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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大铜床-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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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好,那好,那我就先回去了,老首长您也早点休息,多多保重身体!”王全象温顺的羊羔迎奉自己的饲主一样,迎奉着老首长的目光,希望能从中读到点什么,但他再次失望了,老首长的目光淡如无物。
    回去的路上,王全疲惫的靠在小车的后座上,回想着刚才的每一个细节。这是招险棋,老首长的不置一词,使他对这次谈话所会带来的福祸失去了判断。他叹了口气,睁开眼看着窗外北京深冬的夜景,忐忑不安的想着未来可能出现的各种结局。快到家时,他才突然想到,当他把彭真也说成是象罗瑞卿一样的反党份子时,老首长却没有制止他,而让他接着说了下去,这难道不是给了他最好的暗示吗?想到这,王全重又兴奋了起来,看来自己的造化比起老首长来还真是浅多了;这次下注是百分之一百的下对了。王全摇下车窗,深深吸了口夹杂着雪花的北京深冬的新鲜空气。
    果然,没过几个月,毛泽东就点了彭真的名,决定成立专案审查委员会,直属政治局领导,审查“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反党集团”问题。同时全党下发《五•;一六通知》,《通知》认为当前学术界、教育界、新闻界、文艺界、出版界的领导权都不在无产阶级手里。这个著名的《五•;一六通知》,标志着暴风骤雨的文化大革命的正式来临。
    所有与“反党集团”有瓜葛的官员都将遭到清算;王全接到调令,调进专案审查委员会,荣任负责人之一,官阶升至正部级。赵新民在公安部与罗瑞卿共过事;属于审查的范围,王全上任的第一天,他就调来了赵新民的档案,仔细阅读了几遍。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赵新民来到办公室;发现比他还早;两个干部模样的年青军官;已早早在办公室里等候着他。他们向他出示了证件;请他到专案组去“谈一谈”。
    “那好,我去叫司机准备一下车。”
    “不必了,请坐我们的车。”其中一个军官冷冷的说。
    一辆没有任何标示的伏尔加轿车里,两个军官一左一右把赵新民夹在后座的中间,拉上车窗的窗帘,静静的向北京的郊外驶去了。
    伏尔加把赵新民带到了西郊一个有着数道门岗的部队大院,赵新民被安排进了一个独立的小院,军官告诉他,他可以在小院里走动,但不许出院门。赵新民看到,荷枪实弹的警卫把守着小院的门口。
    当天夜里,赵新民接受了一次问话,于是他知道自己是被半软禁半关押了起来了。
    “叫什么名字?”
    “赵新民。”
    “多大年纪?”
    “六十五。”
    “哪一年参加革命?”
    “一九一九年参加北京五四爱国学生运动。”
    “哪一年入的党?”
    “一九二一年。”
    “现任职务?”
    “合作社联合总社副主任,党委副书记。”
    “立过什么功?受过什么处分?”
    “获过八一勋章、独立自由勋、解放勋章。受过一次处分。”
    “说清楚是什么处分。”
    “这个档案里有。”
    “我们知道,但我们要听你自己说。”
    “一九三七年,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学习期间,因参加对原四方面军干部斗争的集体抗辩,与何畏、许世友、王建安等原四方面军将领一起被判处短期禁闭,党内严重警告一次。”
    “有没有强奸过妇女,乱杀过人?”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请你坐下,回答我们的问题。”
    “没有。”
    “有没有投过敌?有没有加入过反动党派?”
    “没有!”
    “有没有动摇过对党的信念?”
    “没有!!没有!!”
    “请你不要激动,好好回答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参加公安部的工作的?”
    “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五○年。”
    “认识罗瑞卿吗?”
    “认识。”
    “怎么认识的?
    “他是公安部长,公安部的人谁不认识?”
    “你们是什么关系?”
    “上下级”
    “除了工作之外,你们之间还有什么关系?”
    “没有。”
    专案组要他写揭发罗瑞卿的材料,要他多回忆回忆罗瑞卿在公安部时的篡党反党言行。赵新民想不起罗瑞卿有什么篡党反党言行,他交上去的材料,专案组的人很不满意,但也没让他重写,只让他等待组织上的处理。
    赵新民要求见一见老婆孩子,专案组回答说,不行。他想给秀珍写信,专案组的回答还是不行。赵新民每天独对四壁,房间里没有电话,没有收音机,没有报纸,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一无所知。
    进入八月的一天,一辆军用吉普把他拉回了单位。车到单位大门,甬道两侧挤满了示威的革命群众,“打倒”声震天动地。
    军官把赵新民交给了单位里的造反派,赵新民还未明白怎么回事,一群带着红袖章的造反派就把他架到了办公楼前开阔的院子里。
    院子里聚满了斗志高昂的造反派和革命群众,他们围成了一个圈子,把几个老头老太太团团围在了中央。这几个老头老太太都是原先单位里的级别最高的官员,现在一个个头上被带上了高高的纸帽,黑纸上写的白字,各写了每个人新的头衔和名字。赵新民一被架入圈中,立刻有人给他的脑袋上也扣上了一顶这样的帽子。
    台阶上站着一高一矮两个造反派头头,样子十分威武,疾言厉色的高声宣布着这些正被群众专政的官员的罪状。
    赵新民渐渐听明白了,他的这些官员同僚已经成为了混进革命队伍里的,妄图用生产冲淡革命,取代革命,采用迂回战术,篡党夺权,搞“封资修”反革命复辟的人民的敌人,而且赵新民还要罪加一等,除了以上罪状,他同时还是“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反党集团”的反革命黑帮份子。
    “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他们自由泛滥!让我们团结起来,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团结在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周围,打破修正主义的种种控制和一切阴谋诡计,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消灭一切牛鬼蛇神、一切赫鲁晓夫式的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把社会主义革命进行到底!”造反派头头用斩钉截铁的手势结束了宣读罪状的发言。
    众人振臂高呼口号。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群情激动之中,造反派头头宣布押着这些牛鬼蛇神“游楼”示众。于是一个“牛鬼蛇神”被迫在前面敲着面破锣,鸣锣开道,前呼后拥一片“打倒”声中,形成浩浩荡荡的行列,在一座五层大楼,一层层游上去又游下来,游遍所有的走廊。
    所有的批斗程序结束后,两个身强力壮臂缠红袖箍的造反派,把赵新民又架回了吉普车上。
    造反派头头拉着吉普车上年青军官的手,热情的说:“谢谢你们了,解放军同志,谢谢你们支持我们的工作。向解放军同志致敬!向解放军同志学习!”
    年青军官也同样热情的说:“不用谢,不用谢,都是革命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
    革命群众欢送吉普车驶出了大院。年青军官收殓起笑容,俾倪的扭头看了一眼车的后座。疲惫不堪的赵新民衣冠不整,花白的头发耷拉在脑门上,象烂泥一样瘫倒在了吉普车的后座上。
    赵新民重又被押回了关押他的那个小院。数个月单独的囚禁,对赵新民来说,就像一台高速运转了几十年的机器,突然静止了下来。一个个夜不能寐的深夜,除了窗台上缓缓移动的月光,陪伴他的除了回忆还是回忆。他把这些回忆一一串起,清晰的看到了自己走过的一生。
    总结一生,赵新民没有后悔所做出的选择。他相信历史一定是按照某种规律运行的,而真理就掌握在共产党人的手中。他相信用千百万牺牲所换来的新中国,不单是共产党的选择,也是人民的选择,历史的选择。而不管是枪林弹雨出生入死的革命战争,还是捐出全部家产,参加消灭私有制,消灭人剥削人的新社会的建设,赵新民确信自己始终站在了历史和人民的一边。他相信自己的一生都贡献给了历史的进步和人民的幸福,人民是会视其为友,而不会视其为敌的。
    但一次批斗就彻底粉碎了他的这种判断,当革命群众象土改时斗争恶霸地主那样斗争他时,他觉得那个叫做“群众”或者“人民”的东西,突然变得象一个无头怪兽那样狰狞而恐怖起来。
    批斗的第二天,送饭的小战士在门外叫他,没有听到他答应。小战士开门进来,发现赵新民浑身哆嗦的卷缩在床上,发起了高烧。
    专案组的吴主任把情况报告了王全,请示是否派个医生给看看。
    “发点烧算什么,让这些反党份子烧一烧,能让他们的脑袋清醒清醒。”王全说。
    “那明天批斗罗瑞卿的批斗大会,还带不带他去陪斗?”
    “去,走不了就抬着去。”
    那是一场万人批斗大会,被斗的主角是罗瑞卿。上万人的体育场只斗一个人,未免过于冷清,拉上几个“黑帮分子”一块斗,批斗大会就热烈多了。
    批斗大会的主持人大喝一声:“把‘反革命分子’罗瑞卿带上来!”
    一度贵为国务院副总理并兼任解放军参谋总长、公安部长的罗瑞卿,就被装在箩筐里让两个红卫兵挑上了台来。他想自杀,从家里的二层小楼跳了下去,没死成,但摔断了腿。到了台上战士把箩筐往地上一扔,没放稳,罗瑞卿就很狼狈的从箩筐里骨碌碌的滚了出来。台下“打倒罗瑞卿!”的声浪几乎响彻天际。
    批斗大会之前,陪斗的“牛鬼蛇神”都集中在后台,脖子上套上一块分别写着“反革命”、“大特务”、“大叛徒”、“大走资派”等各种头衔,名字上打上个大大的叉的大牌子。牛鬼蛇神依次排好队,每个人身后配上两个造反队员,分执左右手,手臂反拗上抬,保持在后面与肩平齐,再揪住头顶的头发往后拉,迫使其仰面向前,这姿势颇像当时的三叉戟喷气式飞机,所以俗称“喷气式”。这还只是准备动作,待前台宣布大会开始,即以冲刺速度将他们猛推出场,到指定位置,狠踹膝弯,使头“咚”的一声撞地跪下,在万人瞩目的主席台上,这种场面颇为壮观!
    牛鬼蛇神跪下以后,拧住耳朵往下揪,再顺势往前一推,使头匍匐成叩头的样子,再把脚踏在背上,表示“把牛鬼蛇神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斗到谁的时候,就把谁的头发提起来,又摁下去,再提起来……
    赵新民被带上一块“彭罗陆杨黑干将、反革命修正主义份子赵新民”的牌子押上了台,他昏昏沉沉的跪伏在主席台的一侧,高烧持续不退,豆大的汗珠顺着脖颈往下直流,汗水打湿了身前的一小块水泥地。
    按照批斗大会的程序,大会主持人先是让群众上台发言,揭露这些牛鬼蛇神的反革命罪行和丑恶嘴脸。上台来的这些群众,均是这些牛鬼蛇神原先的下属或者亲属,甚至还有家里的保姆。
    一家的保姆上台来,指着一个匍匐在地的牛鬼蛇神,控诉他们家过着资产阶级的堕落生活,说困难时期老百姓都吃不上饭,但这家的女主人还经常给这个牛鬼蛇神煮鸡蛋面条作夜宵,而且每次都是下两个鸡蛋,比一般的鸡蛋煮面条还要多了一个鸡蛋,而且还洒上了很多的香油和葱花。
    另一个上台来的群众是跟随一个“大特务”多年的秘书,他冲上台来,对着“大特务”的脸就是一个大耳光,再在他的胸口上狠踹上一脚,然后高呼口号,表示同这个“大特务”彻底划清了界限。他的革命行动获得了台下的一片掌声。
    批斗大会还没进行到一半,身体已彻底虚脱的赵静安就在群情鼎沸的口号声中,“扑通”一声,晕倒在了主席台上。
    赵新民被送进了一家部队的医院,值班的大夫和几名护士一阵手忙脚乱的抢救,总算抢救了过来。看着护士给赵新民打上点滴,大夫松了口气,解下口罩,走出了急救室。
    走廊里坐着几个专案组的人。“你们谁负责?”大夫问他们。
    “我负责。”一身蓝色干部服的吴主任从长椅里站了起来。
    “请跟我来一下吧。”
    在大夫的办公室,大夫在看片灯上插上赵新民的X光片。
    “你看,这是病人的肺,有很重的阴影,是高烧不退引起的肺炎,病人还有严重的糖尿病,糖尿病和肺炎共同导致了病人的休克。”
    “有生命危险吗?”吴主任对观看X光片毫无兴趣,他只希望赵新民别死在自己的手上,那将来有可能有嘴都说不清楚。
    “目前没有危险,正在用青霉素控制病人的炎症,但这是比较典型的糖尿病的并发症,很难消炎,需要住院每天注射胰岛素配合治疗。”
    “如果不住院不注射胰岛素呢?”
    “那病人会出现越来越频繁的休克,并可能在任何一次休克中,再也醒不来了。”
    吴主任去请示王全,王全命令他立刻把赵新民弄出院。“反革命份子不许住院治疗,对待反革命决不能心慈手软。”王全说。
    “那他恐怕就活不了几天了。”
    “活不了就活不了,死一两个反革命没什么可惜的。”
    吴主任跟随王全多年,是王全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一般王全心里想什么,他都能猜到几分。但这回,他知道赵新民与王全是多年关系不错的邻居,所以对王全最后要把赵新民整成什么样,他心里并不十分有底,现在有了王全的这句话,心里就清楚多了。“是,是,反革命自取灭亡罪有应得,不过,如果死在我们手上,将来万一要解释起来就怕……”
    “我知道了,你只管按我说的去做,别的事不用你管。”
    “是,首长,我这就去办。”
    结果只给做了简单的救治,赵新民就被从病床上拉回了关押他的小院。
    革命了一辈子,却要被作为反革命了此一生,赵新民在心里痛苦的说,不!他要来了纸和笔,开始给上级党组织写申诉的材料,但是,连一份申诉还没来得及写完,他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
    他的病情发展得很快,距离第一次休克没几天,又接连休克了几次。其他的并发症也一块爆发了,白内障引起视力急剧下降,双眼几乎完全失明。所有的伤口一经裂开就再也愈合不上,直至腐烂,流出恶臭的脓液。
    专案组让医生来看过几次,但禁止医生用胰岛素,理由是需要进口,反革命不配用这么好的药。医生只好徒劳的给赵新民注射大量的青霉素,直扎到赵新民身上布满了针眼,再也找不到一条好血管。在又一次把赵新民从休克中抢救过来后,医生告诉专案组的人,病人现在随时都有可能突然死亡。
    当时中苏交恶,作为战备的内容之一,权利的最高层决定疏散一批高级干部到其他的地区去。这项决定执行起来,就成了把那些大权旁落而又碍手碍脚的高官“疏散”出北京的最好的理由。王全早给赵新民安排好了“疏散”的地方,河北唐山。
    一辆军用救护车载着气息奄奄的赵新民,由专案组吴主任亲自押车,天黑出发,天不亮就到了唐山。赵新民的身份是正在审查的反革命,他能去的地方只有监狱。
    当地的地方大员与王全是“亲密战友”,非常乐意为战友“做些事情”,况且王全正春风得意,他也想托王全在北京活动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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