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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鲁迅卷4-第50章

小说: 鲁迅卷4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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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末二句,后来不确了,我终于将这写给了一个日本的歌人〔15〕。
  可是在中国,那时是确无写处的,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密。
  我记得柔石在年底曾回故乡,住了好些时,到上海后很受朋友的责备。他悲愤的对我说,他的母亲双眼已经失明了,要他多住几天,他怎么能够就走呢?我知道这失明的母亲的眷眷的心,柔石的拳拳的心。当《北斗》创刊时,我就想写一点关于柔石的文章,然而不能够,只得选了一幅珂勒惠支(KaHthe Kollwitz)夫人的木刻,名曰《牺牲》?且桓瞿盖妆У叵壮鏊亩尤サ模闶侵挥形乙桓鋈诵睦镏赖娜崾募悄睢?
  同时被难的四个青年文学家之中,李伟森我没有会见过,胡也频在上海也只见过一次面,谈了几句天。较熟的要算白莽,即殷夫了,他曾经和我通过信,投过稿,但现在寻起来,一无所得,想必是十七那夜统统烧掉了,那时我还没有知道被捕的也有白莽。然而那本《彼得斐诗集》却在的,翻了一遍,也没有什么,只在一首《Wahlspruch》(格言)
  的旁边,有钢笔写的四行译文道:
  “生命诚宝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又在第二叶上,写着“徐培根”〔16〕三个字,我疑心这是他的真姓名。
                   五
  前年的今日,我避在客栈里,他们却是走向刑场了;去年的今日,我在炮声中逃在英租界,他们则早已埋在不知那里的地下了;今年的今日,我才坐在旧寓里,人们都睡觉了,连我的女人和孩子。我又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不料积习又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写下了以上那些字。
  要写下去,在中国的现在,还是没有写处的。年青时读向子期《思旧赋》〔17〕,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
  不是年青的为年老的写记念,而在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这是怎样的世界呢。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
  二月七——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四月一日《现代》第二卷第六期。
  〔2〕 五个青年作家 参看本卷第283页注〔2〕。
  〔3〕 “左联”五位作家被捕遇害的消息,《文艺新闻》第三号(一九三—年三月三十日)以《在地狱或人世的作家?》为题,用读者致编者信的形式,首先透露出来。
  〔4〕 林莽 即楼适夷,浙江余姚人,作家、翻译家。当时“左联”成员。
  〔5〕 彼得斐(PetfiSándor,1823—1849) 通译裴多菲,匈牙利爱国诗人。主要诗作有《勇敢的约翰》、《民族之歌》等。
  〔6〕 《莱克朗氏万有文库》 一八六七年德国出版的文学丛书。
  〔7〕 丸善书店 日本东京一家出售西文书籍的书店。
  〔8〕 “三道头” 当时上海公共租界里的巡官,制服袖上缀有三道倒人字形标志,被称作“三道头”。
  〔9〕 方孝孺(1357—1402) 浙江宁海人,明建文帝朱允吧时的侍讲学士、文学博士。建文四年(1402)建文帝的叔父燕王朱棣起兵攻陷南京,自立为帝(即永乐帝),命他起草即位诏书;他坚决不从,遂遭杀害,被灭十族。
  〔10〕 “人心惟危” 语见《尚书。大禹谟》。
  〔11〕 《说岳全传》 清代康熙年间的演义小说,题为钱彩编次,金丰增订,共八十回。该书第六十一回写镇江金山寺道悦和尚,因同情岳飞,秦桧就派“家人”何立去抓他。他正在寺内“升座说法”,一见何立,便口占一偈死去。“坐化”,佛家语,佛家传说有些高僧在临终前盘膝端坐,安然而逝,称作“坐化”。偈子,佛经中的唱词,也泛指和尚的隽语。
  〔12〕 涅~礌 佛家语,意为寂灭、解脱等,指佛和高僧的死亡,也叫圆寂。后来?熳魉赖囊馑肌?
  〔13〕 柔石被捕后,作者于一九三一年一月二十日和家属避居黄陆路花园庄,二月二十八日回寓。
  〔14〕 指王育和,浙江宁海人,当时是慎昌钟表行的职员,和柔石同住闸北景云里二十八号,柔石在狱中通过送饭人带信给他,由他送周建人转给作者。
  〔15〕 日本歌人 指山本初枝(1898—1966)。据《鲁迅日记》,一九三二年七月十一日,作者将此诗书成小幅,托内山书店寄给她。
  〔16〕 “徐培根” 白莽的哥哥,曾任国民党政府的航空署长。
  〔17〕 向子期(约227—272) 向秀,字子期,河内(今河南武陟)人,魏晋时期文学家。他和嵇康⒙腊灿焉啤!端季筛场肥撬陲⒙辣凰韭碚焉焙笏鞯陌У?文章,共一百五十六字(见《文选》卷十六)。
                谁的矛盾〔1〕
  萧(George Bernard Shaw)〔2〕并不在周游世界,是在历览世界上新闻记者们的嘴脸,应世界上新闻记者们的口试,——然而落了第。
  他不愿意受欢迎,见新闻记者,却偏要欢迎他,访问他,访问之后,却又都多少讲些俏皮话。
  他躲来躲去,却偏要寻来寻去,寻到之后,大做—通文章,却偏要说他自己善于登广告。
  他不高兴说话,偏要同他去说话,他不多谈,偏要拉他来多谈,谈得多了,报上又不敢照样登载了,却又怪他多说话。
  他说的是真话,偏要说他是在说笑话,对他哈哈的笑,还要怪他自己倒不笑。
  他说的是直话,偏要说他是讽刺,对他哈哈的笑,还要怪他自以为聪明。
  他本不是讽刺家,偏要说他是讽刺家,而又看不起讽刺家,而又用了无聊的讽刺想来讽刺他一下。
  他本不是百科全书,偏要当他百科全书,问长问短,问天问地,听了回答,又鸣不平,好像自己原来比他还明白。
  他本是来玩玩的,偏要逼他讲道理,讲了几句,听的又不高兴了,说他是来“宣传赤化”了。
  有的看不起他,因为他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文学者,然而倘是马克思主义文学者,看不起他的人可就不要看他了。
  有的看不起他,因为他不去做工人,然而倘若做工人,就不会到上海,看不起他的人可就看不见他了。
  有的又看不起他,因为他不是实行的革命者,然而倘是实行者,就会和牛兰〔3〕一同关在牢监里,看不起他的人可就不愿提他了。
  他有钱,他偏讲社会主义,他偏不去做工,他偏来游历,他偏到上海,他偏讲革命,他偏谈苏联,他偏不给人们舒服……
  于是乎可恶。
  身子长也可恶,年纪大也可恶,须发白也可恶,不爱欢迎也可恶,逃避访问也可恶,连和夫人的感情好也可恶。
  然而他走了,这一位被人们公认为“矛盾”的萧。
  然而我想,还是熬一下子,姑且将这样的萧,当作现在的世界的文豪罢,唠唠叨叨,鬼鬼祟祟,是打不倒文豪的。而且为给大家可以唠叨起见,也还是有他在着的好。
  因为矛盾的萧没落时,或萧的矛盾解决时,也便是社会的矛盾解决的时候,那可不是玩意儿也。
  二月十九夜。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三月一日《论语》第十二期。
  〔2〕 萧伯纳(1856—1950) 英国剧作家、批评家。出生于爱尔兰都柏林。早年参加过英国改良主义政治组织“费边社”。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谴责帝国主义战争,同情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一九三一年曾访问苏联。但他始终未能摆脱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的观点。
  主要作品有剧本《华伦夫人的职业》、《巴巴拉少校》、《真相毕露》等,大都揭露和讽刺资本主义的伪善和罪恶。一九三三年他乘船周游世界,二月十二日到香港,十七日到上海。
  〔3〕 牛兰(Naulen) 即保罗。鲁埃格(Paul Ruegg),原籍波兰,“泛太平洋产业同盟”上海办事处秘书,共产国际派驻中国的工作人员。一九三一年六月十七日牛兰夫妇同在上海被国民党政府拘捕,送往南京监禁,次年七月一日以“危害民国”罪受审。牛兰不服,于七月二日起进行绝食斗争。宋庆龄、蔡元培等曾组织“牛兰夫妇营救委员会”营救。一九三七年日本侵占南京前夕出狱。
  看萧和“看萧的人们”记〔1〕我是喜欢萧的。这并不是因为看了他的作品或传记,佩服得喜欢起来,仅仅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一点警句,从什么人听说他往往撕掉绅士们的假面,这就喜欢了他了。还有一层,是因为中国也常有模仿西洋绅士的人物的,而他们却大抵不喜欢萧。被我自己所讨厌的人们所讨厌的人,我有时会觉得他就是好人物。
  现在,这萧就要到中国来,但特地搜寻着去看一看的意思倒也并没有。
  十六日的午后,内山完造〔2〕君将改造社的电报给我看,说是去见一见萧怎么样。我就决定说,有这样地要我去见一见,那就见一见罢。
  十七日的早晨,萧该已在上海登陆了,但谁也不知道他躲着的处所。这样地过了好半天,好像到底不会看见似的。到了午后,得到蔡先生〔3〕的信,说萧现就在孙夫人〔4〕的家里吃午饭,教我赶紧去。
  我就跑到孙夫人的家里去。一走进客厅隔壁的一间小小的屋子里,萧就坐在圆桌的上首,和别的五个人在吃饭。因为早就在什么地方见过照相,听说是世界的名人的,所以便电光一般觉得是文豪,而其实是什么标记也没有。但是,雪白的须发,健康的血色,和气的面貌,我想,倘若作为肖像画的模范,倒是很出色的。
  午餐像是吃了一半了。是素菜,又简单。白俄的新闻上,曾经猜有无数的侍者,但只有一个厨子在搬菜。
  萧吃得并不多,但也许开始的时候,已经很吃了一通了也难说。到中途,他用起筷子来了,很不顺手,总是夹不住。
  然而令人佩服的是他竟逐渐巧妙,终于紧紧的夹住了一块什么东西,于是得意的遍看着大家的脸,可是谁也没有看见这成功。
  在吃饭时候的萧,我毫不觉得他是讽刺家。谈话也平平常常。例如说号笥炎詈茫梢?久远的往还,父母和兄弟都不是自己自由选择的,所以非离开不可之类。
  午餐一完,照了三张相。并排一站,我就觉得自己的矮小了。虽然心里想,假如再年青三十年,我得来做伸长身体的体操……。
  两点光景,笔会(Pen Club)〔5〕有欢迎。也趁了摩托车一同去看时,原来是在叫作“世界学院”的大洋房里。走到楼上,早有为文艺的文艺家,民族主义文学家,交际明星,伶界大王等等,大约五十个人在那里了。合起围来,向他质问各色各样的事,好像翻检《大英百科全书》似的。
  萧也演说了几句:诸君也是文士,所以这玩艺儿是全都知道的。至于扮演者,则因为是实行的,所以比起自己似的只是写写的人来,还要更明白。此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总之,今天就如看看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现在已经看见了,这就可以了罢。云云。
  大家都哄笑了,大约又以为这是讽刺。
  也还有一点梅兰芳博士〔6〕和别的名人的问答,但在这里,略之。
  此后是将赠品送给萧的仪式。这是由有着美男子之誉的邵洵美〔7〕君拿上去的,是泥土做的戏子的脸谱的小模型,收在一个盒子里。还有一种,听说是演戏用的衣裳,但因为是用纸包好了的,所以没有见。萧很高兴的接受了。据张若谷君后来发表出来的文章,则萧还问了几句话,张君也刺了他一下,可惜萧不听见云。〔8〕但是,我实在也没有听见。
  有人问他菜食主义的理由。这时很有了几个来照照相的人,我想,我这烟卷的烟是不行的,便走到外面的屋子去了。
  还有面会新闻记者的约束,三点光景便又回到孙夫人的家里来。早有四五十个人在等候了,但放进的却只有一半。首先是木村毅〔9〕君和四五个文士,新闻记者是中国的六人,英国的一人,白俄一人,此外还有照相师三四个。
  在后园的草地上,以萧为中心,记者们排成半圆阵,替代着世界的周游,开了记者的嘴脸展览会。萧又遇到了各色各样的质问,好像翻检《大英百科全书》似的。
  萧似乎并不想多话。但不说,记者们是决不干休的,于是终于说起来了,说得一多,这回是记者那面的笔记的分量,就渐渐的减少了下去。
  我想,萧并不是真的讽刺家,因为他就会说得那么多。
  试验是大约四点半钟完结的。萧好像已经很疲倦,我就和木村君都回到内山书店里去了。
  第二天的新闻,却比萧的话还要出色得远远。在同一的时候,同一的地方,听着同一的话戳顺隼吹募鞘拢词歉鞑幌嗤摹K坪跤⑽牡慕馐停不嵊捎谔叩亩洌浠换?样。例如,关于中国的政府罢,英字新闻的萧,说的是中国人应该挑选自己们所佩服的人,作为统治者;〔10〕日本字新闻的萧,说的是中国政府有好几个;〔11〕汉字新闻的萧,说的是凡是好政府,总不会得人民的欢心的。〔12〕从这一点看起来,萧就并不是讽刺家,而是一面镜。
  但是,在新闻上的对于萧的评论,大体是坏的。人们是各各去听自己所喜欢的,有益的讽刺去的,而同时也给听了自己所讨厌的,有损的讽刺。于是就各各用了讽刺来讽刺道,萧不过是一个讽刺家而已。
  在讽刺竞赛这一点上,我以为还是萧这一面伟大。
  我对于萧,什么都没有问;萧对于我,也什么都没有问。
  不料木村君却要我写一篇萧的印象记。别人做的印象记,我是常看的,写得仿佛一见便窥见了那人的真心一般,我实在佩服其观察之锐敏。至于自己,却连相书也没有翻阅过,所以即使遇见了名人罢,倘要我滔滔的来说印象,可就穷矣了。
  但是,因为是特地从东京到上海来要我写的,我就只得寄一点这样的东西,算是一个对付。
  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三夜。
  (三月二十五日,许霞译自《改造》四月特辑,更由作者校定。)
  〔1〕 本篇为日本改造社特约稿,原系日文,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四月号《改造》。后由许霞(许广平)译成中文,经作者校定,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五月一日《现代》第三卷第一期。
  〔2〕 内山完造(1885—1959) 日本人,当时在上海开设主要出售日文书籍的内山书店。一九二七年十月他与鲁迅结识后常有交往。
  〔3〕 蔡先生 即蔡元培(1868—1940),字鹤卿,号孑民,浙江绍兴人。
  近代教育家。当时是中国民权保障同盟领导人之一。
  〔4〕 孙夫人 即宋庆龄,广东文昌人,政治家。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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