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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安娜.卡列宁娜(中)〔俄〕列夫.托尔斯泰-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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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样,他是见闻广博,而且很有教养的吧?”

    “那是一种彻底不同的教养——他们的教养。他所受到的教养,看来也不过是为了要能够蔑视教养,就像他们除了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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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体的享乐之外对什么都蔑视一样。“

    “可是你们不是都喜欢那种属于肉体的享乐吗?”

    她说,于是他又在她那躲闪着他的眼睛里看出了忧郁的神色。“你怎样替他辩护呢?”他微笑着说。“我并不是替他辩护,那根本与我无关;但是我想,要是你自己不喜欢那种乐趣的话,你原本可以推辞掉的。 不过要是看见那打扮得像夏娃一样的泰雷兹让你感到乐趣……”

    “又,又是那恶魔!”弗龙斯基说,拿起她搁在桌上的手吻着。“是的,但是我不禁要这样想呢,你真不知道我等得你有多苦啊。 我相信我不是嫉妒。 我不嫉妒;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老相信你;可是当你一个人在什么地方过着那种我想不透的生活的时候……”

    她离开他身边,终于她把钩针从编织物里抽出来,然后迅速地,借着食指的助力,开始一针又一针地编织那在灯光下闪烁着的雪白毛线,纤细的手腕在绣花的袖口里灵活地、神经质地动着。“怎样?

    你在什么地方碰到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呢?“她的声音微微发颤,突然问。”我们在门口碰见了。“

    “而他像这种样子朝你鞠躬吗?”

    她板起面孔,半闭着眼睛,急速地改换了她脸上的表情,抄着手,于是弗龙斯基突然在她的美丽的脸上看见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朝他鞠躬时的同样的表情。他微笑了,而她也快活地笑了,那是一种让人愉快的、从胸膛发出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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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笑是她最吸引人的地方之一。“我完全不明白他,”弗龙斯基说。“如果你在别墅向他说明白了以后,他就和你断绝关系的话,如果他要求和我决斗的话……但是这个我可真不明白了:他怎么忍受得了这种处境呢?他分明也很痛苦。”

    “他?”她冷笑着说道。“他满意极了。”

    “既然一切都这样称心如意,我们大家为什么又要苦恼呢?”

    “只有他不。我难道还不清楚他,他是里里外外地浸透了虚伪!……只要有一点感情的人,难道能够过他同我在一起所过的生活?他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感觉。 有一点感情的人难道能够和自己的不贞的妻子住在一起吗?他能够和她说话,她叫你吗?”

    她又忍不住模仿着他的口气:“你,machère;你,安娜!”

    “他不是男子,不是人,他只是木偶。 谁也不了解他;只有我了解。 啊,如果我处在他的地位的话,像我这样的妻子,我早就将她杀死了,撕成碎块了,我决不会说:‘安娜,machère!

    ‘他不是人,他纯粹是一架官僚机器。他不明白我是你的妻子,他是外人,他是多余的……别谈他了吧!……“

    “你说得不对,说得不对呢,亲爱的,”弗龙斯基说,竭力想安慰她。“但没有关系,我们不要谈他了吧。 告诉我你这一阵做些什么?

    有什么事?

    你的病如何了,医生说了些什么?“

    她望着他,神情嘲弄却夹杂着喜悦。 显然她又想起她丈夫性格中另外可笑的丑恶方面,正在等待机会说出来。但是他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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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这不是病,而是你的身体情况。 要什么时候呢?”

    讥笑的光辉在她的眼中消失了,但是一种不一样的微笑——一种知道他所不知道的事物的神情和沉静的忧郁——代替了她脸上刚才的表情。“快了,快了。 你说我们的处境是痛苦的,应当把它结束了。要是你知道这使我多么难受就好了,为了要可以自由地、勇敢地爱你,我什么东西不可以牺牲啊!我不要拿我的嫉妒来折磨我自己,折磨你……那快要发生了,但却不会像我们想的那么样。”

    一想到会发生什么事,她就觉得自己是这般可怜,泪水马上涌上她的眼里,她说不下去了。她将手放在他的袖口上,指环和雪白的皮肤在灯光下象在闪着光。“那不会像我们想的那样。我原本不想对你说这话的,但是你迫使我说。快了,一切都快解放了,我们大家,大家都会静了下来,再也不会痛苦了。”

    “我不明白,”他说,尽管他十分明白她的意思。“你问什么时候?

    快了。 我不知道能否过那一关。 别打断我!“她连忙说。”我知道,我知道得清清楚楚。 我就要死了;我很高兴我要死了,让我自己和你们都得到解脱。“

    泪水由她眼睛里流下来;他弯腰俯在她的手上,吻着它,极力掩饰住他的激动,他知道那种激动是没来由的,不过他控制不住它。“是的,那样倒好,”她说,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只有这一种办法了,我们余下的唯一的办法了。”

    他冷静下来了,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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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荒谬啊!你说的话多么荒谬啊!”

    “不,这不会是真的。”

    “什么,什么是真的呢?”

    “我就要死了。 我做了一个梦哩。”

    “一个梦?”弗龙斯基说,马上想起他梦见的农民。“是的,仅只是一个梦,”她说。“很早以前我就做过这个梦。 我梦见我跑进寝室,我是到那里去拿什么东西,去寻找什么东西;你知道梦里时常发生的情况,”她说,她的眼睛恐怖地睁大了,“在寝室的角落上站着一个什么东西。”

    “啊,多么可笑呵!你如果会相信……”

    但她不让他打断她。 她说的话对于她是太重要了。“那个什么东西转过身来,我一看,原来是一个有着胡须蓬乱、身材矮小、模样可怕的农民。 我要逃跑了,但是他弯着腰俯在袋子上,用手在那里面摸索着……”

    她做出他在袋里搜索的样子。 她的脸上显现出惊恐的神色。 而弗龙斯基回忆起自己的梦境,感到心里充满了同样的恐惧。“他一边搜寻着,一边用法语很快很快地说:‘Ilfautlebatrelefer,lebroyer,lepétrit……’我在恐怖中尽力想要醒来,果然醒来了……但是醒来还是在梦中。 于是我开始问自己这是什么意思。科尔涅伊就对我说:‘你会由于生产死去,夫人,你会由于生产死去呢……’于是我就醒来了。”

    “多么荒谬,多么荒谬啊!”弗龙斯基说,可他自己也感觉到了在他的声音里没有说服力。“可是我们别谈这个了吧。 请按按铃,我叫他们端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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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待一会吧,我不久就会……“

    但是她骤然停止了。 她脸上的表情马上变了。 恐怖和激动的神色突然被宁静、严肃、喜悦的关怀神情代换了。 他不能理解这变化对她来说有什么意义。 她感到在她身体内新的生命在蠕动。

    四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在自家门口的台阶上遇到弗龙斯基以后,依旧照原来预定的坐车去看意大利歌剧。 他在那里直待到演完了两幕,他要见的人统统见到了。一到家,他就向衣架仔细看了半天,看见那里没有挂着军人外套,他才像平素一样走到自己的房间去。 但是,和他平常的习惯相反,他没有去睡,却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一直到早晨三点钟。看到他的妻子不顾体面,不遵守他要求她的唯一的条件——那就是想要她不可以在自己家里接待情人,他对她怀着的忿怒心情就让他不能安静了。 她既然不履行他的要求,他就不能不处罚她,实行威胁——提出离婚,把她的儿子夺走。 他知道采取这个步骤所将引起的一切麻烦,但是他说了要这么做,现在就不能不实行他的威胁了。 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也曾暗示过这是他摆脱这种处境的最好出路,并且最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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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办理离婚的事情达到了这样完美的地步,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有希望克服形式上的困境。加上,祸不单行,少数民族问题和扎莱斯克省的土地灌溉问题给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添了这么多公务上的麻烦,让他近来老是烦躁不堪。他整夜没有睡着,他的愤怒以巨大的等差级数递增,到早晨达到了顶点。 他马上穿起衣服,好像端着一只注满愤怒的茶杯,生怕溢出一点一样来:他生怕随着愤怒的消失而失去同妻子谈判所必需的精力,所以一听到她起来了,就立刻走进她的房间。安娜总以为自己是顶了解她丈夫的,但当他走进她的房间的时候,看见他的脸色她也惊骇了。 他皱着眉头,眼睛阴郁地盯着前面,逃开她的视线;他的嘴唇紧紧地、轻蔑地闭着。 在他的步伐上、在他的举动中、在他的声音里,都有一种他的妻子向来不曾在他身上见过的坚定果决的神情。 他走进她的房间,没有对她招呼,就一直向她的写字台走去,抢了她的钥匙,打开了抽屉。“您要什么吗?”她叫了一声。“您情人的信,”他说。“不在这儿,”她说,关上抽屉;但是从这个举动,他看出他猜中了。 于是他粗暴地推开她的手,迅速地抓住了文件夹,他知道那里面有她最重要的文件。她极力想夺回文件夹,可是他推开了她。“坐下!

    我有话要同您谈,“他说,把文件夹挟在腋下,用他的胳膊这么紧紧地挟住它,使他的肩膀都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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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带着惊异和畏葸的神情,默默地看着他。“我对您说了你不能在家里接待情人。”

    “我想要见他,是为了……”

    她停住了,说不出什么原因来。“我并不要仔细打听一个女人要见情人的缘故。”

    “我想要,我只是……”她说,涨红了脸。 他的这种粗暴使她愤怒,给予她勇气。“您难道不觉得要侮辱我对您是多么容易吗?”她说。“对正直的男子和正直的女人才谈得上侮辱,但是对一个贼说他是贼,那就只不过是laconstatationd‘unfait而已。”

    “您的这种新的残酷特性,我以往还不知道哩。”

    “一个丈夫给予他妻子自由,给她庇护,只有一个条件,就是要她在外面顾全体面。 您说这算残酷吗?”

    “这比残酷还要坏,这是卑鄙,如果您要知道的话!”安娜怒气冲冲地叫喊了一声,站起身来,想要走开。“不!”他用他那比平常提得更高的尖厉的声音叫着,用巨大的手指这样凶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以致被他紧压的手镯压出了紫痕,他强迫她在原来的地方坐下。“卑鄙!

    如果您喜欢用这个字眼的话,为了情人抛弃丈夫跟儿子,同时却还在吃丈夫的面包,这才真叫做卑鄙!“

    她低下头。 她不仅没有说她昨晚对情人所说的话,没有说他才是她的丈夫,她眼前的丈夫是多余的;而且她连想都没有这么想。 她感到他的话也很有道理,于是只低声说:“我的处境,您再怎么形容也不会比我自己所感到的更坏;可是您为何说这些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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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为什么说这些话?

    为什么?“他继续说,还是愤怒地。”就是要让您知道,您既然不遵守我的愿望,不顾体面,我就要采取正当手段来结束这种局面。“

    “快了,马上就会结束了,”她说;一想到她现在渴求的而且已经迫近的死,泪水就又充盈在她的眼睛里了。“那会比您和您的情人所想像的了结得还要快!

    假使您一定要满足肉欲的话……“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投石下井不仅有失宽大,而且不是大丈夫的行为。”

    “是的,您只顾想您自己!

    但是对于做您丈夫的人的痛苦,您是不关心的。 您不理会他的一生都毁了,也不管他痛……

    痛……痛苦……“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得这样快,以致结结巴巴,简直说不清“痛苦”这个字眼的音,结果他说成了“疼苦”。

    她想笑,但是想到在这样的时候,还有什么事能够让她发笑,她立刻感到羞愧了。 第一次,一刹那间,她同情起他来,为他设身处地想了一想,为他难过了。 但是她能够说什么或是做什么呢?她垂下了头,沉默了。 他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就开始用冷冰冰的、不再那么严厉的语调说起来,强调着一些没有什么特别意义的随便的字眼。“我是来告诉您……”他说。她看了他一眼。“不,这是我的幻想,”她想起他发不清“痛苦”这个字音时他的面容,这样想着。“不,难道一个有着那种呆滞无神的眼色,有着那种悠然自得的神情的人,能感觉到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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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什么都不能改变,”她低声说道。“我来的目的是告诉您我明天要往莫斯科去,再不回到这幢房子里来了,您会从我委托办理离婚手续的律师那儿听到我的决定。我要把我的儿子搬到我姐姐家去,”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好容易才想起了关于儿子他想要说的话。“您带走谢廖沙不过是要让我痛苦罢了,”她说,皱着眉头望着他。“您并不爱他……把谢廖沙留给我吧!”

    “是的,我甚至忘记了对我儿子的爱,因为我对您感到的厌恶牵累了他。 但是我还是要把他带走。 再见!”

    他要走了,但是这一次她拦住了他。“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将谢廖沙留在我身边吧!”

    她又一次低声说。“我再也不说别的话了。 把谢廖沙留给我,等到我……我快要生产了,把他留给我吧!”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脸上青筋暴涨,甩开她的手,一句话也没有说便走出了房间。

    五

    在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进来的时候,彼得堡有名的律师的接待室里已经坐满了人。三位太太:一个老妇人,一个少妇和一个商人的妻子;此外有三个绅士:一个是手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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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着戒指的德国银行家,第二个是长着胡须的商人,第三个是身穿制服、颈脖上挂着一枚十字架的满面怒容的官吏,显然已经等待好久了。 两个助手在桌上写什么,可以听见笔的响声。 桌上的文具(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是最讲究这个的)十分精美。 他不禁注意到了这个。 一个助手,没有起身,眯缝着眼睛,忿忿地向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您有什么事吗?”

    “我需要见律师。”

    “律师这时有事,”助手严厉地回答说,他用笔指了指等候着的人们,就接着书写去了。“他能否抽出一点时间来?”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问。“他没有空;他总是很忙。 请等一等吧。”

    “那么劳驾把我的名片交给他,”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看见再要隐姓埋名是不可能的了,就严肃地这样说。助手接了名片,显然并不满意他在名片上看到的字,便走进门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原则上赞同公开审判,不过为了他所知道的某些高级的职务关系,他不完全同意把这个原则的某些细则也应用于俄国,他还以对任何钦定的东西所能够反对的地步来批评它。 他一生都在官场活动中度过,所以当他对什么感到不满的时候,他的不满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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