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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金童玉女-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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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节:梦醒(12)

  女生们纷纷退出,把男孩的尊严奉给死者。卷毛头拦住我,用看一个未亡人的目光盯着我:〃让我来尽这责任。〃
  〃尽量擦得干一点,他……怕冷。〃我说。
  郑闯下葬后那口锅却沿用下来,仍用于化冰烧热水。这原本再合理不过了,因为幸存的人要继续活下去,缅怀过去只占用空余时间。我晚上常独自去水房打水,在那寒冷的房子内,男孩像个夜盗藏在肉眼看不见的暗处。
  郑闯的父母是晚上前和夜幕一块儿到达的,他们收到的只是儿子病危的电报,然而三天四夜的行程中他们已暗暗地想到了绝处。
  郑闯的母亲哭号了几小时后就安定下来,我觉得她跟当初送别儿子时哭得一样,调门相同。也许对她来说,自接到电报的一刻起儿子就奄奄一息了,如今从她手中滑掉的不过是最后一线渺茫的希望。
  郑闯是大年初一下葬的。已近黄昏,西边突然闪出一片瑰丽的夕阳,绯红色。墓地后面是一大片没有终结的森林,孤苦无告地肃立,那样清冷和遥远。那是倪娜选中的,她说喜欢这样的宁静。
  〃他会喜欢的。〃她喃喃地说。
  早上就有人用炸药崩开了墓穴,偌大的棺材深深地下进去,听见冻僵的碎土冰雹似的砸在棺面上。瓦西里吹起了口琴,是他擅长的忧伤悠长的曲调。然而一般的忧郁在墓场冷峻的空间失去重心,变得如一支轻佻的夜曲。
  〃滚开!〃卷毛头愤然骂道,〃吹什么迎亲曲!〃
  两个男人面对面,怒目而视。突然,卷毛头劈手夺过口琴,狂吹起来。那是首无名的葬歌,感觉是从心里涌出的哀乐。他傲然地端着肩,一直吹到嘴角红肿。据说他的艺术灵气就萌发自那一刻,如今他被称做音乐家,但他最辉煌的杰作仍是在被称为卷毛头时的那支哀调。那片墓场是他艺术生涯的发源地。
  我没淌一滴泪。我大概真的老了。他死了,我活着,他在我心里永远是十六岁的男孩。今天有时灰扑扑的弄堂里出现个骑黄鱼车的男孩,猛然回首,往事便历历在目。郑闯死后好久,我都被负罪感压抑,怕跟任何男孩来往,暗暗地洁身自好,以此作为一种特殊的志哀标志。
  葬礼之后,连队选出一立方米上好的板材运往郑闯上海的家,还有两对木箱。临发货当天,郑闯母亲佝下腰,仔仔细细地在每一件货物上加贴了醒目的标签。
  我忽然愤慨地觉得跟那能干女人的缘分断绝了,从此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来。我甚至不想去车站送他们,后来果真没去。
  她跑来向我道别,絮絮地说从此会把我当女儿对待:〃今后有什么难处就跟妈妈我写信。〃
  〃我只有一个好母亲。〃
  她换了换腿站,似笑非笑:〃那么,再见了,早点回上海!〃她走到门边,反身说:〃本来想把些他的日用品留下给你,可听说你回上海学习,所以才全带走了……〃
  〃你快走吧!〃我说,〃求求你。〃
  她果然急速地走掉。
  我不懂他们怎么可以这样麻木,郑闯是独子加孝子,他死后他们竟没有撕心裂肺地悲号,仿佛他该死,死得合情合理。
  郑闯的母亲随身带来儿子的最后一封家信,逢人就说,那孩子平素总写规规矩矩的平安信,惟有这一封写得没头没脑,开了一长串清单索要东西。最令人惊诧的是他让母亲代买一块精致昂贵的女式手表,说有急用。
  〃我那时就想到要坏事!〃她说着,用手巾的一个小角将眼擦成溃疡一般的肉红色。
  死一旦连上了宿命,就产生了牢固的依托,仿佛一个渠道让悲痛经此去疏漏,跟防涝的排水管相差无几。当初我觉得郑闯被宿命架空了,亏得厉害。后来我自己推翻自己:宿命并非针对死人本身,死去的郑闯永久安然无恙地置身芳甜的地底;宿命不过是针对了活人脆弱的魂灵。那个能干女人正通过她的宿命解释拯救了自己。
  我想拥抱她,给她我青春的热情。
  我没等到去沪的通知,待我想到申明我肺部一切正常时,有个本地女孩已坐上了南去的列车。我把区医院的X光透视报告撕得粉碎。

  第13节:梦醒(13)

  〃体检当天你怎么不去查?〃指导员懊丧地说,〃现在别人都走人了,你得个'正常'还有何用!〃
  〃当时我提出过。〃我说,〃他说不必。〃
  〃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他说,〃体检表填着不合格,场部就换了人,还埋怨我们送了个病包子!这事办得……〃
  〃那个大拿骗了我,他是存心卡人!〃
  〃这话可不该讲!他卡你干吗?现在走的也不是他闺女,非亲非故的。〃
  我张口结舌地败下阵,我觉得心灰意冷,原来人际关系竟如此深奥晦暗。察觉到这点,我其实也已沾染了某种奸诈,之所以缄口不言,是因为想把它存在心底,怕它滋长抬头。
  万林强也听说了这个,他只说了两个字:〃你呀。〃我说我上了大拿的圈套,他说不仅他信,指导员也信。我说这不可能。
  〃他们是本地人,要一代代相处下去。况且大拿是得罪不得的。十年后,你或许能搞得清这儿的地方势力和乌七八糟的人际关系。〃
  他激越地说,〃我跟你不同,我厌恶这里!〃
  〃厌恶?〃
  〃别学我。〃他柔声说,〃永远做你的好女孩。〃
  〃可能很难……他死了。〃我忽然觉得日月星辰转移慢了节拍,前面是长长的夜以及焦灼的白日,不再会有新来头,〃我很怕,不知怕什么。〃
  〃别胆怯,马上是春季,悲惨的事已彻底过去了。〃他怜惜地说,〃你的小辫散了,快扎扎好。〃
  他对我发怪脾气的那一页早陈旧了,是郑闯的死使我们间的友情灿烂,突然深知彼此的底蕴,和平宁静起来。
  然而半年之后,在那个短暂的夏日里,另一宗悲惨的事见之于世:那个替换我去学习的当地女孩,远离父母后陷入了一场恋爱,她不识人,甚至嫩得不懂生活有时会戏弄人,她淳朴地当了个伪君子的牺牲品。遭抛弃的第二日她就疯了,被哭天号地的老父报丧似的领回。
  我在场部与她相逢,她正搂着一只尖叫的病猫亲吻,吻得炽烈大胆。她脸上的红果实已凋零,充满病态的惨白,惟一没改变的是那两段鼓胀如橡皮的粗壮小腿。有人说那腿是幼小时背弟妹压坏的,也有人说是盘腿做活计造就的,人人都说她曾是个勤快的女孩。她与我同龄。这让我酸楚地背过脸去,仿佛在光亮的镜子里瞥见自己满身疮痍。
  连里有人说这是报应,还说是郑闯在显灵。我想这亵渎了他,那是个善良懦弱的男孩,一生都惴惴不安地把守自己。他绝不会恶毒地加害别人他的名字永远成为善的代名词,神圣地活在我生活的每一个环节中,并把它们紧紧攀联。
  我很晚才结婚。无数个有月光筛进床前的夜里,丈夫在睡梦中发出沉稳的鼻息,安静温顺,软弱得像个孤独的男孩。我在他鼻翼那儿寻见两道浅浅的细纹,那儿存着他少年时的落落寡欢和不得志。我反复想到,假如叫郑闯的男孩活到如今,也会成长为一个男子汉,一个丈夫,有个抚弄他乱发的爱妻。
  至今我仍听不得哀乐,即使死的是个我憎恶的人。然而,除了葬歌竟没有别的音乐能真正拨动我的心弦……
  (二)
  那个十七岁的暮春是苦涩的。风沙啦啦地走得散乱,目光昏昏沉沉,泥地道路稀溏,浮面翻着粥状淤泥,冷雪融化搅得人人举步迟疑。林区开始放长长的春假。
  冬季压得人成了驼背,乍一休整,反倒少了激荡的支柱,恰如刚从前线转回的老兵,猛然间产生隔世之感。
  在不刮风的凌晨,仍能听清南行列车传来美若箫竹的啸音。初来此地,它曾给大家一个大大的惊喜,隐约觉得心系上一个扎实的盼头。然而此刻,它成了支破旧的曲子,难以震撼人心,由它顾自奔得遥不可及。
  男生首先瓦解:穿得衣冠不整,肥大的布裤甩来甩去男人灰心无聊,总会首先体现在服饰上。他们聚在一块儿喝酒,装被谋杀者的尖叫,其中有个小个子男生存款被盗,号啕大哭,说那是存着探亲用的。
  卷毛头为他搞募捐活动,跑到女宿舍来,连声说老实人太吃亏,弄得钱小曼惶惶然,仿佛很快会祸及她。〃怎么没人管呢?〃她拍拍胯骨。

  第14节:梦醒(14)

  〃已经开始烂了。〃吴国斌冷冷一笑,〃蹲在这个鬼地方闷得半死,再管也没用。监狱里也有闹暴动的。〃
  卷毛头埋头整理捐款,好好地吐出一声长气:〃是没盼头,难道一辈子就这样混吗?〃
  钱小曼使劲刷鞋帮上的干泥,人小心大,附和道:〃出人头地能有几个?〃
  〃说这话没出息。做人就要敢作敢为,能屈能伸。把世上各种各样的滋味都统统尝遍,冒险、吃苦、享乐,什么也不放过,活一世也不叫冤枉。〃
  我忽然敬仰起吴国斌,她的话符合我,我一向向往大起大落的日子,这在两个人间就此相通起来。她是个毫无诗意的女孩,待人冷漠无情,脸上有块破相的疤。跟她交往,我总有深入虎穴的戒备,从那天起直到她进入监狱。
  春假中我的朋友倪娜,跟随瓦西里去了齐齐哈尔,探望瓦西里的姐姐。她邀我同去,说话时她高大的丈夫耸耸肩,做出对娇妻的宽容。这很伤我,尽管倪娜一片好心。
  〃我有别的安排。〃我生硬地说。
  〃这儿的气氛不怎么好,还是出去轻松一下。小姑娘,别固执。〃
  〃我真有安排。〃
  她没再坚持,只说:〃想开点,否则悲伤会没完没了缠住你!〃
  那个叫郑闯的小恋人才十六岁,暴死于天冻地裂、草木衰黄的冬季。关于他的遗物我一无所有,他甚至没留一句遗言。假若没那个圆鼓鼓的新坟墓,他简直就恰似一个先甜后苦的梦魇。好长时间,我被灾难压得愁容满面。我原本偏爱忧伤,母亲说是无病呻吟的小姐脾气。我既有本性的伤情又添上冬天的打击,益发悲惨起来,脱发、畏寒,只差口吐鲜血。
  一天,我收到美妹的信,她写了一通宽慰我的话后,话锋一转,突然提到小多已有一个月未给她去信。她在那上头惨兮兮地写道:〃请帮我拯救爱情,你是它的目击者。〃
  美妹怎会落到焦头烂额的田地!我忽然生出种火气:我们就都那么倒运?非扳回来不可!那番火气烧得我振奋,浑身血液畅通,大有起死回生之感。以后我又试过数次,确认愤怒对忧郁有压抑作用,就如深色能涂没淡雅的色彩。然而我却未研究出何种情绪可压制愤怒,所以我宁可忧郁下去。
  小多是我远房表哥,才子模样,给美妹寄过情书无数,美妹展示过其中精华部分,这使我既受害又受益。受害处是从此迷上生活中罕见的燃烧般的炽热恋爱;受益处恰恰也是这一点,即爱情观的层次高远。小多中学毕业在家里吃了两年多老米饭,据说是看看风头。他早我一步来了黑龙江,也是林场,可离我们不近,叫什么大树屯林场。
  我开始酝酿一封讨伐信。我口才不怎么好,跟人说话总感觉像不干净似的;写信我却能有条不紊,因此也比较看重写信拿手的其他人。
  我正发挥得酣畅,就听吴国斌把她刚收到的信撕碎,撕信时她脸部怨气冲天,像在撕裂仇人。我觉得她不可捉摸,不由得多看她一眼。后来我发现这正是我对她的兴趣所在。
  〃明天就走!〃她自言自语道,一面恨恨地在疲软的枕头上猛拍一掌,〃你那个大树屯就去不得吗?〃
  我吃了一惊:〃你去大树屯林场?〃
  〃是啦。〃她说,〃想追根刨底吗?〃
  〃不,我亲戚在那儿,有封急信你帮我带去好吗?〃
  她没开尊口,那就代表答应。她从不肯痛痛快快地帮别人一点小忙,仿佛利人与损己是同一概念。她躺在那儿翻来覆去,等到我糊封口时她说道:〃喂,干脆一起上大树屯去逛逛。〃
  〃去那儿?〃
  〃反正放假,现在你那个小弟弟又不在了,出去散散心。〃她说,〃不远,坐半天火车就到。〃
  我对倪娜说过另有安排,对她用了托词我内疚,眼前倘能把这假期安排掉,托词就变成先见之明。况且远离父母亲人,小多的那点远亲也变得无比珍贵。可惜,这月的余钱都捐给失窃者了,问人借钱我不愿,那个〃欠〃字让我觉得下贱,大约是对舅公遗风的深切厌恶。
  〃担心盘缠?〃她笑起来,尖声尖气,〃那趟火车不会收我们的票,免费运送。〃


  2第二部分

  第15节:梦醒(15)

  〃认识列车员?〃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啊,当然。〃她肯定地说。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搭车到了贮木场,然后去了车站。吴国斌买三张站台票,我们便顺利地在车上占了个长条硬席。我背了个方包,那是上海的时兴货,里面装着给小多的礼品:两袋豆腐粉。
  从上海出发时行李中大半是吃食:玫瑰酱菜、红糖、炒米粉拌芝麻、小黄糕、桉叶糖、盐金枣……像个廉价食品展览会。然而上海货到了这儿就剩不下的,要是豆腐粉能生吞着吃,小多也得不到礼物了。真的,上海带的精盐蘸馒头都有人上来抢夺,抢不上就用纱手套什么来交换。
  钱小曼穿了双新单鞋靠窗坐着,鞋略小,挤得脚面高高隆起,很畸形,走路总像跳忠字舞那么善用脚跟踢打地面。我们肯让她跟着跑出来,使她大大地感恩,不时展露笑意。
  〃旅行开始了!〃她用唇部发音,生脆,〃怎么没见那个列车员朋友?〃
  吴国斌瞪瞪她,扭转头去。这个人常常喜怒无常。看得出,钱小曼跟她相处手心里总捏着把汗,平素吴国斌差她干这干那,她总是任劳任怨。开春时她长高了几厘米,超过了一米五五大关,可惜万林强从不注意这点,总管她叫〃小不点〃。其实在我们中间,钱小曼最适合当妻子。她劳碌,做起事来手脚快得呼呼生风。她说全是来这儿练出来的,在家里阿娘置家方寸不乱,她沾不上手。她那份天才,过独身生活似乎有点大材小用。不过,我总担心她会培养出一个懒汉丈夫。
  林区的火车有点像交通车,动不动就停靠一个小站,下去十多人,换上十多人。停了五六站左右,车门那儿有人喊:〃查票了!请把票都准备好。〃
  吴国斌一跳而起:〃快,跟我走!〃
  钱小曼霍地站起:〃快找到你朋友,他得管我们。〃她有点绝望,脸涨成赭色,并且急得指手画脚。
  吴国斌搡了她一把,搡得她昂着头向前冲了几步。我忽而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只得掮起方包,逃难一样跟着她们一气跑到最后一节车厢。那儿特别空,吴国斌找了个靠近车门的座位舒舒服服坐下。
  我问:〃你没朋友在这儿,对吗?〃
  〃有我也不靠他。〃她傲慢地说,〃我只靠自己的本事。〃
  〃有还是没有?〃我瞪着她。
  〃没有又怎么样!〃她甩甩发,迎上一步。
  〃你像个骗人的无赖!〃
  〃现在你也成了混票的无赖。〃
  钱小曼急得要作揖:〃别吵,别吵,查票的马上会追过来!〃
  〃你们有钱罚票就可以在此地候着!〃吴国斌直杵杵地盯着我,〃我得当无赖,车一停我就下站台,上前面第一节车厢去。〃
  钱小曼直眨眼皮:〃那为什么?〃
  〃笨蛋,那儿已查过票了!〃车一停靠,我们就下车往前狂奔。此时此刻愤怒已无影无踪,只想着脱险,脑海一片空白。事后回想那一幕,对那些上了贼船不知回头的人充满同情。置身于非常环境,人的趋同劣根性会动摇辛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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