃了一句什么,但呢喃声刚起就给风吹走了。风并不大,是她的声音太弱了。
我们在快要到秋秋娘家的一弯水田边上碰上了她的大哥。他正蹲在田坎上痴痴地看着他的秧苗。秧苗青青的,茂密得像一块毯子一样遮住了田,他看着它们,眉眼间溢满了欣慰。这一脸欣慰在我们说明来意前曾一丝不漏地保留着,过后才慢慢的被另一种表情代替。大哥拼命挤着眉头,眼睛里却似乎充满了笑意,那是一种比较复杂难懂的表情。
大哥说,你们看这事儿哈,你们前面为这事儿来这里闹过一回后,你们的嫂子后来跟我一闹别扭就把这事情说给别人了。这一阵儿,庄上人都在指我的背脊骨呢。我看今天你们就不要去家里了,这事儿你们跟我说了就行了。你们要借钱,我手里有没有钱秋秋是知道的。但这事儿我当大哥的不能不帮忙,我手里没有,我去借。你们给我几天时间,我尽最大的努力去借,我挨家挨户去借好不好?
我们很高兴的就半路折回了。
在我们焦急的等待中,秋秋的大哥终于来了。
秋秋大哥抱来一只母鸡,还有两包白糖。
还有一千块钱。
秋秋大哥说,我挨家挨户借遍了整个庄子,还卖了圈里最大的一头猪,才凑齐了这些钱。秋秋大哥说,秋秋你是知道的,圈里那两头猪是嫁了你以后才买的,长到现在架子才长到一半儿哩,我把最大的那头卖了,你嫂子还跟我干了一仗呢。
秋秋很丧气,我说我们自己到庄上借,挨家挨户借。
秋秋摇头,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才告过庄上的人,谁会借钱给她?
我一个人去借。
我走向傩赐庄的每一户人家,人们都像经过统一训练一样,用同一句话用同一种笑冲着我。蓝桐你是不知道,这会儿刚买了种子肥料,又交了款子,手里早就没钱了。他们的表情是诚恳的,你没法不相信他们口袋里是真的没钱。四仔妈多问了我一句,你是借钱来还岩影?我说,还有雾冬的也还。四仔妈摇摇头,很世故地说,你借去做别的事还有可能能借到一些,借去做这事儿不会有人借给你的。又说,再说了,我们傩赐的地多,家家都得把家里掏空才够买种子,好些人把家掏空了也买不够种子,这当口,谁手里都空着嘞。
四仔妈一句话把我的力气全说没了,我也就只好蔫蔫的回来了。
一个女人的意愿在我们傩赐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秋秋最后还是被迫回到了雾冬身边。
陈风水把岩影叫到我家,把我妈也叫回来,召集我爸,雾冬还有我和秋秋,在我家院子里解决这事儿。他的第一句话还是那句“我不愿看到这件事情闹起来就没个完”。接着他说,秋秋不愿意嫁岩影,跑去告我们傩赐庄的状,要不是大家遮掩得严实,今天我们就没有坐在傩赐庄了,我们的家已经搬到政府的班房里去了,过不了几天,我的脑袋也就不在我的脖子上了。他说,大家都不愿去坐班房,我也不愿活到一大把年纪还把脑袋活丢了。我想我们好好的把这件事情处理了,大家还是集中精力去侍弄庄稼,秋季可又有我们要交的款子,还有公粮,这傩赐的日子,自己不好好过,那就不会有好日子过,我们不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嘛。
陈风水说完这些,就开始卷烟,慢条斯理的。
岩影乜视着他卷烟的手,突然说,我不同意。
不同意什么呢?
陈风水也乜一个眼角看着他,这样问他。
岩影把脸一别,说,反正我不同意。
陈风水慢慢的点上烟,看一眼我爸,又看一眼我妈,咳嗽一嗓子,说,秋秋说说吧,你为什么要告我们傩赐庄?
秋秋把头埋着,冲着自己的鞋尖说,我只嫁一个男人。
陈风水说,你从雾冬那里到蓝桐这里,也不是一个男人,但你没有告。秋秋忽然抬起头,想说什么,可陈风水扬手制止了她。陈风水说,那你打算怎么办?秋秋说,我和蓝桐还了他们的钱。陈风水说,还岩影的钱是吗?岩影没等秋秋回答是还是不是,呼地一声站起来,挥着他的独臂喊道,不行!我不同意!他说,我丢了耳朵丢了手,命都差点送了,全是为了娶个女人!他说,我不要钱,我要女人!
陈风水没有去问秋秋愿不愿意赔岩影一个女人,他好像很讨厌别人在他面前这么跳跳着喊话。他拧着眉头,把一泡口水吐得很远,然后他说,我看这事得这样定,秋秋从现在起和岩影解除婚约,但雾冬和蓝桐得替岩影娶回一个女人来。说完这个他就开始敲烟斗了,这是他准备结束这事情的信号。岩影脸上有很多悲伤,嘴唇还在颤抖,但陈风水视而不见。他说,就这么定,不管你秋秋你要跟哪一个男人,你都要在一年半以内替岩影找回来一个女人。岩影又喊道,我不同意。但没谁认真去听他说话,全都把眼睛放在陈风水的脸上,希望他的嘴继续往下说。陈风水的眼睛从我们的脸上一一走过,阅读完我们的表情以后,又说,一年半时间,在我们傩赐是一个女人怀上了娃养熟了娃生下来养到半岁的时间,岩影你就当秋秋这个时间怀上了雾冬或者蓝桐的娃,咬咬牙把这一年半忍过去就得了。秋秋要替岩影找的这个女人,可以不花钱,也可以花更大的钱,可以没你秋秋好看,但一定得是能生娃的女人。而且,时间只可以短,不可以比一年半更长。回过头看一眼被悲伤扭结得痛苦不堪的岩影,说,从今天开始算时间,要是第五百四十七的那天没给岩影找来一个女人,秋秋你就自己去顶替那个女人。到时候,你就是打官司我陈风水也不怕你了。
都看出陈风水想结束这件事情了。
秋秋突然说,还有雾冬。陈风水站起来,一边往怀里揣烟斗一边说,雾冬是跟你登记办了结婚证的,也是第一个跟你过的,前面你也没说过嫌弃雾冬。
秋秋说,我只想跟一个人过。陈风水说,跟一个人过你也只能跟雾冬过。
秋秋来看我,想从我这里得到支持,可我的眼神却早已经变得虚无飘渺。早在陈风水开始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头脑里就飞舞起一群白色蝴蝶,它们乱纷纷地飞舞着,却又齐心协力地把我的视线拉向一个十分苍白十分迷茫的远方。秋秋推了推我,我暂时把视线收回来落到她脸上,可这个时候那些混蛋想法还主宰着我,我说,你跟雾冬吧,我不要你们还钱,也不要你们替我找一个女人。
我爸倏忽间跳起来,说,蓝桐你他妈放屁,你娶媳妇的钱是老子挣的,你想怎样?我把脸扭向我爸,但那群白色蝴蝶在我爸的脸面前狂舞,让我只看得清它们而看不见我爸的脸。我说,我会走的,秋秋应该跟雾冬。
一只粗重的巴掌很响很重地吻了一下我的脸,我眼前的蝴蝶们就更加狂乱起来,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秋秋的眼睛,再不投向我了。
秋秋或许再一次想到了美丽的死亡,但又因为对我的仇恨而放弃了死亡?她不看我,我就无法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反正,她要回到雾冬那里了。
秋秋在一堆人还没有散去的时候,就开始到我的房间里收拾她的东西。衣服,梳子,镜子什么的。我追进去,把她一把搂住。她不看我,推我。我说,秋秋,那些都是假话,是暂时的。秋秋木然地站了一会儿,抬起脸来看我。我就看着她的眼睛,真诚地说,真的,那些话都是那些蝴蝶弄的,是假的。秋秋的眼睛扑闪了两下,看来她没听懂我说的蝴蝶代表了什么,但是她这会儿没有心思去追究那些在眼前看来并不重要的东西,她放下手中的东西,说,你是说,我们还一起过?我说,不是,你现在先得到雾冬那边去过。她说,为什么?我说,我们得有时间想办法。她说,我在这边不是也有时间吗?我说,不一样,因为你跟他登过记,你和他才是法定夫妻,在我们还没有找到钱替他们娶回女人之前,你只有跟着他才是合法的。秋秋着急地说,如果你是真心要娶我,我就跟雾冬离婚。
我说,但是离婚不是说离就能离的,雾冬不会同意,我爸妈也不会同意,我们得想办法。
秋秋显出了哭相,说,那你有什么办法?
我说,你先跟着雾冬,我们在一个恰当的时间提出跟雾冬离婚。你跟雾冬离婚,上面也不会像陈风水这样,判你替他找回一个女人来,而且,我们还可以在一起过。
秋秋说,我今天就跟他离婚。
我说,你现在都没跟着他过,这话不好说。
其实,我的这些话我自己听起来也那么不可信,但秋秋却相信了。
秋秋说,我先跟他过着,等跟他离了才过来吗?
我说,对。
她说,那样你也不嫌弃我吗?
我说,不嫌弃。
秋秋说,那我听你的。
秋秋就重新收拾她的衣服她的梳子什么的。我感觉到我的脸渐渐地膨胀起来,头顶开始鼓起来,有什么东西想从我的头顶或者眼洞冲出去。我赶紧闭上眼睛,看着我鲜红的心脏扭结,变形,直到它慢慢的停止扭结,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如果秋秋能回头看到我那时的眼神,她就很容易发现,我心里对雾冬的那份爱和同情跟对她的那一份分量相差不大。那样的话,她就能找到我为什么总是犹疑不定的结了。
秋秋抱着她的东西从我的身边走过,她低着头,轻轻的说,你早点找到个恰当的时间吧。
她就这么低着头从我身边走过,走向了雾冬那边。
40
我突然之间变得无法闭着眼平静地观赏的脑子里那些纷乱的蝴蝶了,它们被我心里另外一些扭打在一起的思想闹得狂乱无序。秋秋那么让我痛心让我可怜,但我能明显地感觉到,我的这份爱并不敢跟岩影和雾冬他们心里的那份爱相比。岩影和雾冬都是我的兄弟,我不希望他们承受失去心爱女人的痛苦。如果挣钱来替岩影找回一个女人可以补救我们给岩影带来的遗憾,那也不错,但我很清楚秋秋在岩影心里的位置其他女人无法代替。那么雾冬呢?我是不是要用同样的方法去补救?同样的方法又是不是能够补救?如果不这样,那么又怎么去拯救秋秋?我想痛了脑子也没能把这些问题想清楚,就咬着牙不让自己去想了。我让自己去挣钱,我跟自己说,不管怎么说,首先得尽快让岩影有一个女人。
那一天,阳光很灿烂,明晃晃的情景中伴有从远处传来的蝉鸣,偶尔飘过的一片风里还带着桐果青涩的味道。
这个时候我正在黑咕隆咚的煤窑里拖着煤块爬行。我为了挣钱,已经在煤窑挖了几天煤了。挖煤很累,很危险,还挣不来多少钱。但我一时找不到更好的挣钱路子,只有挖煤。每天清晨,我摸着湿漉漉的雾气走到煤窑,在天刚刚亮开的时候一头扎进另一种不属于夜晚的黑暗。这是一种灯光也不能驱走的黑暗。灯光只能让这里的黑暗显得更黑,黑得炫目。每天,我借着头顶上的矿灯投下的一团光,对眼前那些闪着鬼魅光芒的黑色石块进行伤害。我们除了眼前这一团儿地方,其他什么地方都看不见。我们在这一种黑暗中,以一种单调的沉闷的方式沉睡在一种侵犯的情景里,所以我们总是在危险都摸到我们的鼻子了还不能清醒。那一天,我正拖着挖好的一船煤块往洞外爬行,突然就感觉到呼吸困难起来。或许我还会有眼睛发黑的感觉,但因为窑里运煤的通道都是轨道,不到岔道的时候用不着眼睛,还因为汗水总是会掉进眼眶里,我就一直把眼睛闭着,像拉磨的驴一样瞎着眼前进。呼吸突然困难被我看成是累了,我歇下来,想歇一口气,缓和了呼吸再走。我松了肩上的襻带,就地坐下,眼睛还是懒懒的闭着。但我越坐心口越紧,像有一只冰冷的大手紧紧揪住了我的心脏,又像谁卡住了我的喉咙。我在大脑还没出现死亡黑色的那一秒钟内突然明白可能出问题了,连忙翻起身往外逃。但这个时候我已经感觉到力不从心,腿脚也不听使唤,后来我在眼睛刚看到一丝光亮的时候再一次轰然跌进黑暗。
我知道,那一天,阳光也慷慨地洒满了我们家院子,近处的鸡吟和远处的蝉鸣辉映,我们家的院子也有着一种静谧和祥和。我们家院子里坐着我爸,他在修理锄头。
我还知道,我死里逃生的消息像一块巨石一样咣当一声掉进了这个静谧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