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铜床-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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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自下海经商以来，这是王晓军第一次违背利润最大化的经营原则的反常举动。看上去他好像是为了一个女学生的道德义愤，非常不值得的放弃了几个亿的利润，但实际上，一整套不同于常人的对于财富的看法，在王晓军的心中已酝酿和思考了很多年了，武筱筱这次义愤之举，只不过给了他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践的一个开端而已。
新中国的历史是人类一场非同寻常的政治实验和经济实验的历史，作为与新中国同龄的王晓军，亲身体验了其中所有的斗争与变迁，在他看来，所有的斗争无非都可以归结为两个最基本的问题，社会财富如何创造和社会财富如何分配。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天下为公与天下为私，特权与平等……等等一系列的问题，无非都是从这两个最核心的问题派生出来的问题而已。财富的创造和财富的分配显然是一个问题的硬币的两面，偏废任何一方，都将社会引向了灾难。
市场经济强调财富的创造，推崇竞争，但其实无非是一种弱肉强食的丛林原则，它迎合的是人类动物的本能，它激励人们聚敛的财富是一堆货币化的符号。社会主义强调财富的分配，推崇平等，其中有人类试图摆脱自身动物属性的伟大理想，但它走向极端的时候，走向僵硬化教条化的时候，每个都看到了那意味着什么。
人类是在批判资本主义的基础上才产生出的社会主义理想，但之所以是理想，说明它不现实，很难实现。而近二十年“改革开放”的胜利，是实用主义、实利主义的胜利，它激励全社会创造出了巨量的财富，但它往极端发展的时候，每个人也同样隐约感觉到了那意味着什么。
按西方的教义，“原罪”是不可赦免的，只可赎罪，所以大财阀们到了老年，往往喜欢创设各种基金，散财布施。而王晓军在实现了他的世界五百强的目标时，也已到了知天命之年，回顾一生，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各种混乱不清的价值观念所随意操纵的玩偶，革命光荣他就成了红卫兵，当兵有前途他就参军入了伍，最有钱者最光荣他就成为了最有钱的商人。但可惜，这一切是在他已逐渐老去后才弄明白的，这时的生命已韶华已逝时日无多了。不过手中的金钱给了他强大的力量，与那些一生敛财，到了老年却四处散财，祈祷自己的灵魂得救的老头不同，王晓军在弄明白自己一生都被不同的时代所玩弄之后，决定要用手中的金钱让这个世界也按照自己的意志来转一转，别的领域他可能做不到，但至少在他统辖的这个庞大的企业帝国内，他是可以做到的。
王晓军决定要为他的子民建造一个理想的社会，在他看来，一个社会是善还是恶，最基本的是看它的统治者是否给予了人民最基本的社会保障。王晓军拿出了在京城北郊新盖好的一个小区，无偿的分给公司的职工。分配的原则不是科长多少平米，处长多少平米的等级制，而是按家庭人口多少的按需分配。每户人家还配齐了全套的家电，空调、电视、冰箱、洗衣机全部免费，水费、电费、煤气费、采暖费分文不收，粮油米面公司也统一配给。小区里还建起了医院、学校、幼儿园，职工的医疗保险公司全部负责，子女们从上幼儿园到大学毕业，学费公司全额报销。
而与此同时，货币的激励被大幅减弱，每月只发平常工资的百分之三十。王晓军想告诉他的子民，共同创造财富、公平分享财富的社会是多么的美好，在所有的生活需要都得到充分的满足后，贪婪的欲望多么的可笑，人和人的斗争又是多么的没有必要。
在如何杜绝职工享有充分保障后，产生“干多干少一个样，干与不干一个样”的懒汉思想上，王晓军认为毛泽思想和共产主义精神，还是非常有用武之地的。至少他这一代人在当年曾被这种理想主义所深深的激动过。
王晓军给全体员工发了一套《老三篇》和《共产党宣言》，不要求人人都能背诵，但要求人人都要熟读。不过如果公司里谁家的孩子能背诵《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一定会得到他格外的关注，他们的父母因为教育有方，在晋升职位时，往往因此获得优先的提拔。
在职工小区住宅楼的外墙上，镶嵌着王晓军亲笔书写的几行斗大的主席语录：大公无私是圣人，先公后私是贤人，公私兼顾是好人，损公无私是恶人。
为了显示平等，王晓军还把自己的奔驰600处理掉，和公司员工一起坐班车上下班，一起到员工食堂吃午饭。只不过因为他经常不能准时上下班，所以公司特别为他安排了一辆专用的班车，食堂特别为他加设了一个小灶。
当京城满大街都是暴发户的奔驰、宝马，甚至宾利、劳斯莱斯的时候，王晓军开着辆印着显著的茂盛集团标识的大班车驶过北京街头，颇有一股君临一切的王者之气，那些奔驰、宝马像臭虫一样匍匐在他的脚下。而街道两旁的普通市民对能坐上茂盛集团班车的人总是充满羡慕的目光。茂盛集团的每次招聘，都会被应聘的市民挤破了门槛，那些有幸被录用的下岗工人，在家里把王晓军的照片放在了毛泽东的照片的旁边。
每个茂盛集团的普通员工，都为自己是一名“茂盛人”而充满了自豪，不用任何思想教育，与周围失去了保障的下岗工人相比，他们无比感激公司给予他们的一切，他们自觉的生产，努力的生产，加班加点的生产，生产效率不断提高，每个人都希望为公司的强大添砖加瓦。
茂盛集团的故事，或者说茂盛集团的神话，不用做广告，就口口相传，越传越广。越来越多的人买东西只认茂盛集团的商标，购物也只去茂盛开的连锁大超市，茂盛集团的营业额和利润大幅增长。
武筱筱在她提交的《公平与效率》的毕业论文中，大量引用了茂盛集团进行分配制度改革后的经营数据，证明所有制并不是激励生产力的唯一方式，而不受节制的自由主义市场经济必会将社会引向动荡，而一个和谐的社会，也必定是财富的创造和财富的分配都受到同样重视的社会。武筱筱在论文中还提出了“公平扩大内需，正义创造财富”这样的理想主义的口号。
武筱筱的指导老师，一个拜科斯产权理论为神圣的著名产权改制权威，在兼任多家上市公司独立董事和参与指导多家国有大型企业改制的百忙之中，注意到了武筱筱的这篇论文。他把武筱筱叫来，问她论文中的观点和口号是从哪里学来的。筱筱回答说，不是哪里学来的，是事实证明来的。著名教授又问她关于茂盛集团的这些数据谁帮她搞来的。武筱筱说，不用谁帮搞呀，茂盛集团的董事长是我叔，我想要任何数据都可以直接去问他。著名教授又说，他对这家企业很感兴趣，让武筱筱帮约一下王晓军，他要亲自去拜访一下。
自从帮着筱筱整理毕业论文，王晓军对筱筱的要求几乎是有求必应，筱筱说她的老师要来拜访他，王晓军也一口答应了，他和筱筱都以为那是一次私人性质的访问而已。但没想到，见面的那天，这位著名经济学家带着数家媒体的记者，还有市、区两级政府的领导作陪，趾高气扬的出现在了王晓军的面前，王晓军这才知道来者不善。
记者的摄像机、录音机在四周架好，著名经济学家一坐下就用审问的语气问王晓军：“你们茂盛集团是靠毛泽东思想发展起来的？”
“茂盛集团有今天，首先是改革开放，市场经济，小平理论，各级各界的关心支持，最近我们开始用毛泽东思想教育员工，也使得公司的效益有了长足的进步。”
“你们茂盛集团用毛泽东思想搞经济，假设说万一搞垮了，这不说明毛泽东思想也搞垮了吗？”
“这话不能这样说，现在国有企业垮了那么多，下岗职工那么多，拜金主义盛行，那能说小平理论不正确吗？”
“小平理论和毛泽东思想是两回事。”
“总书记在十五大报告中讲，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小平理论是一脉相成，你怎么说是两回事？”
“总书记讲的也不一定对。”
“总书记个人有时候讲的不对这也很正常。这可不是总书记个人意见，这是中国共产党集体意见，是十五大文件，十五大精神。
“十五大精神也在发展。”
“发展也得有个过程。十五大会议刚刚结束，就把毛泽东思想，小平理论发展成两回事了？”
“不论你怎么讲，你们现在的做法违反了科学，违反了激励原则，违反了资源有效配置和优化配置的伟大的市场经济的基本原则，是倒退势力的集中体现。”
“科学？伟大？倒退？你们到大街上问问老百姓们，问问工人们，他们是怎么评价你们这些经济学家和你们的‘伟大科学’的？”
“我们经济学家不是道德符号，不是民意代表，而是研究资源有效配置和优化配置的科学家，我们经济学家不迎合任何人。”
“经济学家不是道德符号？那么是不是也可以这样类推了？医生不是道德符号，切下一个正常人的器官换给另一个需要的它的人，并从中获利，也仅仅是流派的不同，其专业精神和敬业精神也应当获得尊敬，在手术室里根据红包的大小决定手术的成败，也应当只属于技术范畴的问题。
教师也不是道德符号，所以穷人的孩子上不起学，也仅仅是教学方式、办学模式的不同，得天下有钱人的孩子而教之不亦乐乎，其敬业精神、专业精神也应当称为楷模了。
传销也不是一个道德符号，那也只是人们对销售方式的理解不同，其专业精神简直让经济学家们也自愧不如。接下来，日本军人不是道德符号，那只是一种执行命令并焕发军人精神的方式，纳粹也不是道德符号，那只是一个民族有效配置和优化人种的一种方式……
用房改掏干穷人的钱包，用医疗改革提前为穷人送终，用教育改革把穷人的孩子挡在学校的门外，用国企改革让穷人下岗，让侵吞国有资产的一部分人进入世界富人俱乐部。如果一个经济学家每天都寐着良心去研究配置资源的方式，那么，他最终就是毁灭这个社会的帮凶。
人不仅是动物，而且是道德的动物，人的行为必然是道德的或不道德的。难道我们只能讨论法官的道德问题，教师的道德问题，医生的道德问题，就不能谈谈经济学家的道德问题？那些自称不是道德符号的人，是不是已经把自己列在了人的范畴之外了？”
“我不再与你这样无耻的人论战，我只告诉你一句，反正我们主流经济学家，百分之百的反对你们这个作法。你们这样下去，一定会在市场中破产灭亡！”
“不要说你百分之百的反对，就是你千分之千的反对，我们只要愿意走这条路，我们就坚定的走下去，你也管不着。”
那天的“拜访”不欢而散后，武筱筱气愤的哭了，“他们怎么能这样，难道给工人们保障和公平，就让他们这么怀恨在心吗？难道这人一定要作恶才能获得财富和尊严吗？”
“人不一定要作恶才能获得财富，但人往往一作恶就获得了比别人多得多的财富。”王晓军说：“好了，别哭了，为了这些人不值得。和他们吵了半天我也累了，走吧，我送你回去，回学校还是回家？”
“我讨厌回学校。”
“那回家？”
“我不想回家。”
“那你想去哪？”
“你去哪我就跟你哪。”
王晓军也不知道这时候该去哪才好，只好回家，回王晓军的家。王晓军开着他那辆专用大巴班车驶向了京城的街头，这辆印有茂盛公司显著标识的的大巴班车已为许多市民所认识，一路不断有人向王晓军招手致意。坐在王晓军身边，有那么一刻，武筱筱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坐在成熟、英武的深受臣民爱戴的国王身边的那个幸福的女人，这种感觉让她感到心旌荡漾。
筱筱最近常做一个让她非常难为情的怪梦，这怪梦是从她见到那张大铜床的那天开始的。筱筱知道她“王叔”家在哪儿，但几乎没去过，有什么事都是去公司找的王晓军。这天是周末，筱筱让王晓军帮看看自己刚完成的毕业论文的初稿，电话里王晓军说他正在家里，筱筱就说我上家找你去。
在赵家大院，筱筱跟在看门的李老头的身后，在回廊里走了五、六分钟，来到了静谧的后院。后院极为宽敞，布置得也考究。院内方砖墁地，青石作阶，院中栽着几株修剪整齐的石榴树，树下凉棚鱼缸里养着几尾胖乎乎的金鱼。穿过卵石铺就的小径，筱筱一路来到后院的正房，王晓军正在等着她。
王晓军这天身体略有不适，一直卧床休息，筱筱又不是什么外人，就穿着睡衣在卧房外间的小客厅里和她讨论起了她的论文。筱筱自己都记不清，这天是怎么就结束了讨论。恍恍惚惚的从赵家大院出来，一路往回走的路上，刚才关于论文的讨论一句她都想不起来，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张铜床怎么那么大呀？”
刚才在后院正房，筱筱第一次见到了那张巨大的铜床，大铜床在正房的东侧，与她和王晓军说话的地方，只隔了扇雕花镂空的屏风。从屏风的镂空处，可以看到大铜床的全貌。虽然只瞥了几眼，但不知为什么，那古旧铜器的温暖光泽，床架上那翻云覆雨般的叶蔓状花纹，还有那几乎漫无边际，雪白一片的柔软床榻，这些细节就都牢牢印在了她的脑海里，让她的脸发烫心狂跳。
当天夜里，筱筱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躺在大铜床上，而和她躺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人，这个人竟然是王晓军！当王晓军的身体压向她时，她竟也张开双腿，把他紧紧的夹住了。
梦做到这里，筱筱猛然惊醒过来，大汗淋漓心跳不止，发现两腿间夹着的其实是一个枕头。
大巴班车开到了赵家大院，王晓军领着筱筱穿过幽深的院落，来到静谧的后院的书房。天色已暗，王晓军开了灯，推开窗户，让初夏时节凉爽怡人的空气灌满整个房间。
“饿了吧？”王晓军问。
“嗯，有点儿。”
“我是个老单身汉，家里没任何好吃的，冰箱里好像还有几袋速冻饺子，什么馅的还不知道，你愿意和我共进这丰盛的晚餐吗？”
“当然愿意。”筱筱咯咯的笑了起来。
“那好，你等会儿。”
筱筱一个人在书房里，倚在那台已有百年历史的斯坦威钢琴边上，毫无目的的翻了翻放在琴顶上的一堆乐谱。在乐谱里她翻到了一个古旧的相框，她把相框扶正，立在钢琴顶上，仔细端详。那是一张一百多年前的合影，杨子玲微笑着坐在众人中央，赵天宝和赵银宝分立左右，其他人还有丁久、宋开森，而杜顺站在最靠边的角落里。
武筱筱好奇的想问王晓军这老照片上的这几个人是谁，但王晓军还没有回来，她只好又接着翻那堆乐谱，这回她找到了一份好像有点意思的谱子。谱子很旧，纸页已脆弱到好像随时都会分崩离析四分五裂的样子，谱子没有标题，但上面墨黑的音符依旧清晰可见。武筱筱一手拿着乐谱，一手在琴键上试奏了一下，刚开始的几个音符就吸引住了她。她坐下来，摆好谱子，一行一行的弹下去。她弹的正是照片上的赵银宝所谱写的那首《记忆》。凄美而悲怆的旋律，穿越历史的时空，从武筱筱的十指间汩汩流淌出来。
王晓军端了两盘饺子回来，他立在筱筱的身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