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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当代-2006年第3期-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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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知道,我死里逃生的消息像一块巨石一样咣当一声掉进了这个静谧和祥和的院子里,会把我爸吓成了石雕。 
  我爸他们跑到煤窑时还保持着一种被追赶的野鸡的模样,停下脚来以后,他们就像拨浪鼓一样转着头寻找我。蓝桐!我们蓝桐呢?蓝桐你在哪你说话啊蓝桐!我其实就睡在一边,但因为我一动不动,他们以为那是个死人。在他们心目中我是没死的,没死的肯定不会是那么个躺法。有人说,那个吧?那个是没死的,是逃出来的。他们就张开双臂向我扑来,七手八脚的,噗噗刨去我脸上的黑泥,惊喜地叫起来,真是蓝桐! 
  蓝桐。 
  蓝桐。 
  娃啊,你没事吧? 
  我爸上了桐油一样的脸挤起来,挤得像丘陵一样疙疙瘩瘩,两行泪,像山泉一样汩汩下来,那张被挤得发痛的喉咙里,发出了涩涩的哭声。我的呆羊唉,你咋这么呆呀! 
  在我的上空,秋秋美丽的脸占了很大一块地方。我从这张脸上看到了一个脆弱的心灵正经历着的一场碎心裂肺的痛苦。秋秋怕声音大了吓着了我似的,一声一声轻轻呼唤我的名字。蓝桐,蓝桐。她的泪水却不太善解人意,吧哒吧哒激烈地往我脸上砸,在我涂了一层煤屑的脸上砸出一些大大小小的白色的坑。后来,秋秋的脸突然跌落下来,落在我的右肩上,秋秋终于没有能压抑得住的尖利的哭声就在我耳朵跟前响起了。 
  这样,我才有力气狠狠地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才真正的活了回来。 
  我们的身边围着很多人,全是近处听到出事后赶来看热闹的。他们看我真的活过来了,脸上也松活开了。刚才被关在喉咙里的一些话这时候才出了口。 
  全都闷死在里边了,就他躺在洞口不远的地方。 
  把他拖出来时他也差不多没气了,都以为他可能也没得活了。 
  好了,这回好了,只要有气就好了。 
  把他背回去吧,背回去好生缓缓。 
  …… 
  雾冬跟我爸说,我们背回去吧。 
  爸把一张挤得坑坑洼洼的脸不住地点。 
  雾冬跟秋秋说,我们背他回去吧。 
  秋秋把脸抬起来,把泪珠子点得满天飞。 
  秋秋和爸把我软得跟面块一样的身体扶起来,放到雾冬的背上。 
  一路上都很宁静,像死亡一样宁静。 
  回到家,我被洗干净放到床上,屋子里才开始显得热闹起来。 
  雾冬铺开了他的道士场合,随着一阵锣声响起,香火味儿也进了我的鼻子。还有桐叶汤的味道,也涩涩的弥漫在屋子里。我爸和我妈,被雾冬安排在道坛边正襟危坐。雾冬举着他那把又长又黑的剑,舞着他那件又黑又重的道袍,凶神恶煞似的在我爸妈头顶上空劲舞,嘴里叽哩叽哝念上一阵,突然喊一声,呼哈! 
  然后,雾冬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桐叶汤来到我的床前,一口一口,雾冬把桐叶汤上空飘着的热气吹到我的身体上空。吹一会儿,雾冬就闭着眼,一只手合十,叽哩叽哝地念上一阵。接下来,再吹气,再念经。这样反复几次以后,桐叶汤冷了,雾冬就用嘴含上汤噗噗噗朝我的身体喷。喷得我一身都涩涩的粘粘的时候,碗里的汤也完了。雾冬突然飞起这只盛过桐叶汤的碗,挥剑向它,让它在半空中碎成几片。当碗在半空中发出一声喊叫以后落到地上,雾冬的剑还在空中支楞着。这把剑在碗片落地时强劲地舞动起来。那情形像是有好多妖魔在这把剑旁边兴风作浪,雾冬正用这把剑努力杀妖。这一场搏斗持续了好几分钟,雾冬的脸上横流着汗水,连那件道袍也湿了一大片。 
  …… 
  这天,秋秋从我床前走开时,轻轻地哑哑地对着我的耳朵说,你去挖煤不如让我去死。 
   
  第十四章 
   
  41 
  秋秋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白得能看到她皮肤下那些紫色的血管儿。我怕哪一天,她的皮肤会突然间没了,让我们看到她活生生流淌的紫色的血。 
  好一段时间里我再没去挖煤,我们家里的人不让我去,我也不敢再去。我们傩赐只要有一个人死在煤窑里了,庄上的人就得好久好久不敢再去煤窑里挖煤。而且秋秋自那以后曾三次对我说,你去挖煤不如让我去死。至于岩影,他也是尽量躲着我们,他不想因为我们不断地看到他而感觉到一种必须赶快挣钱的压力。但是,我能很分明地感觉到,他们的眼睛都深含着同一种东西——绝望。 
  绝望不光时时咀嚼着他们的心,也时时刺伤着我的心。 
  我对秋秋说,我还是去挖煤吧?秋秋却突然吓紫了脸,像她听到的不是“我还是去挖煤”而是“我被闷死在窑下了”。她说,你别再想挖煤的事了,那样的话,我不如死了算了。我说,可是我没有其他办法挣钱。秋秋说,你别去挣钱了,我认命。我说,你不还岩影的钱了?不给他娶女人了?秋秋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就明白,她还是没死心。她没死心我就不能放弃,但是我的脑子总是给我一片迷茫,不让我看到一丝希望。 
  于是,我找雾冬。 
  我说,你应该想想法子,我们大家相帮着挣钱为岩影娶一个女人。 
  雾冬说,我没那么傻。 
  我说,为啥? 
  雾冬说,我帮着你们打发了岩影,你们就该来打发我了是不是? 
  我说,我不会的。 
  雾冬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秋秋的心思在你身上,这个谁都晓得。 
  我说,她现在不是跟你过在一起吗? 
  雾冬说,她的心不在我这里。 
  我说,我不会跟你争她的,我会离开傩赐的。 
  雾冬说,你说得多好听啊,你要离开怎么不离开呀,是不是也等着我们还钱呢? 
  我说,不是,我也不会要你们还钱。 
  雾冬还是用鼻子嘲笑我,说,你当然不要我们还钱,那钱是我爸挣的,又不是你挣的,你没脸要的。 
  我有点生雾冬的气,但气还没到头顶就散了,从我的七孔散了。我发现,我很同情他。 
  因为,秋秋在他那边的一个月日子眼看着就要满了,秋秋又要回到我这边来了。而且,我因为还没有离开傩赐,就得接受秋秋。 
  那天,秋秋来到我面前,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蓝桐,还没有到时候吗? 
  她这话来得没头没脑,但我稍一寻思就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了。这段时间,我已经悄悄把这件事情放下了,因为我不会允许自己去促成秋秋和雾冬离婚。 
  秋秋说,都这么长时间了。 
  我说,得把岩影的女人挣来了才能谈这件事情。 
  秋秋说,我们先跟雾冬离婚,我们一起去挣钱来替岩影娶女人。 
  我说,好吧,但跟雾冬离婚的事得我来说。 
  但是秋秋说,眼看着我跟了雾冬又是一个月了,我要今天就去离婚。秋秋说这话的时候眼光里透着坚定,让我着实吓了一跳。我说,等等,得找个恰当的机会。她说,我认为今天就是最恰当的机会,今天是赶集。我说,这事得我去跟雾冬说。秋秋说,我知道你有些嫌弃我,我不管,反正再过两天我就该过你这边来了,到时候谁也别想让我再回到雾冬那边去。 
  秋秋来到我这边的时候,脸色似乎红润了一些。 
  她说,蓝桐,你现在去跟雾冬说吧,我要跟他离婚。 
  我跟她点着头,却没有勇气去办她说的这件事情。我反复想象着雾冬听到我说出这句话以后的反应,那些因为痛苦而扭曲得变形了雾冬的脸在我眼前像幻灯一样不断叠放。它们让我心里一阵一阵地痉挛,直到我的脸也变了形。 
  秋秋不眨眼地注视着我的脸,她说,你不会去跟他说是不是? 
  秋秋的脸代替了雾冬那些脸谱幻灯。那张脸上红润正在渐渐退去。我说,秋秋,我们逃走。逃走?秋秋眼睛亮了一下。我说,我们一起离开傩赐这个地方,就没这些事了。秋秋脸上的红润渐渐回来,有一丝惊喜从眼睛里出来。她说,是啊,我们可以一起逃走啊。然后,她就兴奋得如白痴一样呆呆地想象着我们一起逃走以后的生活情景。我却又开始了犹豫,我不想让雾冬痛苦,也不想让秋秋痛苦,我不愿意为救任何一个而去伤害另外一个。 
  秋秋从自己的状态中走出来,就从我的眼神里看到了我的犹豫。她说,你不愿意带我逃走是吗?我说,没有啊。我们准备一下,选个时间,得是晚上。秋秋的眼睛在我的眼睛上停留了足足一分钟,然后,她默默的走开了。 
  我那种缥缈的眼神总是让她琢磨不透,让她不敢信任。或许,她还在琢磨我是不是会真的带着她逃走,但一个意外的事情让她放弃了对我的琢磨,并且放弃了逃走的计划。 
  秋秋突然呕吐起来,呕得天昏地暗。 
  她明白,她怀孕了,怀的是雾冬的孩子。 
  她本来一门心思想跟我生活在一起,可是命运却跟她开了一个玩笑,让雾冬的娃在她生命里发芽了。 
  这个意外事件让秋秋好一阵不知所措。 
  秋秋突然变得异常的少言寡语。她像一只哑巴猫一样在我们面前来来去去,该做什么一样不落下,只是该说话的时候却总是偷工减料。能用点头或摇头来表达的她决不张嘴,能用两个字表达的她决不用三个字。她用一种近乎于迷信的态度守护着她的嘴,怕一不注意就让别人知道她怀孕了。她想守住这个秘密。而且,她再不谈跟雾冬离婚的事,也不说要和我逃走了。 
  但是,她无法管住她喉咙里那些时不时就要冲撞出来的干呕声。她常常在正吃饭的时候就慌慌的往外逃,把一串干呕声带到猪圈巷子里去。但是晚上正睡着觉的时候,干呕常常就在她还没来得及逃的时候发生了。我以为她生病了,很焦虑。一串干呕过后,秋秋终于还是满眼含珠,虚弱地说出了她的秘密。她说,我怀娃了。“怀娃”两个字在我脑子里什么地方刺了一下,短暂的痛感过后,我的脑子轰然一下热了起来。像谁突然往里面放进了一盆炭火。 
  你怀娃了?你真怀娃了?我惊喜得不得了。我心里一直祈祷她能尽快怀上雾冬的娃,希望这样能让秋秋死了跟雾冬离婚的心。 
  秋秋突然就暗了脸,眼眶里的泪珠也往外落。 
  她说,你高兴什么啊,这不是你的。 
  我说,我知道你怀的是雾冬的娃。 
  秋秋不理我,很疲惫地闭上眼睛。 
  我说秋秋你怎么不高兴啊,你有了娃了啊,你不是很喜欢娃吗? 
  秋秋幽怨地看着我,说,我早就知道你嫌弃我。 
  我忙说没有没有,我没有。 
  秋秋就立即原谅了我,说,可我想跟你过,你嫌弃我我也想跟你过,我想怀的是你的娃。 
  秋秋说,蓝桐,我想怀上你的娃,可我怀的是雾冬的娃怎么办? 
  我把嘴紧紧地闭上了,我怕再张嘴就会再一次伤害了秋秋。 
  我久久地盯着屋顶上吊着的那个浑黄色的灯泡,一直盯到两眼发黑。我在灯光和目光共同营造的这片黑暗中,看到秋秋的肚子咕噜噜隆起,雾冬像一个孩子搂一个自己种得的瓜一样欣喜地搂着秋秋的肚子…… 
  秋秋追着说,怎么办? 
  我说,我们不说这是雾冬的娃,谁也不知道。 
  我说,我们就把他当成我的娃吧。 
  秋秋噙着眼泪把我话想了又想,或者因为我当时的眼神是坚定的,所以她觉得这样也是个办法。于是,秋秋不再压抑她的呕吐,也不再像一只哑巴猫一样守着她的嘴了。她大大方方地对向她表示出疑问的人们说,我怀娃了,我怀了蓝桐的娃了。 
  她这样对我妈说,妈就嗔怪她,说,娃呀,你真傻呀,连自个儿怀了谁的娃都弄不明白呀。秋秋说,我咋不明白?我怀的是蓝桐的娃。妈说,你哪怀的是蓝桐的娃呀?你怀的是雾冬的娃。 
  妈一句话把秋秋苦心经营的窗户纸通了个大窟窿,秋秋再一次在自己的天真和愚蠢面前失去了语言。 
  妈没有经过秋秋的同意,把秋秋怀娃的消息到处传。这个消息对她来说是个好消息,对雾冬来说更是振奋人心。 
  雾冬要把秋秋接过他的房间里去,而且要用一个与众不同的特殊方式迎接秋秋和她肚子里的娃。 
  雾冬是个道士,每每遇到他认为重大的事情,他都要让这件事情笼上他的道气。他在我们共用的堂屋里摆开了道场,三支高香在香龛下袅袅燃烧,雾冬戴一个怪里怪气的面具,在香龛前又是磕头又是翻跟斗,跟着又起来跪在香龛前敲一会儿木鱼念一会儿经。这么折腾一阵,他才脱了袍子下了面具,走向秋秋,用一种很异常的声音对秋秋说,娘儿俩跟我回家吧。秋秋被他的戏腔吓了一跳,但还没吓得六神逃遁,她还知道尽最后的努力守候她的愿望。她说,我怀的不是你的娃,是蓝桐的娃。雾冬微笑,像一个得道高人一样充满智慧充满慈善地微笑。雾冬说,菩萨已经原谅了你,你们跟我回去吧。秋秋被他一身道气压迫得有些喘不过气,但她还是努力抵抗。她说,你不信问蓝桐,这真不是你的娃,真是蓝桐的娃。这时候我心里也有一阵类似于勇敢的东西在冲撞,但我还什么也没有说,雾冬就仙风道骨地跟我笑。他说,凡人在菩萨面前撒谎是很可笑的,但菩萨不会笑。接下来,不知道雾冬叽里咕噜念了些什么,我感觉到身体有些麻麻的,像有一种东西在我身体里流过,却又说不明白是一种什么东西。我就在这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感觉中再没有开口为我和秋秋的愿望做努力,秋秋也跟我一样,被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感觉困绕着,眼睛暗淡无光。 
   
  42 
  秋秋又回到了雾冬身边。 
  秋秋开始特别关注她肚子里的娃,她双手只要一空下来就放到肚子上,她用手感觉孩子的呼吸,用手聆听孩子的长大的声音。她固执地认为一个生命长大的时候是有声音的。她时常会长时间地沉醉在她幻想出来的那种声音里,目光散散地看着远方,把别人忘了,把自己也忘了。 
  雾冬时常会突然打破她的这种宁静的梦境,她突然收回的目光会同时带出两滴泪珠子,沉沉的在她的眼眶边上吊一会儿,然后落下来,在秋秋护着肚子的双手上跳一下,湿下一片。 
  如果是我走到她身边,我安静的身影就会自然地和她的梦境重叠并融会,她就会轻轻地抓住我的衣角说,你摸摸,娃在长大。当我的手抚上她的肚子,她就从幻境回到真实,推开我的手,红了脸说,这个不是你的娃。等了等又说,我想过了,我要跟我的娃的爸过一辈子。 
  这时候,我妈也回到了我爸身边。我妈以一个过来人的经验细心照顾着秋秋,秋秋的肚子一天一天就见着大起来。一个新生命的成熟使秋秋的眼神里注入了新的活力,但是秋秋还会时常来到我的身边对我说,我只跟我的娃的爸过一辈子,怎么办?从她的语气里,我能感觉到秋秋内心被一种矛盾蹂躏得多么痛苦。但我知道,我跟她一样,不知道这件事情该怎么办。于是,每一次她这么问,我都只能对她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雾冬还时常去外庄做道场,雾冬地里的活儿还时常需要我们去帮衬着干。包谷仿佛是在一夜间就衰老了,桐果也由青变成了死红色,风里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掺进了一些凉意了。傩赐人要赶着收完包谷再接着收桐果,而这个时候我们傩赐的天气又会突然在半秒钟内变脸。一旦它不想晴了,傩赐又会长时间被一团湿湿的雾气包裹着,时不时的,来上几天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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