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十二辑)-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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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把那晚的一切全部告诉黄文娟。
这是他一生的秘密。
与他共同拥有这份秘密的孟辛,如今已经是淮左市分管财贸的副市长了。他们
仍然保持着十分密切的关系。有一天,他们偷到了一个单独喝咖啡的机会,聊到深
处时,孟辛对他说:“谢谢你,是你救了我的今天!”章林生也随即对她说:“谢
谢你,是你救了我的今天!”说完,两人相视片刻,旋即齐声大笑,笑得周围的人
全都扭转头来看他们。
意志巷人家
张学东
意志巷是一条仄长的巷道,它的左右两侧是极其低矮而又陈旧的砖木结构瓦房。
从它的每一个道口走进去,最靠里面正中央居住一户人家,而下首左右两旁相对居
住着八家,九户人家便圈围在拥挤的三合院中。这样的杂院又如同蜈蚣的毛爪一般
参差地排列在意志巷里,狭窄幽长的巷道只能容纳一人谨慎地推一辆自行车单独行
走,倘若遇到迎面有人,一方只得闪到巷道两侧的某一三合院里。你走进巷口,立
刻就有种井底之蛙的感觉,头顶仅有一方或蓝或灰的天空,像块方布高高地蒙在头
上,偶尔有一两只飞鸟掠过,人的心也随它们飞了出去。
我对意志巷之所以能够清晰地描述,并不是我很眷恋那个地方。事实上,它早
已被花团锦簇、绿树翠荫、山池廊榭的美丽花园所替代,在此驻足游玩的市民或许
早已不记得它原来的模样,可是意志巷在我的记忆中却如同一棵根深蒂固的老树,
它的每一处细枝末梢总会在我不经意的时候落下几片枯黄的碎叶儿,犹如一张张陈
年的相片在秋风中飘零。
立秋
看到巷口的白杨树婆婆娑娑坠下第一片金黄色的落叶时,便是意志巷的秋天了。
早晨,我和往常一样睡眼惺忪地从门台上扛起那辆旧自行车一步步走下台阶。
我刚要越过意志巷10号院最后一户人家的门口,却迷迷糊糊同正从房里走出来
倒马桶的阿桂撞在一处。耳畔听到很响亮的咣当哗啦的声响,同时闻到一股腥臊的
恶臭味。低头看时,裤角上早已沾溅上湿乎乎冰凉的秽物,几团带着血污的卫生纸
横在脚下的青砖地面上。
未及发作,对方却已先发制人。我知道这是院子里的寡妇阿桂,一腔的怒火不
知怎的被抑制住了,眼前倏地闪现出她家丫头的娇嗔的小脸和微蹙的眸子。
如果是其他什么人,我或许会动些肝火,可倒霉的偏偏是这个女人!我很木然
地双脚叉稳车身,竟不知所措。当目光落到阿桂的身体上时,顿时有些晕眩和窒息。
阿桂只穿一件低胸的睡衣,料子看起来很柔也很垂,大抵是丝绸一类的东西。阿桂
的乳晕透过睡衣隐约可见,丰盈浑圆的曲线在秋日晨曦中正散发着某种诱人的光泽。
我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喉咙间发出一声干咳,仿佛突然折断的干树枝那样响亮刺
耳。
恰好院子里的几个去晨练的人拎着木剑、端着盛满鲜奶的铝锅陆陆续续踱了进
来,小院立刻显得危机而又拥挤不堪。
我急忙侧身推起自行车夺路而逃,隐约听到阿桂在炫耀她的真丝睡衣,可是眼
前和脑际却一直浮现着那摊污秽的便水和几团沾染了血污的卫生纸,这便让我突然
萌生了一种猥亵的念头,我在想那血红的卫生纸究竟是阿桂的还是她家丫头的?这
样一想胃里竟然一阵翻江倒海,我慌忙跳下车子,蹲在马路旁边的白杨树下狂呕起
来,我的窘态在路人看来一定和孕妇一样滑稽。
在我记事以来,阿桂的名字一直像王致和臭豆腐一样令人津津乐道,当然这并
非完全是寡妇门前是非多的缘故。
早在阿桂的丈夫未死之前,院子里的老少就喜欢捕风捉影地谈及她的是非长短。
阿桂说来也算不幸,串联的那阵她也风风火火地打起背包,搭火车、睡露天。可等
她重返故里时却无奈地怀上了曾与她志同道合的革命小兵的种,而那个在她耳边信
誓旦旦的人却石沉海底、杳无音信了。悔恨之余,阿桂只得先堕胎随后又稀里糊涂
嫁了人。
阿桂的这个男人染病死后,意志巷的人们开始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来审视丫头的
母亲阿桂。阿桂的皮肤白皙光洁,已过四十的女人,胸脯和臀部依然挺拔高凸,尤
其她的眉目之间还不时地闪烁着少女一般的情愫。
阿桂穿衣十分讲究,该紧的地方绝对曲线突出、不拘不束,而宽松的时候又裙
衫飘洒、摇曳生风。丫头是不敢同她妈一道上街的,她很不习惯熟人阴阳怪气地和
她们打趣。呦,是阿桂呀!打扮得这么时髦,和你家丫头简直都快像孪生姐俩啦。
这个时候的阿桂,却往往会得意地飘了起来。
意志巷的老年人是顶瞧不上阿桂的,他们暗地里煞有介事地议论不休。年逾古
稀的莫老太算是这群人的代表,她虽然已弓背塌腰、走路双腿打颤,但她对院子里
大大小小的事件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警觉。
意志巷没一个好人!
莫老太总是从她那被浓痰堵塞得发音异常困难的喉咙间咳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她看阿桂的时候通常是冷眼相觑,她说阿桂是天生的狐狸相,哪个男人跟了她准保
没有好日子过!这种预言在丫头她爸死后让莫老太曾一度引以自豪。
丫头打懂事以后,就有一种难言的羞耻感萦绕着她。那时我们院里的孩子在空
旷的巷口藏“蒙蒙”、丢沙包、跳皮筋或玩家家,而她总是沉默寡言的深居简出,
一副怯生生的样子,仿佛谁会吃了她似的。
其实我知道,丫头是打心底里厌恶她妈阿桂的,尤其她爸过世以后,她讨厌看
到她妈站在穿衣镜前涂脂抹粉、搔首弄姿的样子。
处暑
是我帮陌生女人敲响阿桂家的屋门的。
那天,我并不知道阿桂正和一个叫眯眯的男人躺在里间卧室的床上。他们的衣
裤、胸罩、鞋袜像商店清仓处理一般,胡乱地扔在床头和地板上,卧室里狼藉不堪,
媾合后的浑浊气息在空气中弥散。
阿桂必定先是一惊,待听出是我的喊声,她才长长地出了口气。
她又娇嗔地轻伏到眯眯的身上,她少女一样痴迷地轻吻着躺在自己身下已经有
些疲倦的男人的胸膛,手指不停地在上面虫子样滑动。
男人似乎有些想离开了。
阿桂便娇哼了一声。
阿桂哄孩子似的抚弄了一番眯眯的头发,才趿拉着鞋朝外屋走去。
门外,一张肥胖、油腻腻的脸凶神恶煞般地绽露在阿桂的面前,酷似悬挂在卤
肉店里的猪头。
阿桂惊魂未定不及开口,胖女人已夺门而入,顺势给阿桂一记脆响的耳光。
胖女人歇斯底里地怒吼着,同时一口浓痰砸在阿桂红润的脸上。
我惊恐万状地呆立在阿桂家的门口,胖女人一定患有非常严重的口臭,空气里
有成千上万她的唾液分子充斥着我的呼吸系统,我看到阿桂的神情异常古怪难堪,
胖女人的那口污水正顺着她浓妆俏丽的脸蛋朝下滴淌。
我想我是中了胖女人该死的圈套。
这下闯了大祸。
白露
整个巷子显得极不平常,每个人都仿佛吸食了大麻的瘾君子,他们兴致勃勃地
谈论着来自10号院的某一事件,尽管消息大多均为道听途说,可好事者都乐此不疲
地在自己的三寸口舌翻转之间肆意添油加醋,似乎不这样搬弄故事的精彩之处便不
足以刺激听众或自己。
阿桂对门住着红旗服装厂的女工贾裁缝,她是地道的上海人,也是院子里出了
名的小喇叭。她平时讲话就像缝纫机的脚踏板发出的一连串嗒嗒嗒嗒的噪声,任何
无聊的是非只要经她一传就会立刻显得紧张而又神秘兮兮。
我刚走进院子便被贾裁缝一把拽住。
你一定晓得阿桂家昨晚的事吧!快给我们讲讲看。
我没有搭理她径直朝里走。我素来反感这个上海阿拉,她的嘴里向来不会有什
么好事,况且我非常讨厌她那满嘴磨磨叽叽的上海味。
此时,丫头正安静地立在她身后,她的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眼睛里的光芒愤
怒而又孤傲。原来昨晚丫头离开家到街上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当她不知不觉走回
家的时候,偏巧目睹了那个胖女人在她家叫嚣着,那会儿丫头真想冲进去用菜刀剁
了那个叫眯眯的臭男人,还有她妈阿桂。
贾裁缝不由打个激灵,哎呀呀,快吓死我啦!你这样不声不响地是会吓死的!
你可算回来了,你妈妈都快被你急出毛病喽!
丫头没好气地瞥了贾裁缝一眼,我们家的事用不着你操心!往后再胡说八道当
心我拿针线缝住你这张嘴!
丫头见我跟在她的身后,便回过身直冲我嚷,干吗老跟着我?还嫌不够热闹!
我惊愕地站在她家的门口,我肯定自己面无表情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塞进
嘴里,随后又无声无息地点燃。我注视着青灰色的烟雾扭曲地向上升散,顺着烟雾
弥散的方向,可以看清那方灰蒙蒙的天空就在我们的头顶。从丫头走进房间以后,
她家便隐约发出翻箱倒柜的声音,跟着就是阿桂和丫头互不相让的喋喋争吵,并不
时伴有茶杯一样的东西摔碎在地板上的脆响。在我看来,丫头和她妈阿桂这几年的
母女关系一直处于一种危机状态,这种危机随时随地都可能引发一场战争,而随着
时间的流逝,这种可能性就愈来愈大。丫头的眼神似乎告诉周围的人,她早已不再
是一个黄毛丫头,她潜意识里的倔强和敏感随时都会导致她的背叛。
门“咚”的一声被奋力撞开,我不及闪身,从屋里呼啦撂出一团衣物,劈头盖
脸落在我的身上,我被一股很暧昧的香皂气息包围着。
滚就滚,有什么了不起,你根本不配来教训我!
丫头回过头瞅了我一眼,她的胸脯随着她的喘息激烈地起伏。我下意识地看到
丫头正好从刚才扔出来的那些胸罩、内裤等衣物上踩过,她黑色的鞋印零乱地落在
一只雪白的胸罩上面,仿佛一只洁白的鸽子的羽毛沾染了油污,在秋天阴晦的天空
下显得格外醒目。
贾裁缝又从门缝里伸出半拉脑袋,她慵懒的眼睛里发射出一束贪婪、好奇的蓝
光,如同一名干练的侦探抑或是一只训练有素的警犬密切捕捉着每一个细节,她的
嘴里还不停发出一连串咂舌和冷笑。
也许就是贾裁缝这种嗲味十足幸灾乐祸的怪声怪气激怒了正气急败坏无处宣泄
的阿桂,她猛然掉头回屋端起放在门背后脸盆架上的大半盆污水,直冲对门家泼将
过去。
贾裁缝根本没有丝毫防备,她顿时变成一只狼狈不堪的落水狗。
阿桂就那样端着空脸盆靠在门板上,她得意地呼出一口报复之后快感的热气。
可是与此同时,贾裁缝早已清醒过来,她也毫不示弱,尖叫之余,她回屋抄起
一把剪刀风驰电掣般地扑向阿桂。
我几乎惊呆了,两个撒泼的女人酷似两只丛林里的母兽,彼此为了争夺一只美
味的猎物或垂涎已久的雄兽发动了极其突然的侵袭。
那时,丫头已经跑出了巷口,她的身后一定传来两个女人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和歇斯底里的尖叫,逐渐地这种刺耳的声音让幽长、狭窄的巷道吞没,头顶灰色的
天变得辽阔起来。
阿桂挂了彩。
阿桂的脸上贴了一块雪白的纱布,伤口不时地痛楚发作,她独守在孤零零的屋
里,内心多少有些懊悔。她以前很少在乎人们说三道四,对于那些流言蜚语她总是
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她已经习惯我行我素逢场作戏的生活,尤其在丫头她爸
死后,阿桂似乎一夜之间豁然开朗了很多。人这一辈子怎么还不是过,她生命中的
两个男人先后都遗弃了她,尽管他们的离开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但在阿桂看起来并
没有什么不同,她终究是注定要独自走完这一生。不过,她现在除了和女儿过这种
相依为命的生活之外,她还是需要有一个男人的,眯眯是她感到满意的情人,她知
道他是有妇之夫,但这并不重要,她已不想再跟任何男人海誓山盟死去活来,只要
能抚慰她的孤独与寂寞,就足够了。
中秋
中秋时节,会有很长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意志巷的人们便开始热火朝天地预
备过冬的煤饼、煤球之类,原本就拥挤的小院,一时间被家家户户盛煤的麻袋、竹
筐和脱在院里田字格一样的煤饼占据得无扎锥之处,大家在走道的时候总难免忘却
了自己的德行,而一味地怨骂别人。
你从院子走到巷口或从别的什么地方走进意志巷,耳朵里灌满了街坊们的满腹
牢骚和怨言。诸如:政府是干什么吃的、为何还不给通暖气、整天被烟熏灰呛哪里
还有个城里人的样子嘛。不过也有人传言,这房子住不久,翻过年就要拆啦!这里
将来要建一座大花园。一说到拆迁,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打住了,似乎谁也不愿意去
想这些遥远的事情。于是抱怨之余,人们还是无可奈何地把一袋一袋、一筐一筐的
煤用他们并不很坚实的肩膀扛进了意志巷。
所以,意志巷的人大多养成了朴素的习惯,冬天生火炉倒出的煤灰,他们一般
不会轻易丢进垃圾站,而是要用细眼筛子精心筛选,哪怕每次只能筛出十几粒尚未
完全燃尽半黑半灰的煤渣,他们也乐此不疲。人们把去年冬天积攒下来的这种煤渣,
在此时又倒腾出来,然后掺和到新煤里制成煤饼继续烧用。
通常这个时节贾裁缝整日便如一只饿得两眼泛绿的狼逡巡在巷口和院内,她时
不时地从地上捡起几小块别人搬运时洒落的煤渣,偶尔她也会乘人不备顺手牵羊地
从旁人家的麻袋或煤筐里迅速捏上几块,然后沾沾自喜,仓皇逃遁。
贾裁缝便有了早起的习惯,她瞪大了眼珠在院子里转来转去,院里不论是谁见
了她都会打趣,贾裁缝起这么早,今天恐怕收获不少吧!
天黑后阿桂的脸上扑满了春风,她扭动着绵软的腰肢轻轻地飘进了屋里。
阿桂对着镜子悉心描涂一番,当她触及到脸颊上微微作痛的那道划痕时,她看
到一脸怒火又在椭圆形的镜子里燃烧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在记恨贾裁缝还是在生
女儿的气,她阿桂何时正眼瞧过意志巷的这些市侩?尤其贾裁缝这样的刁民,她向
来是不屑一顾的。阿桂这样想,或许她真是给丫头气昏了头,自己唯一的亲人竟然
也这样对待她,这着实伤了她的心。
但想到眯眯过一会儿要来,阿桂急忙取出香水,轻擦到两鬓、胸脯和腋下,她
记得每次和他幽会,她都会将自己弄得清香怡人,她很早便懂得一个女人应该是和
玫瑰一样的美丽与芬芳。
眯眯和阿桂相识已久,但他最终扮演阿桂的情夫是从丫头她爸病故以后开始的。
眯眯成为意志巷10号院的常客,逢三过五人们就能看见他潇洒体面的身影。诸如贾
裁缝、莫老太这样的街坊便会伸长了脖颈、瞪大双眼或竖起耳朵密切关注阿桂家的
一举一动,惟恐疏漏某一细节。
门外有人敲门,阿桂没敢开灯,她知道是自己要等的人来了,她轻轻拉开门,
屋外的人便闪身走进来,阿桂顺势扑到来人的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