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儿:25年来最佳美国小说第一名-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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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教你,”丹芙说,“怎么系鞋带。”她得到了宠儿投来的一笑,作为奖赏。
保罗D觉得,他刚抓住一条银亮亮的大鱼的尾巴,就让它从手边滑脱了。此刻它又游进黑暗的水中,隐没了,然而闪闪的鱼鳞标出了它的航线。可是她的光芒如果不是为他,又是为谁而发的呢?他见过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为了某个特定的人容光焕发,而只是泛泛地展示一番。凭他的经验而论,总是先有了焦点,周围才现出光芒。就说“三十英里女子”吧,同他一起等在沟里的时候,简直迟钝得冒烟儿,可西克索一到,她就成了星光。他还从未发现自己搞错过。他头一眼看见塞丝的湿腿时就是这种情形,否则他那天绝不会鲁莽得去把她拥在怀中,对着她的脊背柔声软语。
这个无家无亲的姑娘宠儿,可真是出类拔萃,尽管把二十年来遇见过的黑人琢磨个遍,他都不能准确地说出为什么。战前、战后以及战争期间,他见过许多黑奴,晕眩、饥饿、疲倦或者被掠夺到了如此地步,让他们重新唤起记忆或说出任何事情都是个奇迹。像他一样,他们躺在山洞里,与猫头鹰争食;像他一样,他们偷猪食吃;像他一样,他们白天睡在树上,夜里赶路;像他一样,他们把身子埋进泥浆,跳到井里,躲开管理员、袭击者、刽子手、退役兵、山民、武装队和寻欢作乐的人们。有一次,他遇到一个大约十四岁的黑孩子独自在林子里生活,他说他不记得在别处住过。他见过一个糊里糊涂的黑女人被抓起来、绞死,因为她偷了几只鸭子,误以为那是她自己的婴儿。
第16节
挪。走。跑。藏。偷。然后不停地前进。只有一次,他有可能待在一个地方———和一个女人,或者说和一个家在一起———超过几个月的时间。那唯一的一次差不多有两年,是同那个特拉华的女织工一起度过的。特拉华是肯塔基州普拉斯基县以外对待黑人最野蛮的地方,当然,佐治亚的监狱营地就甭提了。
同所有这些黑人相比,宠儿大不一样。她的光芒,她的新鞋,都令他烦恼。也许只是他没有烦扰她的事实令他烦恼。要么就是巧合。她现身了,而且恰好发生在那天,塞丝和他结束了争吵,一起去公共场合玩得很开心———好像一家人似的。可以这么说,丹芙已经回心转意;塞丝在开心地笑;他得到了许诺,会有一份固定的工作;124号除净了鬼魂。已经开始像一种生活了。可是他妈的!一个能喝水的女人病倒了,给带进屋来,康复了,然后就再没挪过窝儿。
他想把她撵走,可是塞丝让她进来了,他又无权把她赶出一所不属于他的房子。打败一个鬼是一码事,可把一个无助的黑人姑娘扔到三K党魔爪下的地方去,则完全是另一码事。那恶龙在俄亥俄随心所欲地游弋,极度渴求黑人的血,否则就无法生存。
坐在饭桌旁,嚼着饭后的金雀花草,保罗D决定安顿安顿她。同城里的黑人们商量一下,给她找个地儿住。
他刚刚有了这个念头,宠儿就被自己从面包布丁里挑出来的一颗葡萄干噎住了。她向后倒去,摔出椅子,掐着脖子翻来滚去。塞丝去捶她的背,丹芙将她的手从脖子上掰开。宠儿趴在地上,一边呕吐,一边艰难地捯气。
等到她平静下来,丹芙擦去了秽物。宠儿说道:“现在去睡吧。”
“到我屋里来,”丹芙说,“我会在上边好好看着你的。”
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丹芙为了设法让宠儿和她合住一室,都快急疯了。睡在她上铺并不容易,得担心着她是否还会犯病、长睡不醒,或者(上帝保佑,千万可别这样)下床漫步出院,像她漫步进来时那样。她们在那里可以更随便地说话:在夜里,当塞丝和保罗D睡着以后;或是白天,在他们俩都没到家的时候。甜蜜、荒唐的谈话里充满了半截话、白日梦和远比理解更令人激动的误解。
姑娘们离开以后,塞丝开始收拾饭桌。她把盘子堆在一盆水旁边。
“她什么地方得罪你啦?”
保罗D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
“我们为丹芙好好地打了一架。也得为她来上一回吗?”塞丝问道。
“我只是不明白干吗摽在一起。明摆着,她为什么抓着你不放,可是你为什么也抓着她不放,这个我就搞不懂了。”
塞丝扔下盘子,盯着他。“谁抓着谁不放关你什么事?养活她并不费事。我从餐馆捡回一点剩的就行了。她跟丹芙又是个伴儿。这个你知道,我也知道你知道,那你还牙痒痒什么?”
“我也拿不准。是我心里的一种滋味。”
“那好,你干吗不尝尝这个呢?尝尝这个滋味:有了一张床睡,人家却绞尽脑汁琢磨,你每天该干些什么来挣它。尝尝这个滋味。要是这还不够,再尝尝做一个黑女人四处流浪、听天由命的滋味。尝尝这个吧。”
“那些滋味我全清楚,塞丝。我又不是昨天才出娘胎的,我这辈子还从来没错待过一个女人呢。”
“那这世上也就独你一个。”塞丝回答道。
“不是俩?”
“不是。不是俩。”
“可黑尔又怎么你啦?黑尔总和你在一起。他从不撇下你。”
“没撇下我他撇下谁了?”
“我不知道,反正不是你。这是事实。”
“那么他更坏,他撇下了他的孩子。”
“你可不能这么说。”
“他没在那儿。他本来说他会在那儿,可他没在。”
“他在那儿。”
“那他干吗不出来?我为什么还得把我的宝贝们送走,自己留在后头找他?”
“他没法从厩楼里出来。”
“厩楼?什么厩楼?”
“你头顶上的那个。在牲口棚里。”
慢慢地,慢慢地,花了尽可能多的时间,塞丝挪向桌子。
“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
“他告诉你的?”
“你告诉我的。”
“什么?”
“我来这儿那天。你说他们抢了你的奶水。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把他搞得一团糟。就是那个,我估计。我只知道有什么事让他崩溃了。那么多年的星期六、星期天和晚上的加班加点都没影响过他。可那天他在牲口棚里见到的什么事情,把他像根树枝一样一折两断。”
“他看见了?”塞丝抱紧两肘,好像怕它们飞走似的。
“他看见了。肯定的。”
“他看见了那些家伙对我干的事,还让他们接着喘气?他看见了?他看见了?他看见了?”
“嘿!嘿!听着。你听我说。一个男人不是一把该死的斧头,去他妈的砍掉、劈掉、剁掉日子里的每一分钟。是倒霉事找的他。他砍不倒这些事,因为它们属于内心。”
塞丝踱来踱去,在灯光里踱来踱去。“地下联络员说:最迟星期天。他们抢走了我的奶水,可他看见了却没下来?星期天到了,可他没到。星期一到了,可还是没见黑尔。我以为他是死了,才没来;然后我以为是他们抓住了他,才没来。后来我想,不对,他没死,因为他要是死了,我该知道;再后来,你过了这么多年找到这儿来,也没说他死了,因为你也不知道,所以我想,好吧,他不过是给自己找到了更好的生路。因为要是他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就算不来找我,他也肯定会来找贝比萨格斯的。可我根本没料到他看见了。”
“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关系呢?”
“假如他活着,而且看见了,他就永远不会迈进我的门。黑尔不会。”
“他崩溃了,塞丝。”保罗D抬眼看着她,叹了口气,“你全知道也好。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坐在搅乳机旁。他涂了自己一脸的牛油。”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因此而心怀感激。一般来说,她能马上看到她耳闻的画面。可是她没看到保罗D讲的事情。脑子里什么都没出现。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她跳向一个适当的问题。
“他说了什么吗?”
“没有。”
“一个字没说?”
“一个字没说。”
“你对他说话了吗?你什么也没对他说?总得有句话!”
“我不能,塞丝。我就是……不能。”
“为什么?!”
“我嘴上戴着个马嚼子。”
塞丝打开前门,坐在门廊台阶上。没有太阳的天空变为蓝色,可她依然能辨认出远处草地上黝黑的树影。她来回摇着头,听凭她那不听话的大脑摆布。它为什么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呢?不拒绝苦难,不拒绝悔恨,不拒绝腐烂不堪的可憎的画面?像个贪婪的孩子,它什么都抢。哪怕就一次,它能不能说一声:不要了谢谢?我刚吃完,多一口也塞不下了?我塞满了他妈的两个长着青苔般牙齿的家伙,一个吮着我的乳房,另一个摁着我,他们那知书达礼的老师一边看着一边作记录。到现在我还满脑子都是那事呢,见鬼!我可不能回头再往里添了。再添上我的丈夫,他在我头顶上的厩楼里观看———藏在近旁———藏在一个他自以为没人来找他的地方,朝下俯看着我根本不能看的事情。而且不制止他们———眼睁睁地让它发生。然而我那贪婪的大脑说,噢谢谢,我太想再要些了———于是我又添了些。可我一这么做,就再也停不住了。又添上了这个:我的丈夫蹲在搅乳机旁抹牛油,抹得满脸尽是牛油疙瘩,因为他们抢走的奶水占据了他的脑子。对他来说,干脆让全世界都知道算了。当时他要是真的彻底崩溃,那他现在也肯定死了。要是保罗D因为咬着铁嚼子,看见他却不能救他或安慰他,那么保罗D肯定还有更多的事能告诉我,而我的大脑还会立即接受,永远不说:不要了谢谢。我可不想知道,也没必要记住那些。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呢:比如操心,操心明天,操心丹芙,操心宠儿,操心衰老和生病,更不用说爱了。
可是她的大脑对未来不感兴趣。它满载着过去,而且渴望着更多的过去,但不给她留下一点空间,让她去想象,甚至去计划下一天。浑似那个野葱地里的午后———那时她能看见的最远的未来仅仅是一步之遥。别的人都发疯了,她为什么不能?别人的大脑都停了下来,掉转身去找新的东西,黑尔肯定就是这样。那该有多么甜蜜啊:他们两个,背靠牛奶棚,蹲在搅乳机旁,心不在焉地往脸上猛扔冰凉的、疙疙瘩瘩的牛油。感觉牛油的滑腻和黏稠———揉进头发,看着它从手指缝中挤出。就停在那里,会是怎样的解脱啊。关上。锁住。挤牛油。可她的三个孩子正在去俄亥俄的路上,躺在毯子下面嚼着糖水奶嘴,那是什么牛油游戏都无法改变的。
保罗D迈出门槛,抚摸着她的肩膀。
“我没打算告诉你那个。”
“我没打算听。”
“我没法收回来,但我能把它搁下。”保罗D说。
第17节
他想对我开讲了,她暗忖道。他想让我去问问他当时的感觉———舌头让铁嚼子坠住是多么难受,吐唾沫的需要又是多么强烈、不能自已。那个滋味她早就知道了,在“甜蜜之家”以前待的地方她就一次又一次地目睹过。男人,男孩,小女孩,女人。嘴唇向后勒紧那一刻注入眼里的疯狂。嚼子卸下之后的许多天里,嘴角一直涂着鹅油,可是没有什么来抚慰舌头,或者将疯狂从眼中除去。
塞丝抬头朝保罗D的眼中望去,看那里是否留下了什么痕迹。
“我小时候见过的那些人,”她说,“他们套过嚼子后看上去总是那么疯狂。谁知道他们因为什么给他们上嚼子,反正那一套根本行不通,因为它套上的是一种从前没有过的疯狂。我看你的时候,却看不见那个。你的眼睛里哪儿都没有那样的疯狂。”
“有把它放进去的法子,就有拿出来的法子。两个办法我都知道,我还没想好哪种更糟呢。”他在她身旁坐下。塞丝打量着他。在昏暗的日光里,他瘦骨嶙峋的古铜色面孔让她的心趋于平静。
“想跟我讲讲吗?”她问他。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讲过。跟谁都没讲过。有时候唱唱,可我从来没跟谁讲过。”
“说吧。我听得了。”
“也许吧。也许你听得了。我只是不敢肯定我能说出来。我的意思是,能说得准确,因为并不是嚼子的问题———不是那么回事。”
“那是什么呢?”塞丝问道。
“公鸡,”他说,“路过公鸡时,我看见它们那样看着我。”
塞丝笑了。“在那棵松树上?”
“对。”保罗D同她一起笑了,“上边肯定落了有五只公鸡,还有起码五十只母鸡。”
“‘先生’也在?”
“一开始还没看到。可是我走了不到二十步就瞧见它了。它从栅栏上走下来,坐在木盆上。”
“它喜欢那个木盆。”塞丝说着,心中暗想:不好,现在停不下来了。
“可不是吗?像个宝座似的。知道么,是我把它从鸡蛋壳里提溜出来的。要不是我,它早憋死了。那一只老母鸡走开时,身后跟了一大群刚孵出的小鸡崽。就剩下这一个鸡蛋了。好像是个空壳,可后来我看见它在动弹,就把它敲开了,出来的就是‘先生’,脚有点瘸,一身的毛病。我眼看着那个狗崽子长大,在院子里横行霸道。”
“它总是那么可恨。”塞丝道。
“对,它倒是挺可恨的。又好斗又凶恶。曲曲弯弯的脚尽瞎扑腾。冠子有我巴掌那么大,通红通红的。它就坐在木盆上看着我。我敢发誓,它在微笑。本来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刚才看见的黑尔。我根本就没想起来那个马嚼子。只有黑尔,还有在他之前的西克索,可是当我看见‘先生’的时候,我知道了,那里面也有我。不光是他们,也有我。一个疯了,一个卖了,一个失踪了,一个烧死了,还有我,舌头舔着铁嚼子,两手反绑在背后。也有我,最后一个‘甜蜜之家’的男人。
“‘先生’,它看起来那样……自由。比我强。比我更壮实,更厉害。那个狗崽子,当初自己连壳儿都挣不开,可它仍然是个国王,而我……”保罗D停住了,用左手扼住右手。他就那样久久地攥着,直到它和世界都平息下来,让他讲下去。
“‘先生’还可以是、一直是它自己。可我就不许是我自己。就算你拿它做了菜,你也是在炖一只叫‘先生’的公鸡。可是我再也不能是保罗D了,活着死了都一样。‘学校老师’把我改变了。我成了另外一样东西,不如一只太阳地里坐在木盆上的小鸡崽。”
塞丝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摩挲着。
保罗D才刚刚开始,他告诉她的只不过是个开头,可她把手指放上他的膝盖,柔软而抚慰,让他就此打住。也好。也好。再多说可能会把他们两个都推上绝境,再也回不来。他将把其余的留在它们原该待的地方:在他胸口埋藏的烟草罐里;那胸口,曾经有一颗鲜红的心跳动。罐子的盖子已经锈死了。现在他不会在这个甜蜜而坚强的女人面前把它撬开,如果让她闻见里面的东西,他会无地自容的。而知道他的胸膛里并没有一颗像“先生”的鸡冠一样鲜红的心在跳荡,也会使她受到伤害。
塞丝紧按劳动布和他膝盖嶙峋的曲线,摩挲着,摩挲着。她希望这会像平息自己一样平息他。就像在昏暗的餐馆厨房里揉面团。在厨子到来之前,站在不比一条长凳的长更宽的地方,在牛奶罐的左后侧,揉着面团。揉着,揉着面团。像那样开始一天的击退过去的严肃工作,再好不过了。
楼上,宠儿在跳舞。轻轻的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