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6年第5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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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小西大伯!”
建国爹显然对顾小西含糊不清的介绍不满,指着身边那个农村老汉对小西妈补充强调,令小西妈在心里苦笑不已。这就是他们的观念,只要结了婚,他的就是她的,她的就是他的,一切共有,亲戚也是一样,建国爹没指着那老汉对她说“这是你大哥”就算不错。又有平车的轧轧声从走廊入口处传来,32床回来了,贲门切除胃大部切除,他们这六七个人不能总堵在过道里。稍一思忖后果断决定,她先带“大伯”做检查,其他人由小西带着去科会议室里等。
看病检查是件非常麻烦的事,小西妈本人一年一度医院组织的体检都懒得去做,现在却要领着个陌生人楼上楼下的跑。刚刚站了五六个小时,午饭没吃,两条腿灌了铅似的沉,拖不动拉不动。好不容易把该做的检查都做了,还不能马上确诊,有几个项目的结果得过几天才能出来。也就是说,这事还远远没完。得跟小西谈谈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件事,这种事,于情于理于哪个方面,都说不过去。检查完后回到科会议室,会议室里烟雾腾腾,建国爹在抽烟,令小西妈更加不快。难道小西不知道这里是病区禁止吸烟吗?你公公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怎么就不能跟你公公说一声呢?但她什么都没说,只让小西开窗通风自己也去开窗,为的是有点事干,以不用跟建国爹正面接触。从她们一回来他就开始张罗,高声大嗓毫无顾忌,好像他是这里的主人。
“怎么样大哥检查的?……坐坐坐,坐下说。别客气,到这就跟到自己家一样。我亲家母是这科里的主任,一把手,权力大着哪!”听到这顾小西不禁偷看妈妈,妈妈脸板得像块生铁——但是,且慢,建国爹这才只是序幕,高潮戏还在后头哪——“刷杯子,倒水啊!站那干嘛!”这话是对好心赶来帮吕姝主任招呼客人的护士长说的,护士长当即就愣在了那里——人家哪里见识过这等阵势?
顾小西脸腾地红了。小西妈脸刷地沉下来了。
二章
何建国到医院来了。没敢进去,打电话把小西叫了出去,说要跟她商量他爹他们住哪里。一看他扔下工作专程跑来小西就知道他心里其实大主意已定,他来只为是说服她。果然,他想安排他们住家里。四大条汉子,加何建国五大条,住家里,天哪天哪!“住旅馆!我出一半的钱!”
“又不是没地儿住,干嘛还花钱!谁的钱不是钱!”
“那我住哪里!”
“挤一下……”
“挤?跟你们五个大男人,怎么挤?”
“要不,你先回你妈家住?”
小西气结。不错,她是跟何建国结婚了,可她们家可没跟他们家结婚,凭什么他们家一有事就得让她们家全家跟着忙活?但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只能是吵,就算这次吵赢了,也是赢得战争失去了和平。
小西回家。小西家房子是按小西意思装修的。一室一厅,厅很大,足有四十米。当初何建国想将厅一分为二再隔出一间,小西坚决反对。潜意识里,就是不想家里头有别人来住。结果不仅挡不住别人来住,反给自己带来很多不便。一室一厅,他家来人她就得走,一点余地没有。到家一看,客厅里双人沙发已经放下,变成了双人床;阳台上的行军床在客厅里支了起来,一些易碎、珍贵的小摆设也都被收了起来——何建国已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安排好了后才来跟她“商量”,先斩后奏,跟他爹一个样,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
小西背着双肩包离家出走,双肩包里装着要看的稿子和换洗衣裳。饿了,去街边“7…Eleven”买几个咖喱饭团,晚饭就算解决了。不想早到妈妈家,想等他们睡下了再去。除了有手术有病人,妈妈十点半前一定会上床的,一年一次的除夕夜都不会例外。走累了,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坐下,心里茫然无绪:这日子还怎么过啊?三天两头来人,七大姑八大姨,看病信访找工作,来了就得住家里,他们住在家里她就得走。长此以往,家还叫家么?……好不容易熬到了差一刻十一点,进家一看,爸妈居然没睡,不用说,在等她。
“回去跟建国好好谈谈。”妈妈铁青着一张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字一顿,“两条,一,他们家的人病了,我管,我女儿是你们家媳妇,作为亲家,我有这个责任;但是你们村的人,我不能管,管不了。”
“那人是建国的大伯。”小西脱外套换鞋,小声辩解。
“就这么叫吧。我问了,两家往上数上十八辈,爷爷和爷爷才是堂兄弟!他们农村人祖辈生活在一起,照这个算法,全村人都得是亲戚!去跟建国说,让他爸不要再把他们村的人往我那里带,有病请按规定直接去门诊挂号就诊。二,讲一讲,什么呢?城乡差别吧。”转脸对小西爸道,“建国他那个爹啊,在我们科里张张罗罗吆三喝四,后来干脆冲着我们护士长就训上了!”
小西不爱听:“妈,太夸张了吧,那怎么也不能说是‘训’吧!”
“不是训是什么!跟你说小西,就是我,跟我们护士长,不,跟哪怕一个清洁工,都不会这样说话!他可倒好——”
“行啦妈!别说啦!”
小西犯了个大错误,这个时候她就不该说话,说也不该说这样的话,明摆着火上浇油嘛,使妈妈压抑着的怒火腾一下蹿起老高。“当初磨破嘴皮子地跟你说,结婚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你非说结婚就是两个人的事,说你是跟何建国结婚又不是跟他们家结婚。理论上是这样,实际上呢,实际上你这么认为人家不这么认为!在他们看来,你嫁给了他,都等于嫁给了他全部社会关系的总和。你们俩的结合就是两个家族的结合,他娶了你,就等于娶了你的一切包括你的社会关系你的父母。大家都是亲人,是一家人,一家人嘛,就不必分彼此分里外。小西,你必须给我把这个关系处理好,否则——”
否则怎么样没说,意思到了。说罢起身进了卧室,小西爸随之起身,随小西妈进去。剩下小西一人呆呆站在客厅里,心下一片苍凉。
快十二点了,顾小西躲在自己房间给简佳打电话。遇到跟老公和父母都没法倾诉的苦恼时,只有靠闺友,闺中密友。
电话里听简佳那边很静,没有任何背景声,不像是在公共场所。简佳跟她说过晚上要和男朋友吃饭,今天情人节。简佳的男朋友叫刘凯瑞,事业成功人士,旗下五家上市公司,随便一个项目就能上亿,年年上福布斯排行榜。简佳跟他好时二十出头,正是对男人的成熟成功极易痴迷的年龄。吃饭地点简佳也跟小西说了,北美俱乐部,一个会员制俱乐部,一个没有多少多少钱别想进去的地方,刘凯瑞在那里有固定的Table。那地儿小西没去过,想也想像得出,里头绝不会跟她和何建国常去的那种馆子似的吵吵嚷嚷,可背景声总还要有,没有世俗的就该有高雅的,比如,现场演奏的柔美音乐。但是,没有,什么声儿都没有。是不是,他们已经吃完了饭,并且,散了?小西心里轻松了一点,她怕打扰简佳,今晚对简佳非同寻常。中午,刘凯瑞打电话约简佳晚上一块吃饭,态度极其郑重说吃饭时要送她一样礼物,简佳让小西猜会是什么礼物,小西说是“结婚钻戒”,简佳说是不是“钻戒”她不在乎。潜台词是,只要是“结婚”。如此看来,小西猜对了,当下心里顿生感慨,有个作家说的真是好呵:女人插足一天是是非,三年是祸害,三十年就成了爱情。比如张学良和赵四小姐。在这里,决定事情性质的关键,是时间的长短。
简佳和刘凯瑞好了六年,比婚姻的“七年之痒”只少一年,真不知她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仅小西知道,六年里她为他流产就流过三次,随身带着“早早孕纸”大概就是想最大程度降低流产对身体的损害。固然,刘凯瑞是一个有魅力的人,若不是有妻子儿女,当称十全十美。当然有妻子儿女不能算是缺陷,但对一个与他有感情纠葛的女人来说,就得另当别论。一开始简佳不知道刘凯瑞有老婆,那时候刘凯瑞也年轻,三十出头;三十出头而未婚的男人并不少见。后来简佳知道了他有老婆,他就跟简佳说他早晚要跟老婆离婚跟简佳结婚。这承诺如同吊在毛驴鼻子前的一根胡萝卜,让她跟着他走,亦步亦趋,年复一年,一走,走了六年。而今,今晚,简佳修成正果苦尽甜来,令小西为简佳高兴的同时为自己心酸。谁都希望朋友好,但同时谁也不希望自己比朋友糟。
为怕打扰简佳,小西一个人在房间里忍了好久,直拖到此时才拨了她的电话。电话那头背景的安静在令她松口气的同时又产生了新的担忧,他们会不会吃完饭一块回到了简佳居所,共度春宵?如是这样,她就该早打电话,搅扰情人的春宵比搅扰聚会更为不堪。但是接下来小西就感到了哪里不太对头,电话那边,极静的背景环境里,简佳的声音清醒而低沉,问她怎么啦,她以问作答:“你要是现在不想睡我开车去接你你来我这里好不好?”简佳有一辆宝马。不用说,刘凯瑞送的;她“那里”地处北京西郊,Townhouse,二百多平米,不用说,也是刘凯瑞送的。小西没再多问,对简佳说清她在哪里后收了电话,跳起来给爸妈留了字条,出门,下楼。二十分钟后简佳到了,两人一块去简佳的Townhouse。
路上,简佳跟小西说了她和刘凯瑞的情人节之夜。
刘凯瑞电话中说的礼物是钻石,但不是钻石戒指,是钻石耳钉。他去里约Amsterdam Sauer时为简佳买的。耳钉上镶的钻石有品质保证书,是两粒高品质的圆形钻石。打开盒子之前简佳一直以为是戒指,所以,当她看到卧在绿丝绒上的钻石耳钉时,一时间竟呆住说不出话。刘凯瑞发觉出了她情绪不对问她怎么了,她极力用玩笑般的语调压下嗓子里的哽咽,说她还以为他今晚要送她的是结婚戒指。于是刘凯瑞又开始重复他跟她说过多次的诺言:他和妻子离婚是早晚的事。极度失望使简佳穷追不舍:早有多早晚有多晚?他又一次试图说服她,她不让他说,只让他“回答问题”。他只好回答说:离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简佳说:再不简单六年的时间也该够了!他说:简佳,你应该知道我有多么爱你!简佳说:但你的爱我远远没有超过爱你的财产。他激动得为自己分辩说:不是财产,是事业!我做事业也是为了你!我刚开了七个分公司你知道,各方面正是用钱的时候。倘若这时候离婚,理论上是分走了一半的财产,实际上等于是抽干了我全部的流动资金,所有公司会因此瘫痪!……简佳再也听不下去,双目圆睁看对方一会,猛地,抓起那耳钉盒子扔到了对方的身上,尔后,离去……
“什么什么什么,你就这么不假思索随随便便轻而易举把那对顶尖级的钻石耳钉又还给了他?!……简佳,你当你是谁啊,电视剧里的女一号啊,你扔的是道具是玻璃珠子啊?!”这时简佳欲说什么,小西一挥手不让她说,径自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满怀希望地去了,结果呢,失望。觉着受了欺骗上了当。叫我我也生气:跟你跟了六年,从二十四岁到三十,一个女孩儿有几个六年?更不要说这六年里还为你流过三次产打过三个孩子——咱不容易!……我说的没错吧?我理解你。但是,打死我我也不能理解的是,你居然能把到手的钻石还给了他!……简佳,人再生气也不能跟钱生气,我跟我们家何建国打架,打得最凶的时候都说要离婚了的那次,我也就是扔了个枕头什么的,你可好,那么贵重的东西,说扔就扔!”越说越气,痛心疾首,“你说你生气扔什么不好,一桌子的东西,刀子叉子杯子碗!还不解气,把沙拉扣他头上,糊他个满脸开花——扔耳钉?哎呀呀呀,扔耳钉!钻石的!来自Amsterdam Sauer的顶尖级钻石!”小西越说越痛心,恨不得时光倒流,倒流到情人节北美俱乐部的那张餐桌旁,在刘凯瑞之前,替简佳把那对被扔掉的钻石耳钉拾回来。
简佳说话了,眼睛看着一边喃喃:“是,你可以为自己分辩说你是为了爱情,但在任何一个旁观者的眼里,你和一个被包养的人都没有本质的区别……对了小西,”说到这她扭过脸来对顾小西一笑,“那本书的名字就听发行部主任的,《我被包养的三年》!”说罢,一笑,含在眼睛里的泪水被怦然震落……
那一夜两人几乎到天亮才眯了一会儿。小西没提自己的事儿,没法儿提。就好比面对一个身怀绝症的人,你怎么好意思开口向人家诉说头疼或腿疼给你带来的不适?
在等建国“大伯”检查结果的几天里,小西白天上班,晚上直接回妈妈家住,豁出她那个小窠去让建国村里人折腾,不闻不问不管不想,心里头倒也清静。这几天何建国也没打电话来麻烦她,大概是不好意思。闲来无事替他想想,家里头一下子驻进四条农村大汉,吃住洗涮,够他受的。但小西顾不上他了,这几天她忙得要死。出版社要赶春季的图书订货会,小西和简佳做的那本《我被包养的三年》被列为社里的重点图书。书的作者叫陈蓝,中年女作家,文字犀利幽默如行云流水,很是有一批忠实拥趸者。这本书保持了她的一贯风格和质量,内容也好,再加上这样一个醒目响亮的书名,应当说是十全十美,事情卡在了最后的环节上——陈蓝不同意出版社为她的书改的名。与作者沟通是责任编辑的事儿,简佳对那书名本来就心存歧义,于是,说服陈蓝的重任就落到了小西的头上。
“不是我不配合你们的工作,我也曾在心里几百次几千次的说服自己,就叫这个名儿吧,现在是市场经济!”陈蓝说,小西拼命点头以示对方说得对说得有理,想让对方说到这里到此打住,惜乎陈蓝根本不理她这个茬儿,自顾说下去。“可是,我说服不了自己,夜里,一想起《我被包养的三年》,觉都睡不着。吃两片安定都没用。我这个年龄,不是用身体写作的年龄……”
“陈老师陈老师陈老师!”小西一迭声道,“您书的内容我们一个字没动!”意思是,用身体写作从何谈起?
陈蓝正色道:“那就更要不得,是对读者的欺骗误导不负责。”继而斩截道,“就叫《人比黄花》,不再改了!……好了,我还有事!”说完不容小西再说什么,起身走了。
陈蓝走后,一直假装忙活的简佳方从电脑后面抬起头来,笑问小西怎么办;小西也笑:没法办,只能跟发行部主任说人家作者不同意被他包养三年。说着就要去发行部,手机响了,何建国打来的。一看是何建国顾小西就知道又有事了,而且是急事,否则何建国不会直接打她手机。事情果然是急,十万火急:物业通知何建国说他们家里向外流水!此刻何建国人在天安门,正带着他爹一伙人在毛主席像前合影留念。天安门离他们家非常的远,何建国只好让小西速先回家,他们也将同时从天安门往家赶。小西对简佳简洁说了事情原委叫她开车送她一趟,简佳却说她没有车了。小西也没顾上问她为什么没有车了,跌跌撞撞就向外跑,急得简佳跟在后面直叫让她慢一点,不要急,小心肚子里头的孩子……
是卫生间洗面盆的水龙头没关,恰好下水孔又给堵了,于是,水从面盆流到地上,从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