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璧-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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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丢下两根签,叫皂隶重打。
皂隶当真行起杖来,一街两巷的人几乎笑倒。打完了,知县对手下人道:“取起来,看下面可有甚么东西
?”皂隶取过巴斗,朝下一看,回覆道:“地下有许多芝麻。”知县笑道:“有了干证了。”叫那卖米的过来
:“你卖米的人家,怎么有芝麻藏在里面?这分明是糖坊里的家伙,你为何徒赖他的?”
卖米的还支吾不认,知县道:“还有个姓水的干证,我一发叫来审一审。这字若是买来就写的,过了这几
年,自然洗刷不去;若是后来添上去的,只怕就见不得水面了。”即取一盆水,一把筅帚,叫皂隶一顿洗刷,
果然字都不见了。知县对卖米的道:“论理该打几板,只是怕结你两下的冤仇。以后要财上分明,切不可如此
。”又对卖糖的道:“料他不是偷你的,或者对门对户借去用用,因你忘记取讨,他便久假不归。又怕你认得
,所以写上几个字。这不过是贪爱小利,与逾墙挖壁的不同,你不可疑他作贼。”说完,两家齐叫青天,磕头
礼拜,送知县起轿去了。那看的人没有一个不张牙吐舌道:“这样的人,才不枉教他做官。”至今传颂以为奇
事。
看官,要晓得这事虽奇,也还是小聪小察,只当与百姓讲个笑话一般,无关大体。做官的人,既要聪明,
又要持重。凡遇斗殴相争的小事,还可以随意判断;只有人命、奸情二事,一关生死,一关名节,须要静气虚
心,详审复谳,就是审得九分九厘九毫是实,只有一毫可疑,也还要留些余地,切不可草草下笔,做个铁案如
山,使人无可出入。
如今的官府只晓得人命事大,说到审奸情,就像看戏文的一般,巴不得借他来燥脾胃。不知奸情审屈,常
常弄出人命来,一事而成两害,起初那里知道?如今听在下说一个来,便知其中利害。
正德初年,四川成都府华阳县有个童生,姓蒋名瑜,原是旧家子弟。父母在日,曾聘过陆氏之女,只因丧
亲之后,屡遇荒年,家无生计,弄得衣食不周。
陆家颇有悔亲之意,因受聘在先,不好启齿。蒋瑜长陆氏三年,一来因手头乏钞,二来因妻子还小,故此
十八岁上,还不曾取妻过门。
他隔壁有个开缎铺的,叫做赵玉吾,为人天性刻薄,惯要在外人面前卖弄家私,及至问他借贷,又分毫不
肯。更有一桩不好,极喜谈人闺阃之事。坐下地来,不是说张家扒灰,就是说李家偷汉。所以乡党之内,没有
一个不恨他的。
年纪四十多岁,止生一子,名唤旭郎。相貌甚不济,又不肯长,十五六岁,只像十二三岁的一般。性子痴
痴呆呆,不知天晓日夜。
有个姓何的木客,家资甚富。妻生一子,妾生一女,女比赵旭郎大两岁。玉吾因贪他殷实,两个就做了亲
家。不多几时,何氏夫妻双双病故。
彼时女儿十八岁了,玉吾要娶过门,怎奈儿子尚小,不知人事;欲待不娶,又怕他兄妹年相仿佛,况不是
一母生的,同居不便。玉吾是要谈论别人的,只愁弄些话靶出来,把与别人谈论。就央媒人去说,先接过门,
待儿子略大一大,即便完亲,何家也就许了。
及至接过门来,见媳妇容貌又标致,性子又聪明,玉吾甚是欢喜。只怕嫌他儿子痴呆,把媳妇顶在头上过
日,任其所欲,求无不与。那晓得何氏是个贞淑女子,嫁鸡逐鸡,全没有憎嫌之意。玉吾家中有两个扇坠,一
个是汉玉的,一个是迦楠香的,玉吾用了十余年,不住的吊在扇上,今日用这一个,明日用那一个。其实两件
合来直不上十两之数,他在人前骋富,说直五十两银子。
一日要买媳妇的欢心,教妻子拿去,任他拣个中意的用。
何氏拿了,看不释手,要取这个,又丢不得那个;要取那个,又丢不得这个。
玉吾之妻道:“既然两个都爱,你一总拿去罢了。公公要用,他自会买。”何氏果然两个都收了去,一般
轮流吊在扇上。
若有不用的时节,就将两个结在一处,藏在纸匣之中。
玉吾的扇坠被媳妇取去,终日捏着一把光光的扇子,邻舍家问道:“你那五十两头如今那里去了?”玉吾
道:“一向是房下收在那边,被媳妇看见,讨去用了。”众人都笑了一笑。
内中也有疑他扒灰,送与媳妇做表记的;也有知道他儿子不中媳妇之意,借死宝去代活宝的。口中不好说
出,只得付之一笑。玉吾自悔失言,也只得罢了。
却说蒋瑜因家贫,不能从师,终日在家苦读。书房隔壁就是阿氏的卧房,每夜书声不到四更不祝一日何氏
问婆道:“隔壁读书的是个秀才,是个童生?”
婆答应道:“是个老童生,你问他怎的?”何氏道:“看他读书这等用心,将来必定有些好处。”他这句
话是无心说的,谁想婆竟认为有意。当晚与玉吾商量道:“媳妇的卧房与蒋家书房隔壁,日间的话无论有心无
心,到底不是一件好事,不如我和你搬到后面去,教媳妇搬到前面来,使他朝夕不闻书声,就不动怜才之念了
。”玉吾道:“也说得是。”拣了一日,就把两个房换转来。
不想又有凑巧的事,换不上三日,那蒋瑜又移到何氏隔壁咿咿唔唔读起书来。
这是甚么原故?只因蒋瑜是个至诚君子,一向书房做在后面的,此时闻得何氏在他隔壁做房,瓜李之嫌,
不得不避,所以移到前面来。赵家搬房之事,又不曾知会他,他那里晓得?
本意要避嫌,谁想反惹出嫌来。
何氏是个聪明的人,明知公婆疑他有邪念,此时听见书声,愈加没趣,只说蒋瑜有意随着他,又愧又恨。
玉吾夫妻正在惊疑之际,又见媳妇面带惭色,一发疑上加疑。玉吾道:“看这样光景,难道做出来了不成
?”其妻道:“虽有形迹,没有凭据,不好说破他,且再留心察访。”看官,你道蒋瑜、何氏两个搬来搬去弄
在一处,无心做出有心的事来,可谓极奇极怪了;谁想还有怪事在后,比这桩事更奇十倍,真令人解说不来。
一日蒋瑜在架上取书来读,忽然书面上有一件东西,像个石子一般。取来细看,只见:形如鸡蛋而略匾,
润似密蜡而不黄。手摸似无痕,眼看始知纹路密;远观疑有玷,近觇才识土斑生。做手堪夸,雕斫浑如生就巧
;玉情可爱,温柔却似美人肤。历时何止数千年,阅人不知几百辈。
原来是个旧玉的扇坠。蒋瑜大骇道:“我家向无此物,是从那里来的?我闻得本境五圣极灵,难道是他摄
来富我的不成?
既然神道会摄东西,为甚么不摄些银子与我?这些玩器寒不可衣,饥不可食,要他怎的?”又想一想道:
“玩器也卖得银子出来。不要管他,将来吊在扇上,有人看见要买,就卖与他。
但不知价值几何,遇到识货的人,先央他估一估。”就将线穿好了,吊在扇上,走进走出,再不见有人问
起。
这一日合该有事,许多邻舍坐在树下乘凉,蒋瑜偶然经过。
邻舍道:“蒋大官读书忒煞用心,这样热天,便在这边凉凉了去。”蒋瑜只得坐下。口里与人闲谈,手中
倒拿着扇子,将玉坠掉来掉去,好启众人的向端。
就有个邻舍道:“蒋大官,好个玉坠,是那里来的?”蒋瑜道:“是个朋友送的,我如今要卖,不知价值
几何?列位替我估一估。”众人接过去一看,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则声。蒋瑜道:“何如?可有个定价
?”众人道:“玩器我们不识,不好乱估,改日寻个识货的来替你看。”蒋瑜坐了一会,先回去了。众人中有
几个道:“这个扇坠明明是赵玉吾的,他说把与媳妇了,为甚么到他手里来?莫非小蒋与他媳妇有些勾而搭之
,送与他做表记的么?”有几个道:“他方才说是人送的。这个穷鬼,那有人把这样好东西送他?不消说是赵
家媳妇嫌太夫丑陋,爱他标致,两个弄上手,送他的了,还有甚么疑得?”有一个尖酸的道:“可恨那老亡八
平日轻嘴薄舌,惯要说人家隐情,我们偏要把这桩事塞他的口。”又有几个老成的道:“天下的物件相同的多
,知是不是?明日只说蒋家有个玉坠,央我们估价,我们不识货,教他来估,看他认不认,就知道了。若果然
是他的,我们就刻薄他几句,燥燥脾胃,也不为过。”算计定了。
到第二日,等玉吾走出来,众人招揽他在店中,坐了一会,就把昨日看扇坠估不出价来的话说了一遍,玉
吾道:“这等何不待我去看看?”有几个后生的,竟要同他去,又有几个老成的,朝后生摇摇头道:“教他拿
来就是了,何须去得?”看官,你道他为甚么不教玉吾去?他只怕蒋瑜见了对头,不肯拿出扇坠来,没有凭据
,不好取笑他,故此只教一两个去,好骗他的出来。这也是虑得到的去处。
谁知蒋瑜心无愧怍,见说有人要看,就交与他,自己也跟出来。见玉吾高声问道:“老伯,这样东西是你
用惯的,自然瞒你不得,你道价值多少?”玉吾把坠子捏了,仔细一看,登时失了形,脸上胀得通红,眼里急
得火出。众人的眼睛相在他脸上,他的眼睛相在蒋瑜脸上。
蒋瑜的眼睛没处相得,只得笑起来道:“老伯莫非疑我寒儒家里,不该有这件玩器么?老实对你说,是人
送与我的。”
玉吾听见这两句话,一发火上添油,只说蒋瑜睡了他的媳妇,还当面讥诮他,竟要咆哮起来。仔细想一想
道:“众人在面前,我若动了声色,就不好开交,这样丑事扬开来,不成体面。”
只得收了怒色,换做笑容,朝蒋瑜道:“府上是旧家,玩器尽有,何必定要人送?只因舍下也有一个,式
样与此相同,心上踌躇,要买去凑成一对,恐足下要索高价,故此察言观色,才敢启口。”蒋瑜道:“若是老
伯要,但凭见赐就是,怎敢论价?”
众人看见玉吾的光景,都晓得是了,到背后商量道:“他若拚几两银子,依旧买回去灭了迹,我们把甚私
塞他的嘴?”就生个计较,走过来道:“你两个不好论价,待我们替你们作中。
赵老爹家那一个,与迦楠坠子共是五十两银子买的,除去一半,该二十五两。如今这个待我们拿了,赵老
爹去取出那一个来比一比好歹。若是那个好似这个,就要减几两;若是这个好似那个,就要增几两;若是两个
一样,就照当初的价钱,再没得说。”
玉吾道:“那一个是妇人家拿去了,那里还讨得出来?”众人道:“岂有此理,公公问媳妇要,怕他不肯
?你只进去讨,只除非不在家里就罢了,若是在家里,自然一讨就拿出来的。”
一面说,一面把玉坠取来藏在袖中了。玉吾被众人逼不过,只得假应道:“这等且别,待我去讨;肯不肯
明日回话。”众人做眼做势的作别。蒋瑜把扇坠放在众人身边,也回去了。
却说玉吾怒气冲冲的回到家中,对妻子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说完,摩胸拍桌,气个不了。
妻子道:“物件相同的尽多,或者别是一个也不可知。待我去讨讨看。”就往媳妇房中,说:“公公要讨
玉坠做样,好去另买,快拿出来。”何氏把纸匣揭开一看,莫说玉坠,连迦楠看的都不见了,只得把各箱各笼
倒翻了寻。
还不曾寻得完,玉吾之妻就骂起来道:“那淫妇,我一向如何待你?你做了这样丑事来!扇坠送与野老公
去了,还故意东寻西寻,何不寻到隔壁人家去!”何氏道:“婆婆说差了,媳妇又不曾到隔壁人家去,隔壁的
人又不曾到我家来,有甚么丑事做得?”玉吾之妻道:“从来偷情的男子,养汉的妇人,个个是会飞的,不须
从门里出入,这墙头上,房梁上,那一处扒不过人来,丢不过东西去?”何氏道:“照这样说来,分明是我与
人有甚么私情,把扇坠送他去了。这等还我一个凭据地!”
说完,放声大哭,颠作不了。
玉吾之妻道:“好泼妇,你的赃证现被众人拿在那边,还要强嘴!”就把蒋瑜拿与众人看、众人拿与玉吾
看的说话备细说了一遍。说完,把何氏勒了一顿面光。
何氏受气不过,只要寻死。玉吾恐怕邻舍知觉,难于收拾,呼得倒叫妻子忍耐,分付丫鬟劝住何氏。
次日走出门去,众人道:“扇附一定讨出来了!”玉吾道:“不要说起,房下同媳妇要,他说娘家拿去了
,一时讨不来,待慢慢去龋”众人道:“他又没父母,把与那一个?难道送他令史不成?”有一个道:“他令
兄与我相熟,待我去讨来。”
说完,起身要走。
玉吾慌忙止住道:“这是我家的东西,为何要列位这等着急?”众人道:“不是,我们前日看见,明明认
得是你家的,为甚么在他手里?起先还只说你的度量宽弘,或者明晓得甚么原故把与他的,所以拿来试你。不
想你原不晓得,毕竟是个正气的人,如今府上又讨不出那一个,他家又现有这一个,随你甚么人,也在疑惑起
来了。我们是极有涵养的,尚且替你耐不住,要查个明白;你平素是最喜批评别人的,为何轮到自己身上,就
这等厚道起来?”玉吾起先的肚肠,一味要忍耐,恐怕查到实处,要坏体面,坏了体面,媳妇就不好相容。所
以只求掩过一时,就可以禁止下次,做个哑妇被奸,朦胧一世也罢了。
谁想人住马不住,被众人说到这个地步,难道还好存厚道不成?
只得拚着媳妇做事了。
就对众人叹一口气道:“若论正理,家丑不可外扬。如今既蒙诸公见爱,我也忍不住了。一向疑心我家淫
妇与那个畜生有些勾当,只因没有凭据,不好下手。如今有了真赃,怎么还禁得住?只是告起状来,须要几个
干证,列位可肯替我出力么?”
众人听见,齐声喝采道:“这才是个男子。我们有一个不到官的,必非人类。你快去写起状子来,切不可
中止。”玉吾别了众人,就寻个讼师,写一张状道:告状人赵玉吾,为奸拐戕拿事:兽恶蒋瑜,欺男幼懦,觊
媳姿容,买屋结邻,穴墙窥诱。
凯媳憎夫貌劣,苟合从奸,明去暗来,匪朝伊夕。忽于本月某夜,席卷衣玩千金,隔墙抛运,计图挈拐。
身觉喊邻围救,遭伤几毙。能里某等参证。窃思受辱被奸,情方切齿,诓财杀命,势更寒心,叩天正法,扶伦
斩奸。上告。
却说那时节成都有个知府,做官极其清正,有”一钱太守“之名;又兼不任耳目,不受嘱托。百姓有状告
在他手里,他再不批属县,一概亲提。审明白了,也不申上司,罪轻的打一顿板子,逐出免供;罪重的立刻毙
诸杖下。
他生平极重的是纲常伦理之事,他性子极恼的是伤风败俗之人。凡有奸情告在他手里,原告没有一个不赢
,被告没有一个不输到底。
赵玉吾将状子写完,竟奔府里去告,知府阅了状词,当堂批个“准”字,带入后衙。次日检点隔夜的投文
,别的都在,只少了一张告奸情的状子。知府道:“必定是衙门人抽去了。”
及至升堂,将值日书吏夹了又打,打了又夹,保是不招。只得差人教赵玉吾别补状来。状子补到,即便差
人去拿。
却说蒋瑜因扇坠在邻舍身边,日日去讨,见邻舍只将别话支吾,又听见赵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