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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安娜.卡列宁娜(中)〔俄〕列夫.托尔斯泰-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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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想要向她和自己表明他的决心;但是这种热诚的辩解,尽管不能动摇他,却刺痛了他的创伤。 他带着更激昂的态度说话了。“当妻子亲口告诉她丈夫这个事实,告诉他,她八年来的生活和儿子,——这一切都是错误,而她要重新开始生活的时候,那便很难得弄错了,”他气冲冲地说,哼了一声。“安娜和罪恶——我不能够把这两者联系起来,我不能相信!”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他说,现在正视着多莉的善良而激动的脸,觉得他的话不由得流畅起来了,“我倒宁愿还有怀疑的余地。 我怀疑的时候,虽然很苦,但却比现在好。我怀疑的时候,我还有希望;可是现在什么希望都没有了,可还是怀疑一切。我是这样怀疑一切,我甚至憎恨我的儿子,有时候简直不相信他就是我的儿子了。 我真不幸。”

    他没有必要说这些话。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在他望着她的面孔的时候马上看出了这个;她可怜他,而认为她朋友是清白的信念也开始动摇了。“啊,这真可怕,可怕呀!

    可是您难道当真决定要离婚吗?“

    “我决定了采取最后的手段。我再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含着眼泪说。“啊,不,别说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吧,”她说。“这就是这种苦难之所以可怕的地方,它不像遭到旁的苦难——比方失败或是死亡——那样,人可以平静地来忍受,而这样他却不能不有所行动,”

    他说,仿佛在揣度她的思想似的。“人不能不摆脱这种屈辱的境况:怎么能三个人一起生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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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明白,这个我完全明白,”多莉说,低下了头。 她静默了一会,想着她自己的事,想着她自己家庭的愁苦,于是突然,她兴奋地抬起了头,带着恳求的姿势紧握着两手。“但是等一等!您是一个基督徒。 为她想一想吧!要是您抛弃了她,她会怎样呢?”

    “我已经想过了,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我已再三想过了,”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他脸上的斑点涨红了,他的浑浊的眼睛直看着她。 这时候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才从心底里怜悯他了。“当她亲口向我说了我的耻辱的时候,我就这样做了,我让一切维持现状,我给她悔过自新的机会,我尽量想要挽救她。 而结果怎样呢?她连最微不足道的要求——就是要她顾全体面,都不愿遵守,”他说,又激昂起来了。“人可以挽救那些自己不愿毁灭的人,但是要是她整个的天性是这样堕落,这样淫荡,毁灭本身在她看起来就是拯救,你还有什么办法呢?”

    “随便什么都行,就是不要离婚!”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回答。“但是随便什么指的是什么呢?”

    “不,这真可怕呀!

    她会谁的妻子都做不成的;她会毁了!“

    “我会有什么办法呢?”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耸了耸肩膀,扬起眉毛。 回忆起他妻子最近的过失让他这样激怒,他又变得像刚开始谈话时那样冷酷了。“我很感谢您的同情,但是我要走了,”他说,站了起来。“不,等一下!您千万别毁了她。 等一等;我把我自己的事告诉你。 我结了婚,我丈夫欺骗了我;我一时气愤和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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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想抛弃了一切,本来想自己……但是我清醒了;而这是谁让我这样的呢?安娜救了我。 而如今我在生活下去。 孩子们在长大,我丈夫也回到家里,而且悔悟了,慢慢变纯洁变好了,而我呢,也在生活下去……我宽恕了,您也得宽恕啊!“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听她说着,但是她的话如今在他身上已经不起作用了。 他在他决定离婚那一天所感到的所有的憎恶,又在他的心中升起了。 他摇了摇身子,用刺耳的响亮的声音说:“我不能够饶恕,也不愿意,并且我认为这是不对的。 我为这个女人已经尽了一切力量,而她却把一切践踏在她天性接近的污泥里。我不是一个狠心的人,我从来没有憎恨过谁,可我却从心底里憎恨她,我甚至不能宽恕她,为了她给予我的伤害,我太恨她了!”他说,给愤恨的眼泪哽住了。“爱那些憎恨您的人……”

    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胆怯地低声说。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轻蔑地冷笑了一声。 这他早就明白,但却不适用于他这种场合。“爱那些憎恨您的人,但却不能爱那些您所憎恨的人。打搅您了,请您原谅吧。 各人自己的愁苦就够受的了!”于是恢复了镇静,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默默地告别了,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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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当大家离开餐桌的时候,列文原来想随着基蒂走进客厅去的;但是他怕他向她献殷勤太露骨,也许会使得她不快。他留在男客的圈子里,参与大家的谈话,他虽然没有看着基蒂,却觉察出她的动作、她的神情同她在客厅里的位置。他马上毫不费力地实践了他对她所立下的诺言——永远往好处看人,永远爱一切的人。谈话转移到农村公社的问题,佩斯措夫认为农村公社制度是一种特殊的开端,他称作“合唱的开端”。

    列文既不同意佩斯措夫的意见,也不同意他哥哥的意见,他哥哥照例是又承认又不承认俄国农村公社制的意义。 但是他和他们谈论着,只是极力想给他们调解,缓和他们的争论。 他对自己所说的话一点不感到兴趣,而对于他们所说的话更是兴味索然,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他同大家都快乐和满足。 他目前只知道一件东西是重要的。 而那一件东西,开头在那里,在客厅里,然后移动过来,在门口停住。没有回过头来,他就感到了双眸和微笑倾注在他身上,他忍不住回过头来。 她正同谢尔巴茨基站在门口。 看着他。“我以为您到钢琴那儿去哩,”他走到她面前说。 “音乐——这正是我在乡下所缺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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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我们只是来找您,感谢您来看望我们,”她说,报之以微笑,那仿佛一件赠物一样。“他们为何要那样起劲地争论不休呃?您知道从来没有人能够说服谁。”

    “是的,这是真的,”列文说,“人们争论得那样热烈,往往只是因为不能领会对方所要证明的事情。”

    在最聪明的人们之间的辩论中,列文常常注意到这样的事实:双方在费了很大气力,费尽唇舌,运用了大量奥妙的逻辑以后,终于觉察到他们那么不惮烦劳地力图互相证明的东西原来在很久之前,从他们开始争论起,双方就都已明白,但是他们始终各执一词,却又不愿明说出来,唯恐遭到对方的攻击。 他常常体会到在辩论中人们突然抓住了对方所喜欢的东西,自己也马上喜欢起来了,立刻同意他的意见,于是一切论据结果都成为多余的和不必要的了。 有时候,他也体验到相反的情况,人们最后表达出了他自己喜欢的东西——他正为它争辩,而恰巧又表达得又恰当又恳切,于是他的对手就马上同意,不再争辩了。 这就是他所要说的话。她皱起眉头,极力去了解。 但是他刚开口说明,她已经了解了。“我知道:人应当搞明白他为什么争论,他喜欢的是什么,这样才能够……”

    她完全理会了而且表达出了他表达得很拙劣的思想。 列文愉快地微笑了;从同佩所措夫和他哥哥的混乱冗长的争论转换到这种简洁、明了、差不多是无言的最复杂的思想交流,这种转换使他大为惊奇。谢尔巴茨基从他们身边走开了,基蒂走到牌桌旁边,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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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来,随后拿起一枝粉笔,开始在崭新的绿毡上画着一个个圆圆。他们又谈到了吃饭时所谈起的话题——妇女的自由和职业的问题。 列文赞同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意见:未婚女子应当在家庭里做做家务。 他用下面的事实来证明这个意见:任何家庭没有妇女的帮助是不成的,每个家庭,不论贫富,总有而且不能没有保姆,无论是自己的亲属,还是雇佣的人。“不,”基蒂涨红了脸说,但却用她的诚实的眼睛比以往更加大胆地望着他,“一个女子也许会处于这样的境况,她生活在家庭里难免不受屈辱,而她自己……”

    对这种暗示,他理解她了。“啊,是的!”他说,“是的,是的,是的——您说得对,您说得很对!”

    正是由于明白了基蒂心中怕做老处女的恐怖和屈辱,他这才彻底明白了在吃饭的时候佩斯措夫主张妇女自由的全部论据;而因为爱她,他也感到了那种恐怖和屈辱,马上不再争论了。随后是沉默。 她还用粉笔在桌上画着。 她的眼睛闪烁着柔和的光辉。 在她的心情影响之下,他感到全身心都充满了不断增强的幸福。“噢!我乱画了一桌子哩!”她说,放下粉笔,她动了动,想要站起来的样子。“什么!

    她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吗?“他恐惧地想着,拿起粉笔来。”等等,“他说,在桌旁坐下。”我老早就想问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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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件事。“

    他注视着她的亲切的、但又是恐慌的眼睛。“请您问吧。”

    “你瞧,”他说,写下每个字的头一个字母:,,,,b c d e,,,,,,,,,,?这些字母所代表的意思是:f      g    d    h     i    j      f    g    k     l“当您对我说:那不能够的时候,那意思是永远不呢,还是仅仅指当时?”看来是很难希望她领悟这个复杂的句子的;但是他用那样一种眼光望着她,仿佛他一生的命运全系在她能不能理解这句话上。她严肃地瞥了瞥他,就把她那皱蹙的前额支在手上,开始念着。她时而看他一两眼,仿佛在问:“是我料想的那样吗?”

    “我明白了,”她说,微微涨红了脸。“这是什么字眼?”他指着代表永远不这个字眼的。。 。                 H说。“这是永远不的意思,”她说,“可是这不是真的呢!”。。 。他急忙地揩去他所写的字母,把粉笔给她,站了起来。她也写出几个字母,,,,,,。 l m g d k e多莉瞧见这一对人儿的时候,她和阿列克谢。 亚历亚德罗维奇谈话所引起的悲愁就彻底消失了:基蒂手里拿着粉笔,带着羞怯的幸福的微笑仰脸看着列文,而他的俊美的身躯俯向桌子,热情的眼睛一会紧盯在桌上,一会又紧盯着她。 他突然喜笑颜开了,他懂得了。 那意思是:“那时候我不能够不那么回答。”

    他怯生生地对她抛去一个疑问的眼光。“只那时候吗?”

    “不错,”她微笑着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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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现……现在呢?”他问道。“哦,你读吧。 我将我所愿望——从心底愿望的事告诉您!”说着,她写下了下面的打头的字母,,,,,,,n c d i k j,,那意思是:“只要您能忘记,能饶恕以往的事。”

    n h他用神经质的、颤栗的手指攫取了粉笔,将它折断了,写下下面字句打头的字母:“我没有什么要忘记和饶恕的;我始终爱着您。”

    她含着缠绵的微笑看着他。“我知道,”她悄悄地说。他坐下来,写了长长的一句。 她全明白了,而且没有问他是不是这样,就拿起粉笔,立刻回答了。好一阵,他没有探索出她所写的字母的意义,频频地望着她的眼睛。 他幸福得头昏眼花,怎么样也填不出她所写的字;但是从她那洋溢着幸福的魅人的眼睛里,他看出了他所要知道的一切。 于是他写了三个字母,但是不等他写完,她由从他的手的动作上读了这些字母,亲手写完了那句子,而且写下了回答:“是。”

    “你们在玩secrétaire吗?”老公爵走到他们面前说。“但是我们真的该走了,假如你要赶上看戏的话。”

    列文站起身来,把基蒂送到门口。在他们的谈话中,一切全说了;她说了她爱他,说了她要告诉她爸爸妈妈,他说了他明天早晨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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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当基蒂走了,只剩下列文一个人的时候,他感到她不在他是那样心神不安,那样焦急地盼望愿明早尽快地到来,——到明早他会再看见她,并且和她永远结合在一起——他甚至害怕没有她他所不能不度过的这十四小时,就像害怕死一样。 为了不让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为了要打发时间,他需要找一个人谈谈。 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原本是他最愉快的伙伴,但是他要出去,据他自己说是去参加晚会,其实是去看歌舞。 列文刚好赶上告诉了他,说他非常幸福,他喜欢他,而且永远,永远不会忘记他为他做的事。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目光和微笑对列文表示了他是很能理解这种心情的。“哦,那么怎么样才是死的时候呢?”斯捷潘。 阿尔卡季奇说,感动地紧握着列文的手。“不—不—不!”列文说。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在和他道别的时候也仿佛祝贺似地说:“您又会见了基蒂,我多高兴啊!

    人应该珍惜旧日的情谊。“

    列文不喜欢达里娅。 亚历山德罗夫娜的这些话。 她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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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解这一切是多么崇高,她是多么望尘莫及,她是连提都不应该提的。 列文向他们告了别,但是,为了不要一个人孤零零的,他抓住了他哥哥。“你到哪儿去?”

    “我去开会。”

    “哦,我和你一道去。 行吗?”

    “为什么不行?一同去吧,”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微笑着说。“你今天怎么了?”

    “我吗?我感到十分幸福,”列文说,拉开他们乘的马车车窗。“你不要紧吧?闷极了哩。 我感到非常幸福。 你为何一直不结婚呢?”

    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微笑了。“我很高兴,她看来是一个很好的姑……”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开口说。“不要说,不要说,不要说!”列文叫喊起来,两手抓住他的皮外套的领子,将他的脸蒙上。“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

    是一句这样寻常,这么微不足道的话,和他的感情太协调了。谢尔盖。 伊万诺维奇发出了他难得发出的快乐笑声。“哦,无论如何,我可以说我非常高兴。”

    “你可以明天,明天再说,现在可别再讲什么了!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静下吧,“列文说,于是又用皮外套把他蒙上,他补充说:”我是这样爱你啊!我怎样去参加会议呢?“

    “当然行。”

    “你们今天讨论什么呢?”列文说,不住地微笑着。他们来到了会场。 列文就听到秘书在结结巴巴地宣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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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显然他自己也不了解的记录;但是列文由这个秘书的脸上看出来他是一个多么可爱,善良而出色的人。 这由他宣读记录时那副困惑的狼狈神情就可看出来。 随后,辩论开始了。 他们在为扣除某宗款项和敷设某些水管而争论不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带着得意洋洋的口吻说了一大篇话,将两位议员刻薄了一番;另一个议员在一张纸上匆促地写了一些什么,开头有点胆怯,随后却十分辛辣而又和好地答复了他。 接着斯维亚日斯基(他也在那里)也说了几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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