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铜床-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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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能去,那太危险了。”李尚全朝他的战士使了个眼色,几个战士呼啦啦围住了赵新民。
“好小子,你敢限制我的行动!我撤了你的职!”赵新民对李尚全发起了火。
“您就是枪毙了我,您也不能去。”说话间,“轰、轰”几声巨响,几枚炮弹落到了附近,爆炸掀起了巨大的烟尘。“来呀,把首长请回指挥所去!”
“是!”几个膀大腰圆的警卫战士驾起赵新民,不由分说把他架回了指挥所。
李尚全和几个警卫战士牢牢堵住了指挥所的门,不让赵新民再出去,气得赵新民在屋里直来回的踱步。
“副司令员,别着急,是我让战士们保护你的安全的,要撤职就先撤我。”十师的蔡师长笑呵呵的对赵新民说,“一会儿通讯兵会带回来消息的,咱们再耐心等等,你看,二十八团的预备队现在又冲上阵地去了。”
赵新民没好气的接过递给他的望远镜,重又眺望起前沿阵地上的争夺。
在另一个小高地上,赵天宝也举着望远镜,观察着前沿的战况。他的心中充满了怒火,就是在打小日本的那几年,他也没觉得打过这么窝囊的仗。要是把他的坦克营调来,拿下这么个小山村,别说两天,恐怕两小时都用不着。但司令官侯镜如却以前线战况紧急,坦克运输缓慢为理由,把他的几十辆坦克撂在了港口,只把步兵运了来。在昨天决定由他来担当今天的主攻时,却又停了一天的进攻,让共军有了一整天的时间用来补充弹药加固工事,今天还给了他下了个“拂晓总攻,中午拿下阵地,黄昏抵达锦州!”的命令。赵天宝知道,按照眼前这种打法,看上去激烈热闹,实际上却是把战场变成了屠宰场,攻守双方不把最后一个人拼光,谁都别想赢下来。
“他娘的,要拼就拼他个彻底!”透过望远镜,赵天宝看到塔山西面的山坡树林里,有一些异常的反光。凭经验,他知道那是望远镜的反光,有那么多的望远镜集中在那里,肯定是个级别很高的指挥所隐藏在那里。赵天宝对他身边的副官说,“告诉侯司令,就说我赵天宝决定改变进攻的方向,要全力拿下塔山西面的山头,不拿下这个山头,今天决不收兵,请他给我炮火支援。”
“军座,咱们今天的任务是主攻塔山东面的铁路桥头堡和高家滩,这样会不会……”王副官犹豫的说。
“会什么会,执行命令!”赵天宝脱去将军服,带上钢盔,手上的冲锋枪也打开了保险,两眼射出逼人的凶光。
白台山上指挥所里的人,都感觉到了敌人改变了主攻的方向,整面山坡突然迎来了比原来密集数倍的炮火打击。工事被炸塌了,地堡被掀掉了,连树上的麻雀也没有飞出密集的火网,被打死掉在了地上。密集队形的敌军,从四处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朝山脚的阵地压迫而来。
“纵队指挥所来电话,说大批敌人正在往我们这边运动,估计敌人是发现我们这个指挥所了,冲着我们来的,要我们马上转移。”炮弹的轰鸣和重机枪扫射的声音震耳欲聋,蔡师长趴到赵新民的耳边,冲他大声喊到。
“不要转移,这样更好,我们牢牢吸引住敌人的主攻部队,缓解塔山方向的进攻压力,还可以给十一师和十二师创造从侧翼抄袭敌人的机会。”赵新民也对蔡师长喊着说,但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望远镜。望远镜里,他已经能清楚的看到,冲在进攻队伍前面的一个个“大盖帽”的面部表情。
接下来的战斗就像两个势均力敌的棋手间的搏杀,一个连与一个连同时倒下,一个营和一个营血拼到底,一个团和一个团同归于尽。从清晨杀到黄昏,横七竖八的尸体垒满了阵地,硝烟和尸体烧焦的气味笼罩着战场的上空。拼到最后,攻守双方都只剩下了不到一团人。
黄昏,赵天宝整理好他的最后一团人,即将做最后的冲锋。通讯兵这时终于接通了后方司令部的电话。
“军座,侯司令命令我们撤退。”王副官把话筒递给赵天宝。
“侯司令,我赵天宝有负校长的重托,今天到不了锦州了,但请给我最后一次炮火支援,不拿下白台山我决不回去!”
密集的炮火再次雨点般砸到阵地上,压制得赵新民等人抬不起头来。每个老兵都知道从炮弹的呼啸声,判断炮弹落地的远近,当一声短促而刺耳的呼啸,从头顶上俯冲下来的时候,李尚全一个箭步窜上去,把赵新民死死压在身下。
巨大的爆炸声几乎震晕了赵新民,压在他身上的李尚全的鲜血黏糊糊的滴落到他的脸上时,他才一下惊醒了过来。他使劲挪开李尚全沉甸甸的身体,看见巨大的弹片像利斧一样,在李尚全的后背劈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大口子,棉衣翻卷开来,肝胆心肺等内脏裸露在了体外。
赵天宝的最后一团人再次猛扑上来,当他们离战壕还有几十米的时候,坚守阵地的战士用手榴弹一顿猛掷,机枪步枪一齐开火,撂倒了前面一个梯队,但两侧的敌人却在军官的带领下,冲上了指挥所前面最后的一道阵地。一时间,枪口对枪口,刺刀对刺刀,刀光血影,喊杀震天。
赵天宝率领一百多敢死队,作为最后一个梯队登上了阵地,他们撇开阵地上正在格斗的士兵的纠缠,朝着赵新民所在的指挥所猛扑了过去。
赵新民身边的警卫战士连同所有政工、参谋人员一共只有几十人,他们趴在掩体里,错愕的一会儿看看赵新民,一会儿看看冲上来的敌人,不知道该不该开枪。因为那个端着冲锋枪,大声叫喊着冲在最前面的敌军官,竟然有着和赵新民一模一样的脸和身材,甚至连奔跑的姿势和喊杀的声音也一模一样。赵新民身边的战士惊讶得如同做梦一般。
正在这时,指挥所两侧的树林里射来了密集的子弹,那是增援的反击部队及时赶到了。
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跑向前的赵天宝,在一瞬间感到头部和胸部被猛击了数下,踉跄的倒在了地上。在垂死的那一刻,他感到四周安静极了,没有半点声响。他感到身下的土地就像儿时记忆的那张大铜床,那样的柔软,那样的无边无际。他的脸颊和嘴唇触到的青草和野花,就像是枕着母亲温软的乳房,鼻息间清晰的闻到了母亲甘甜的乳香。他的十指深深的抠入泥土之中,像是紧紧抓住了母亲的两个乳头。当生命之光在他的眼里慢慢熄灭的时候,他的内心充满了恬静,感觉母亲的两个乳房都是他一个人的了,永远都不会再有人和他争抢了……
以后的两天,国军仍以几个师的兵力继续进攻塔山,但有气无力,毫无进展。十六日,东北野战军的主力终于攻克了锦州。
此后,东北几十万装备精良的国军,陆续被东北野战军歼灭或者俘虏,国、共两党的力量对比,从此发生了根本的逆转。
十一
赵新民的部队从塔山战役下来,进行短暂的修整。赵新民趁着空隙,去了趟李尚全的老家。
李尚全的老家在四平附近一个叫李家屯的大村子,村中人家大多姓李,李尚全有个老婆,叫李秀珍。
一九四○年,十八岁的李秀珍嫁给了十九岁的李尚全。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一夜间李家屯来了许多八路军 ,后来叫东北民主联军。他们成立农会,招兵买马,李尚全在农会的劝说下,参加民主联军,跟着队伍走了,同村的还有几个年轻人,从此渺无音信。
第二年,村里闹土改,李尚全兄弟几个的田比别家的多些,给定了个富农,家产被土改小组分给了村民。李秀珍带着五岁的儿子,三岁的女儿,家里只剩下几床被子,一间房子和一袋小米,还有一些喂马的豆饼。
从四平的前线,不断的有消息传来,同村去的人,一个个的都战死了,但一直没有李尚全的音信,李秀珍就一直这么等着。
一九四七年冬天,闹起了瘟疫,村里所有的孩子都出麻疹。李秀珍的两个孩子也感染了麻疹病,家里一贫如洗,拿不出钱给孩子治病。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两个可怜的孩子,一个个相继痛苦的死去。
五岁的儿子临死前,断断续续的喊着,妈妈--我饿--妈妈--我饿呀!她一只手把儿子搂在怀里,一只手端着一碗用豆饼熬的豆饼水,拼命的往孩子嘴里灌。她已经全然不知,这可怜的小生命的体温,已经在她的怀里渐渐的凉了下去。整整一个漫长寒冷的冬夜,她抱着死去的儿子,把他紧紧的搂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着那冰冷的躯体。直到第二天,别人才从她手中接过孩子,用一床小棉被,裹着一袭破席子掩埋了。李秀珍从此没有眼泪了,她孑然一人,天天到村头的路口往远处眺望,苦等着丈夫的归来。
赵新民了解清楚了李尚全一家的情况,跟着村长来到了李秀珍的住处。
“秀珍啊,尚全部队的首长来看你来了!”村长脸上挂着献媚的笑容,对李秀珍说。
低矮的土房里,李秀珍放下手里的粗瓷大碗,睁着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怔怔的看着赵新民和跟在他身后的一行人。裂开口子的碗里盛着大半碗没有半点油星的野菜汤,那是她一天的晚饭。
“跟我们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尚全。”赵新民说。李秀珍脏乱发迹下的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给了他难以磨灭的印象。
赵新民领着换了一身崭新军装的李秀珍去给李尚全上坟,赵新民发现梳洗整齐后的李秀珍其实非常的秀丽。李尚全的坟还很新,坟头几棵新草的嫩芽在风中轻轻的摇曳。李秀珍蹲下身子,用衣袖轻轻擦拭着粗粝的墓碑上的灰尘。
“他是为了救我,才牺牲的。” 赵新民说,“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李秀珍抬起噙满了泪珠的双眼看他,赵新民扭过头去,望向远处。天边的落日在山岭间缓缓的沉下去,夕阳如血,洒满了山野大地。
赵新民安排李秀珍留在了部队上,成为了部队医院的一名护士。一九四九年,随着大部队,浩浩荡荡的开进了北京城。
古老的古都迎来了她新的主人,北平又改称回了北京,赵家大院看门的李大爷,又听到了门外汽车喧哗的声响,他蹒跚的从门房里迎出来。自打赵天宝战死东北,孙英莺带着小宝匆忙飞去了台湾,这院子已经清静了些日子了。
“您还认得我吗?李大爷。” 赵新民从车上下来,对李大爷说。
“我老眼昏花了,请问这位首长,您是?”
“您仔细看看,我是银宝啊!我回来了!”赵新民脱下军帽,扶着李老头的手,希望他能认出他来。
“是二少爷啊!果真是二少爷啊……”拉着赵新民的手,李老头老泪纵横。
李老头哭得像个泪人似的说不出一句话来,赵新民把他交给身边的卫士,然后转身迈进了这座整整阔别了三十年的大宅子。
赵新民一间间屋子慢慢的看过去,三十年的岁月似乎没有改变院子里的一砖一瓦,一切恍如昨日,但这些砖瓦曾经庇护过的人们在时光中全都改变了。
在中院的西厢房,赵新民三十年前的卧房,一切陈设都还保持着他记忆中的模样。书桌上那本《新青年》还是一九一九年他看过的最后一期,放在钢琴上的镜框里的照片,也还是那张三十年前“读书会”会时的合影——杨子玲微笑着坐在众人中央,赵天宝和赵银宝分立左右,身旁还有还有丁久、宋开森,而杜顺站在最靠边的角落里。但是照片和《新青年》都泛黄了,钢琴的弦也很不准了,在这些细小的变化中,时光才坚定不移的昭示着它的永逝不复。
赵新民最后来到静谧的后院,推开正房的房门,与记忆中的毫无二致,大铜床安安静静的盘踞在房屋的一侧,向四周散发着温暖的微光。
二月三日,北京城举行了热闹的解放军入城式。上午十时,四颗信号弹腾空而起,挂着红色指挥旗的美国产的指挥车,从永定门穿过人流拥挤的古老街道,向前门缓缓开来。指挥车引导着四辆载着毛泽东、朱德巨幅画像的大卡车。领袖像后是整齐的军乐队,然后是规模庞大的装甲车队、炮兵车队、骑兵和步兵方队。
林彪率领着他的幕僚们,站在前门城楼上,向他的将士们频频挥手致意。以后的数十年,作为一种复杂的政治仪式,规模更为盛大的游行检阅,在距离前门以北几百米远的天安门广场一次次的举行,那盛大的场面,给一代代的中国人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入城队伍经过前门,有意安排向右拐进东交民巷。坦克的马达隆隆,军乐队的阵阵歌声,震得一栋栋洋楼的玻璃窗瑟瑟作响。这是一个受尽外族欺辱的古老民族,在自己的国土上,第一次真正扬眉吐气的示威,而对于那些躲在窗帘后面,窥视着游行队伍的外国公使来说,他们见证的是,中国被“丢失了”。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日,当最后一艘英国“紫石英号”巡洋舰在长江下游江面上航行时,遭到了共产党军队的炮火轰击。“紫石英号”被扣押了几个星期,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该舰偷偷解开缆绳,顺河而下,溜到了海面上。从此,它再也没有驶入过长江,也再没有任何一艘西方军舰重新回去过。这距离中国在西方军舰的威逼下开放第一批通商口岸,恰好整整过去了一百年。对西方世界来说,中国的大门重又重重的关上了。
还没进城前,赵新民就接到了调令,协助罗瑞卿,组建新成立的公安部。赵新民替李秀珍联系了在北京医院进修的名额,这样李秀珍也留在了北京。
李秀珍每个周末都到赵家大院去看望赵新民,她一直叫他“首长”,他则叫她“秀珍同志”。
每次赵新民都留她一块吃顿饭,一块聊聊进城后的各种新鲜见闻。有时恰好碰到赵新民不在,李秀珍就替他收拾收拾房间,洗洗换下来的衣袜。但当她走进赵新民的房间,第一眼看到那张巨大的铜床的时候,她就突然觉得自己的脸发烫,心狂跳。回到医院的宿舍,铺好自己的小床,准备就寝前,她的脑海里都闪烁着却是大铜床的一个个细节,精美的纹饰、温暖的光泽、雪白的床榻……很多次,她一个人呆在赵新民的屋里时,她都有用手去摸一模大铜床那精美的床栏,或者在床沿上坐一坐的冲动,但是,她一直没敢碰它一碰。
十月一日这天清晨,李秀珍早早起了床,和北京医院的全体进修学员一道乘上卡车,到了天安门广场。他们抵达时,广场上已经挤满了人群。汹涌的人潮举着各式各样的彩旗。在冷冽的秋风中,分外飘扬。人群欢呼着“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高唱着歌曲,场面既宏大,又鼓舞人心。
十时正,毛泽东等领导人出现在了天安门城楼上,全场欢声雷动。毛泽东当年只不过五十六岁,高大壮硕,脸色红润,声音洪亮,手势有力。毛穿了一身黄呢中山服,戴一顶黄呢工人帽,站在一群代表着联合阵线的非共产党政治人物之间,人们都认为他是中国的救星。
毛泽东用富于感染力的湖南口音大声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广场上人群欢声雷动,“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所有人的眼中都充满了激动的热泪,无限的民族自豪感涌上每一个中国人的心头。
参加完开国大典,晚上,秀珍亲手包了好些饺子,等着赵新民回来。
赵新民走进屋,“呵!这么多饺子啊,还别说,我还真是饿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