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疯人院里的小磨盘-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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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磨盘十二岁了,看上去却只有七八岁那么大。他很能吃,而且不挑食,可就是不长个儿。疯人院的灶房师傅常常几勺子磕着黑油油的马勺说:〃你把那东西都吃给谁了?蛔虫还是鬼?〃这时的小磨盘通常是蹲在灶台前,一心一意地吃着什么。他顾不得说话,只是用倦怠的眼神懒懒地扫一眼炉台的火,继续慢条斯理地吃他的。当然,如果灶房师傅在数落了他之后随之爆起了油锅,落在沸油里是的花椒、葱、姜、蒜或者辣椒被炸得蹿出浓烈的气味后,小磨盘就不得不弄出声音了,不过这电报音是从鼻腔发出来的:〃啊嚏!〃跟下来,会有一串鼻涕像蚯蚓一样柔软地钻出来。小磨盘的妈妈这时不管忙着什么,总要直直腰看儿子一眼。若是那鼻涕在了裤子上,她就要叹息一下;而要是落在了食物上,她就接着做事了。小磨盘不忌讳鼻涕,他会把它连着食物吃掉,而省却了她洗衣服麻烦。
小磨盘就是这样吃饭的,他很少能坐在桌子前正经八百地吃。没到吃饭的时候,他就饿得头晕眼花了,于是就像老鼠一样溜进灶房,逮着什么吃什么。秦师傅最讨厌的就是他这一点。困为小磨盘吃东西是不分青天红皂白的,他常常把师傅偷着留给自己的下酒菜给吃了,譬如一块酱牛肉,一盘拌得酸甜可口的萝卜丝,一碗刚出油锅的豆腐泡。秦师傅火气大,每逢此时,他都咬牙切齿地揪着小磨盘的耳朵恶狠狠地骂:〃你这偷食的野猫!你以为那好吃的都是孝敬你这个小王八蛋?!〃小磨盘这时就会理直气壮地反驳说:〃那吃的东西是个哑巴,我吃它时,它也没说它姓秦啊,我不吃它还留着啊?〃秦师傅只能楹了手,踢他一脚,说:〃快滚出去找你的那些疯子玩去吧!〃小磨盘就一歪一斜地出了灶房。他走路老地这副样子,似乎总是被狂风吹着似的走不稳。他吃东西喜欢蹲着,不用筷子,只是用他那双黑黢黢的手。今天他吃完了一个素馅包子,本来打算要出去的,可是他眼尖地发现了搁在碗柜里的一碟被炒得油汪汪的肉丁,小磨盘见秦师傅正在背对着他炒菜,于是放心大胆地吃起了肉丁。末等吃完,还是被秦师傅发现了,他照例奔过来揪着小磨盘的耳朵骂:〃你这偷食的野猫!〃小磨盘疼得嗷嗷地叫着说:〃那你就去揪食的野猫的耳朵啊!〃秦师傅撒了手,呵斥道:〃还不快滚,要不我可切下你的小鸡鸡,把它煎了下酒吃了!〃小磨盘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裤当说:〃这玩意儿臊烘烘的,有个什么吃头!再说了,就真是吃的话,你该吃你自己的啊,我这个太小,不够你吃的!〃灶房里本来有切菜的嚓嚓声,有炖菜的咕嘟声,有炒菜的吱啦声,可是它们全都在瞬间湮没在暴雨似的笑声中了。秦师傅笑得掉了铲子,杨师傅笑得撇下了菜刀,王师傅则笑得把正欲添进锅里的一瓢水给洒了自己一身。只有小磨盘的妈妈没有笑出声,但她在心里也是笑着的,她忍着,把脸给忍红了。
其实三位师傅都是喜欢小磨盘的,他们也并不吝惜他吃什么。只是秦师傅算是灶房里管事的,人一旦管着点什么事,哪怕是丁点的小事,就爱耍耍威风。他留吃的给自己,往往也是为了显示其与众不同的身份。其他两位师傅对此看不惯,所以巴望着小磨盘去吃秦师傅的酒肴。而秦师傅表面上对小磨盘很凶,其实心里是疼他的,往小磨盘被揪了耳朵而跑出灶房,秦师傅总要叹口气,说:〃唉,这小磨盘也是的,怎么干吃不长肉呢?我可别把他的耳朵当树叶一样给揪掉了,要不他长大了说不上媳妇,还不得用刀把我给剁成肉馅!〃小磨盘的妈妈若是在场,就会微笑着淡淡地说:〃怎么会呢。〃她说话通常是很简短的,让人觉得这个俭省的女人在话语上也俭省着。在灶房里,只有她一人是女的,可她干的活却并不比三位师傅少。淘米、清理垃圾、择菜洗菜、发黄豆芽、给各个调料盒增添调料、打扫灶房及至分装盒饭,这些活都是她的。她大约有四十了吧,眼角聚集着一棱一棱的皱纹,仿佛她在那里种了一垄垄的庄稼。她很瘦,面色青黄,吃东西时老是打嗝,似乎所有的食物都不对她的胃口。无论冬夏,她衣服的颜色都是老绿色的,那颜色一旦褪了,就像一片荒芜的原野一样,让人看不得。她也许已经忘记自己是一个女人了,除了不爱打扮自己外,三位师傅开着一些有关男女之事的玩笑时,她也无动于衷。不过,她很爱看晚霞,一旦西边天弥漫了橙黄或嫣红的晚霞,她就会熘出灶房,出神地看上一会儿。每回看了晚霞回来,她的眼神就有了光彩,干活时更加卖力了。所以不管晚霞飞舞的时分灶房多么忙,师傅们都不催促她,任她看个够。晚霞又不是天天有,这点时间他们是乐意给她的,有一回,是盛夏的一个傍晚,那晚霞闹得很欢,几乎半边天都是红红火火的霞光,它们像火一样地燃烧,偈涨潮的海水一样汹涌着,美丽得无边无际。小磨盘的妈妈抽抽搭搭地说:〃还是天有福啊。〃秦师傅哈哈笑了,说:〃天有什么福,那么大的地方就放着两样大东西,一个太阳,一个月亮,再加上一堆烂星星,都穷成那样了你还说它有福,真是抬举了它!〃就因了他的这句玩笑话,她足足一周没有搭理秦师傅。秦师傅私下庆幸地说:〃幸亏我还没说老天存着的东西跟屎是一个颜色的,不然她还不得一年不和我说话!〃
人们都管小磨盘的妈妈叫菊师傅。其实她叫刘菊,应该叫她刘师傅的。可是大家觉得一个女人叫刘师傅没有女人气,就喊她菊师傅。
王师傅教训和数落小磨盘的时候,并不忌讳他妈妈在场。菊师傅也不在意,该忙她的活计还忙她的活计,因为她认为这都是对小磨盘好,她偶尔抬头漠然地看小磨盘一眼,见他那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就像一只在垃圾堆上觅食的老鼠,十分的可憎,就觉得秦师傅下手太轻了,应该给他来点狠的才是。至于怎么个狠法,她自己也想不出来。
王师傅笑够了,把炖熟的豆角往大铁皮盆子里盛,每盛一下他都要敲敲锅,灶房里便响着〃当当〃的声音,好像这菜被火熬得青春不再、它在锅里悲鸣的呐喊。瘦削的杨师傅最听不得这声音,他拿了一刚切下的洋葱,走到王师傅被辣得号叫着,他骂:〃我敲的又不是你家的锅,你凭什么管我?〃秦师傅在一旁笑着说:〃你以为疯人院的锅就可以白敲,要是敲漏了的话,我扣你一个月的工钱!〃秦师傅永远把工资叫工钱,一副大地主的腔调。王师傅擦着辣出来的泪水说:〃我可真是在这干够了,一天到晚地受窝囊气,比小磨盘还不如!你们知道么,城里有家馆子,看上了我白案上的活儿,要雇我去,白吃白住外,一个月净给我四百块,我都给回了!〃秦师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就你那白案的手艺,花卷盘得还没有牛屎好看,千层饼能弄出来三层都算多的,擀的饺子皮厚得像脚后跟,蒸锅馒头连碱都使不匀,你还吹牛呢,说什么你把人家给回了,我看是人家把你给回了!你要是嫌在这里施展不开,就赶紧卷行李走人,咱可别耽误你的前程!〃菊师傅很喜欢听他们斗嘴,他们往往说着说着就急了,有时还大打出手呢。不过用不了三分钟,他们之间又有说有笑的了。
给前厅的食堂送过饭,菊师傅回到灶房的时候,三位师傅像往常一样坐在桌子前等她。她落了座,大家就开始吃中饭了。别看杨师傅单薄,吃东西可是有股一往无前的劲儿,他吃得狠而快,口腔老是发出呼呼的响声,好像他的嘴是卷扬机一样。胖胖的王师傅吃东西很斯文,比如他要是吮大骨棒里的骨]髓油,得拿根塑料吸管插在里面,然后小心翼翼地吸,杨师傅这时就会鄙夷地说:〃我看你整个奶嘴得了!〃王师傅也不恼,依然规规矩矩地吃他的。只有秦师傅,他吃东西有张有弛,不紧不慢,悠徐从容,很有派头。他们吃饭的时候通常要聊点什么,比如今天,他们计论的就是小磨盘上学的事。
秦师傅首先说:〃菊师傅,你前天说给小磨盘已经报上名了,这回他去上学,你可不能像前两次似的,他一叫唤你就心疼他,上个十天半月的就回来,那可就真把他给耽误了!〃
菊师傅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再有几天就开学了,我看应该让这小东西收收心,不能让他再去玩了,让他在屋子里先摸摸书本,摸出点感情来,他就不会想着退学了。〃杨师傅一边狼吞虎咽着,一边插话说。
菊师傅又〃哦〃了一声,随之打了个干嗝,哆嗦了一下。
〃咳,照我看他全是让那些疯子给拐带坏了!〃王师傅说:〃你们想想看啊,他见了我们一天有话没有?没有!可是他见了那些疯子呢,那话多得比三九天落下的雪花都多!〃
菊师傅抬了下头,她端饭碗的手本来就绵软无力的,这下更握不住碗了,那碗倾斜成了漏斗,里面的粥就要漫溢而出了,她最怕别人把小磨盘和疯子联系到一起,这令她心惊胆战。想到死去的丈夫,菊师傅更加心慌气短。她顺势落下饭碗,打算离开饭桌。秦师傅说:〃你看你,一跟你提小磨盘上学的事你就心烦,心烦顶什么用?连饭也不想吃了,你再不吃饭,我就跟院长说,说你瘦得干不动活儿了,在灶房就是个废人,得白白养着你,让他把你给辞了,我看你还吃不吃东西!〃菊师傅用湿漉漉的眼睛温情而又幽怨地望了秦师傅一眼,把撂下的饭碗又端起来,杨师傅吃得热火朝天的,把鼻涕都吃下来了。他擤了一把鼻涕,劝慰秦师傅说:〃说小孩子没有爱上学的,他们谁不知道玩好啊。就说我家雪玫,那还是个丫头呢,还不一样领贪玩?当年我领她报名去上学,她哭了一路,三天两头说逃学。等过一段,我教训了她几次,再加上老师克她,她也就顺过来了,服服帖帖地自愿小学了!我你不用心急,到时你坚持住不让他回来,他一个小孩子还能翻了天!〃王师傅说:〃我还是刚才那句话,少让他和那些疯子去玩,他也就不会什么都看不惯了!你们想想看哪,他前两次没上成学,他回来跟我们说什么?他说老师站在黑板前的姿势是可笑的,就好像要饭花子一样;他还说下课的时候做操的下蹲运动就像让人集体屙屎一样;还说到了中午就得吃饭不是人做的事,猪才按时按晌吃食。他要是不常和那些疯子在一起哪来那么多的怪念头!〃
秦师傅撂下筷子,使劲咳嗽了一两声,这是他要郑重讲什么事的一个信号。果然他对菊师傅说:〃我看王师傅说得在理。小磨盘不喜欢我们,可他见了疯子就不一样了,简直就像见了家里亲戚似的。有一回我在院子里看见他和那个外号叫张唠叨的疯子在一起,他们用木棍在地上画了不少东西,有鸡、有帽子、有茶缸、有娃娃头,还有鞋、剪子、花瓶、板凳,帽子,他们在一起玩起了过家家,有滋有味的,看得我头皮直麻。张唠叨还把画上的帽子往小磨盘的头上比画,说'美美',小磨盘笑得跟公鸡打鸣似的那么响,真是让我看不下眼!你啊,这几天就辛苦点吧,把他看住,别让他再去找疯子玩去了。
菊师傅把夹起的一片黄瓜又放回盘子,她用蚊子一样的细声说:〃刚才你不是撵着他去找疯子的么。〃
秦师傅拍了一下桌子,气咻咻地说:〃小磨盘偷吃了我的酒肴,我说句气话发泄发泄,这你还计较啊!〃
菊师傅没说什么,她瞅准了一块肥瘦相宜的肉把它夹了,搁在秦师傅的碗里,然后放下碗筷,抖抖衣襟起身,寻小磨盘去了。
王师傅和杨师傅目光都聚集在菊师傅夹给秦师傅的那块肉上。秦师傅吆喝道貌岸然:〃瞪那么圆的眼睛瞅啥?还能把这肉给瞅成圆的?真是!〃
一只小老鼠从饭桌旁簌簌跑过,让眼尖的杨师傅没捉着,倒把饭桌给弄翻了。王师傅懊恼地说:〃这下好了,这些吃的都成了老鼠的了。〃
杨师傅说:〃那咱们就到门口晒太阳,让这些混账出来吃个够吧!〃。
二
北方的太阳什么时候最高呢?那就是现在,是八月,而且要是正午。这时的太阳光芒四射,高不可攀。它的每一缕光都非常有质感。若是它落在了渔民身上,他们就很容易把它当饵钱给用了;若是它落在了女人手上,她们就轻易地将其当成雪白的麻线了,小磨盘呢,他对这时的阳光的感觉完全是从李扬那里得来的。李扬绰号〃李竹板〃,是疯人院里年龄最小的患者,只有十四岁。他对小磨盘说,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些光,你可别把它当成光啊。他们是一片一片的白桦树,落到哪里就能在哪里生根。小磨盘见过白桦,它们有着洁白的树身,树身上的黑褐色树斑大都呈梭子形状,很像一条条体态俊美的鱼。李竹板说阳光就是是白桦树,在一定程度上解答了小磨盘心中对这树的来历的疑问。因为他想这么美丽的树,不会是人间的产物。这时节的小磨盘,就常梦见自己的脑袋长了一棵枝叶茂盛的白桦树。
小磨盘讨厌过夏天,是近几年的事。初夏倒没有什么,他仍可以心无旁骛地玩,一旦夏天老气横秋了,风开始凉了的晚夏时节,他就有些心烦意乱了,因为妈妈会张罗他上学的事,小磨盘觉得学校里净是些愚蠢而无趣的人,不想去那里,所以尽管他很喜欢这时的太阳,还是有些闷闷不乐。他被秦师傅揪了耳朵赶出灶房后,就直奔花园去了。所谓的花,不过载着一片长绿的鱼鳞松,树旁修了个花坛,种着开得很长久且耐霜的花,譬如矢车菊和步步高。
当然,不知谁在花坛里撒了爬山虎的种子,于是又有几株爬蔓的植物伸展出来。由于它的出现不在意料之中,负责清扫院子兼做花匠的老头就看不起它,并没有给它们插个枝条让其能伸展着腰肢生长,它们也就随处乱爬,有的就近缠绕着高株的矢车菊生长,有的忍辱负重地先匍匐一段,然后顽强地爬到鱼鳞松的树干上,激情满怀地开着它那喇叭花形的花朵。小磨盘觉得那花就像一张张呐喊的嘴一样,只不过不明白它们喊的是什么。小磨盘有时会想像爬山虎这种老是张着嘴的花,在花界里是不是也要被当成疯子?花坛周围放了几条油漆斑驳的长椅,中午的时候,轻症区的患者就会一个一个晃荡过来,他们走路通常要甩胳膊甩腿的,他们有的坐在长椅上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有的则四仰八叉地躺在椅子上看天,有的看着鱼鳞松上的爬山虎嘻嘻笑着,还有的围着花坛像拉磨的毛驴似的一遍一遍地转圈魏大华最先看见了小磨盘。他抽着脸,似乎十分不满意小磨盘的样子。小磨盘问他:〃你中午吃什么东西了?〃魏大华一撇嘴说:〃我吃的全都是骗子,这些东西该吃,我把它们吃得吱吱叫,狗东西们!〃
小磨盘逗他:〃这些骗子在你肚子里没闹腾吗?〃
〃他们哪里是听话的衙役,在我肚子里一个劲儿地折腾,想要出来,可我不吐他们,他们出得来么!骗子!〃魏大华使劲地后着嘴,生怕一时不慎会让肚子里的骗子溜出来。
魏大华是疯子里长得最英俊的。他一米八的个头,腰板挺直,国字型脸,浓眉大眼的,辰角常常泛着笑意,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股非同寻常的魁力,他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骗子〃。那个爱唱歌的女疯子李雪芬最喜欢魏大华,只要在花坛望见了他,她就开始唱歌。魏大华对这歌声并不买帐,他堵着耳朵,从鼻子里哼一声,说:〃骗子〃。
小磨盘见魏大华对自己爱理不睬的,就问好:〃我怎么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