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疯人院里的小磨盘-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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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磨盘这才想起,他之所以当选为班长,就是因为他是全班同学中个子最高的。不过他不觉得这个高个子有什么什得他羡慕的地方。
〃你知道吗?老师为什么把你和程婷婷弄到一桌,因为你们俩都有点傻!〃班长吐出一口甘蔗渣,对小磨盘轻声说:〃我看你比程婷婷强多了,你知道么,程婷婷连自已的十个手指都数不下来!〃
小磨盘站在雨中,他不往教室走了。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这侮辱是莫老师带给他的,他任什么认定自己是傻子?一旦知道了真相,他就坚决不想和程婷婷同桌了,他一手抓着伞,一手提着饭包,直奔办公室而去。
莫老师还没有来,他就站在办公室的走廊等他。陆陆续续有老师来上班了。小磨盘碰到那个扁嘴巴的李老师,她见了他撇了撇嘴,很不屑一顾的样子。小磨盘第二次上学的失败与她有着直接关系。她是图画老师,在她的课上,她让小磨盘辨认几种颜色,小磨盘就说颜色其实都是一样的,因为它们都会变化,没有纯粹本色颜色。比如说蓝色,它在阳光下是蓝色,可它在黑暗处就是青色的。再比如说绿色,它在陆地上是浅绿垢,可是它的影子要是进了河水中,它的绿就浓得似乎用桨都划不开了。气得李老师骂他是疯人院外跑出来的小疯子,小磨盘就冲到讲台上,咬了她的胳膊一口。也许李老师仍没忘记那疼痛,她在开门的时候,报复性地踢了门一下。小磨盘想那是门在疼,我并不疼,于是满不在乎继续等。
莫老师终于来了。他看上去很没精神的样子。见了小磨盘,他皱了皱眉,问他:〃你找我有事吗?〃小磨盘跟着他进了办公室,他对莫老师说:〃我不和程婷婷一个桌了。〃
〃为什么?〃莫才能师问:〃她欺负你了吗?〃
小磨盘摇了摇头,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傻瓜,我不和程婷婷一桌!〃
〃你刚和程婷婷同桌两天就要调座,这可不行。〃莫老师打了一个哈欠,说:〃马上就到上课时间了,你赶快回教室去吧。〃小磨盘眼里涌上了泪花,他宣誓似的对莫老师说:〃你要是不给我换座,我就站在讲台听课。〃莫老师以为他这是在威胁他,就说:〃你不嫌累的话,你就天天站着听课!〃
小磨盘果然说到做到,从这天下午开始,他就站在讲台听课。他直溜溜地站头号,像棵被修剪得恰到好处的小树似的。老师吆喝他回座位,他就像没听见似的,纹丝不动。学生们都不看黑板了,他们把目光都放在小磨盘身上,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自讨苦吃。他穿着一套蓝衣服,垂着手,微微仰着头号,他的细脖子上的那颗脑袋真的跟磨盘一样圆。他的眼睛不大,通常给人种疲倦感,仿佛他一直很累似的。他站在讲台上,目光始终放在窗外,仿佛雨的忧郁气息进入了他的双眸,他的眼睛是阴郁的。不管各科老师以什么方式撵他回座位,他都充耳不闻,依然我行我素。他就这样坚持了足足三天,莫老师迫不得已给他调了座位。他的新同桌是个眼神活跃的小姑娘,是个大豁牙。她一笑,一看到她空洞的嘴,小磨盘就以为她是找他要吃的。因为她看上去很机灵,又比程婷婷俊,小磨盘的屈辱感也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不知飘哪儿去了。。
六
双休日到了,小磨盘不用上学去了,他懒在被窝里,用被子早罩着头,饶有兴致地看阳光。由于棉絮有薄有厚,所以阳光就能穿透薄的棉絮,呈现一块温柔的亮色。这一块连的亮色就像蓝天上的白云一样妖娆动人。它们形状不一,有的圆圆的像个鹅蛋,有的曲曲弯弯的像条正在爬行的蛇,还有的像一头面临着屠戮命运的四脚朝天的猪。当然,也有像鸡雏、酒杯和花朵的。小磨盘觉得这时阳光就是画笔,它们无所不能。
未等他欣赏够棉絮里的阳光,菊师傅回来了,她见小磨盘还没有起来,就去掀他的被窝。她的手很凉,像是在冷水中浸泡过,她触着小磨盘脊梁的时候,他不由激灵了一下。
菊师傅说:〃起来吃饭了,吃了饭还有事呢。〃
小磨盘问:〃什么事啊?〃菊师傅没有作答,她麻利地去叠被子。小磨盘知道,妈妈说话是很吝惜的,仿佛那话是金子,说多了就会有损失似的。
一出被窝,小磨盘就被从窗口汹涌而入的阳光给刺得半晌不开眼睛。秋天的太阳就是这样,它一旦不被云层所阻挡住,一出来就是无比地光华灿烂,看上去就像一个成熟了的汁液饱满的甜瓜,让人有采摘阔的欲望。狭小的屋子因着无处不在的阳光而显得宽阔多了,仿佛阳光是一种强有力的膨化剂。
他们所住的屋子就在灶远走高飞主的隔壁,也就十二三平方米左右的样子。屋里除了两张木床之外,就是墙角的摞在一起的两口箱子,里面装着他母子的衣服和菊师傅攒下的一些家底。窗前有一条形木桌,上面摆着暖水瓶、牙缸、木梳、几本被小磨盘翻烂了的小人书、香皂盒、茶杯以及用一个圆肚形的酒瓶所插着的几枝绿色绢花。那个酒瓶还是秦师傅喝酒丢下来的,菊师傅看它的样子可爱,就捡回来当花瓶用了。在桌子旁边,有一个铁质洗脸架。至于墙壁,它热闹得无法形容了。那上面净挂丰些没用的东西,比如用草绳编成的车轮,被磨得出了洞的破帽子,用纸盒铰成的涂着鲜艳色彩的小人等等,其中有不少是疯子送给小磨盘的,如那个草绳车轮,就是魏大华给编的;还有的是他在八方街和四面街亲逛的时候捡到的,如已经坏得不能反修的手电筒、残了多半的花纹漂亮的瓷盘等。小磨盘将它们全都用绳子捆起来,一样样地吊到墙上,这些东西忽高忽低地悬挂着,使白墙上有了或浓或淡的阴影。墙上惟一正经的东西,是个镜框,那是个四四方方的栗色核桃木的镜框,里面镶着五张照片,照片张绿纸衬着,仿佛照片上的人都是奶牛,终日站在草地里似的。正中的照片是张四寸黑白的,那是十年前他们家去照相馆拍的全家福,小磨盘坐在父母正中,,也许是他把他们隔开的缘故,他们斜着身子,将头越过小磨盘的小脑袋,努力地向一起靠拢,显得亲密无间。那时候的菊师很受看,丰满,而且唇角漾着笑意。而他的爸爸看上去很英俊,瘦削的脸,剑眉如飞,从气质上可以看出他是个很自信的人。小磨盘对他没有任何记忆,他实在死得太早了。围绕着这张照片的,有两张是小磨盘的单人照,都是光着屁股在草地上龀牙咧嘴地够皮球。另两张照片是菊师傅的,一张是幼年的,一张是她中学毕业时的纪念照,她梳着一条油光光的长辫子,笑得很明媚。菊晴傅很喜欢看这些照片,有时在镜框下一站就是半小时。
小磨盘的爸爸曾经是位优秀的军人,退役后被分配到林河县武装部,小磨盘的妈妈就是那时和他认识并结了婚的。谁承想他家有家族精神病的遗传病史,小磨盘一岁的时候,他就开始丢三落四,常常是说了前半句话,后半句就忘了。他在武装部上班是佩带手枪的,有一回,他竟把手枪别在自行车的车把上,往来的行人看见了无不胆寒。直到此时,他才战战兢兢地向菊师傅讲了他家的精神遗传病,而在此之前,菊师脯却一无所知,只是听丈夫说婆婆是自杀死的。至于仍然健在的南方的姑姑,她已经在精神病院度过了近二十年的光阴。而这一切,他当时是竭力隐瞒的,他爱小磨盘的妈妈,怕说了以后会失去她。况且,他有四兄妹,谁知道这病在这一代会不会遗传,真的遗传的话又会遗传给谁呢?当丈夫的精神越来越失常后,他们来到了柳安精神病院,只住了一周,小磨盘的爸爸就死了,他溜进了护士值班室,用一把剪刀挑开自己的腹部,自杀身亡。而那时的护士一个去查房了,另一个去上厕所了。在丈夫的死是否属于医疗事故上,院方态度坚决,认为病人死前是清醒理智的,他是自杀,不属于医疗事故。而菊师傅则认为,患者死在你们医院里,你们没有看护好,责任完全在于院方。小磨盘的妈妈迫不得已和疯人院打了一场官司,以她胜诉而结案。在事故赔偿上,小磨盘的妈妈提出来可以少要些钱,他想到疯人院来上班,医院同意了她的要求,把她安排到灶房工作。那时的小磨盘只有两岁。她并不是喜欢疯人院的工作,而是为自己的儿子隐隐担扰,怕小磨盘有一天也会遗传上这种病。万一真有那一天,无论在治疗还是在护理上,她都会方便许多。
菊师傅对待小磨盘,总是提心吊胆的。他从小在疯人院长大,在他三四岁的时候,菊师傅常常把他独自锁在小屋里。后来,她发现这孩子很蔫,见了人不爱说话,只好把他放到院子里去玩。他个子矮,爬不出围墙,而且站口又有值班的,他也走不丢。这样,菊师傅在灶房仍能安心地干活。院子里游走的基本都是那些疯子,小磨盘逐渐地和他们混熟了,而且非常喜欢他们。菊师傅很担心那些疯子万一疯病发作,会伤了小磨盘,她并没有去想儿子常和疯子在一起,对他的心理会有什么不良影响。那些疯子也怪,他们来了一批又一批,不管是重症还是轻症,他们从来没有碰过小磨盘一个手指头。有的时他们正发着疯,几个医生也按不住病人的时候,小磨盘一旦出现了,那真就像彩虹出现了,疯子立刻就安静下来了。所以无论是医生还是护士,他们都不阻止小磨盘和疯子玩,疯子见了他,总是喜形于色。小磨盘由于和他们处深处了有了感情,碰到病人康复要出院的时候,他就要难过好几天,寝食不安,常常泪汪汪的。所以菊师傅最怕的就是有人出院,她怕小磨盘受刺激。有两个已经出院三年的人。他们一直没有忘记小磨盘,春节时还惦记着给他寄件衣服或者是一袋糖果。这事疯人院的医生都知道,他们觉得心理很不平衡,因为精神恢复了的正常的患者并不给他们写一封感谢信,而没有参与任保治疗的小磨盘却受到了礼遇。
小磨盘穿好衣服,洗过脸,就到了隔壁的灶房。灶房正在蒸馒头,到处是哈气,小磨盘什么也看不清楚,简直不知道该去啊里找吃的。正在他犹豫的时候,王师傅出门泼脏水发现了他,王师傅〃哎呀〃叫了一声说:〃可是让你得着大礼拜了,是不是把脸都睡胖了?〃秦师傅正在切肉,他听到小磨盘来了,就扔下菜刀,把一碗蒸好的米粉肉捧到灶台上。小磨盘敞开门,让哈气往外跑,待到里面能看清东西了,他这才走进去。他发现了灶台上摆的米粉肉,简直有点喜出望外,这是他最喜欢吃的东西。秦师傅蒸的米粉肉香而不腻,有点微微的辣味,他吃上两碗都不觉得过瘾。小磨盘有点不相信这肉是给他的,可它明明白白地摆在灶台上,只有他才喜欢蹲在那里吃东西。他怯生生地看了看奏师傅,生怕那是他的酒肴,自己吃了又会被揪耳朵。秦师傅看出了小磨盘的不安,咳嗽了一声,说〃你上学费脑子,秦大爷犒劳犒劳你,快吃吧,都蒸出一个钟头了,不是我帮你给它扣起来,凉了不说,苍蝇也会帮你吃了一半的!〃
小磨盘如往常一样蹲在灶台前,捧起米粉肉,把手指头当筷子用,很仔细地吃了起来。以往他吃好东西,困为怕秦师傅逮着,总是风风火火的,可是今天,秦师傅准许他吃,他就要好好享受一番。他吃得很慢很慢,时不时地咂摸咂摸嘴。本来他吃东西时就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这下因着心情的放松,他觉得浑身更加的绵软无力,他眯缝着眼睛,看上去简直就偈是睡着了,但他的嘴却在有节奏地蠕动着。秦师傅觑见他这副样子,不由得笑着对倒完脏水回来的王师傅说:〃瞧瞧他,比地主还会享受!〃王师傅也笑了,他感叹道:〃有福谁都会享啊!〃
馒头蒸熟了,王师傅去起笼屉了。随着一格一格笼屉的挪开,哈气也就越来越浓,它们潮涌般地袭来,使灶房仿佛下了场大雾似的。小磨盘又看不清周围的物件了,他想这跟坐在云彩上吃饭有什么区别,自己现在不就是仙人一个吗?待馒头起完了,哈气像一群被赶出栏的羊群一样纷纷消失,秦师傅的切菜声也止息之后,小磨盘吃完了米粉肉。碗空得亮晶晶的,而他的手掼也被油沾染得泛着亮光。秦师傅扔给小磨盘一块抹布,对他说:〃快擦擦你手,要不你把衣服蹭上油,你你妈又得给你洗衣服了,你就不知道心疼点?〃小磨盘慢腾腾地站了起来,用抹布象征性地擦擦手,他恹恹无力地说:〃你们怎么不知道心疼她?非让我心疼她。〃秦师傅乐了,他说:〃她是你妈呀,跟你是一家人,你不心疼她谁尽疼她?〃小磨盘有气无力地说:〃那你们谁娶她,跟她不就是一家人了吗?〃两位师傅笑得前仰合的,王师傅颤着声说:〃你王大爷是不行了,我要是娶了你妈,那就是犯了重婚罪,要蹲笆篱子的!这个事啊,就得你秦大爷去做了,他的老伴死了,他能娶你妈的,就看你想不想要他这个爸了!〃小磨盘说:〃我妈跟谁我都乐意。是她要找老爷们儿,又不是我找爸,她乐意就行。不过听仙人铺子的火二娘说了,秦师傅岁数太大了,我妈可能不乐意的。〃王师傅插话说:〃火二娘这是吃醋!她看上了秦师傅,去年还做了一双鞋给秦师傅,人家没要那鞋,她就糟践你秦大爷!〃小磨盘挑了一下眼皮说:〃火二娘那么能耐,有那么多的神仙帮忙,她还不是想要谁就能要了谁啊!啊像我妈,没本事不说,还成年地穿着绿衣服,谁要是跟了她,还不把人的眼睛给看绿了,跟狼一个色!〃灶房的笑声简直就可以用爆炸来形容了,王师傅像头冬眠的熊一样蹲坐在了地上,他实在是笑得站不住院了;秦师傅本来嘴就大,这回他笑得要把两个嘴角经撑破了,而且他的鼻涕和眼泪都下来了,弄得满面鬼画符似的,十分滑稽。杨师傅外出买菜回来,远远地听见这非同寻常的笑声,就想灶房一定有热闹事发生了。进了门一见小磨盘在里面,杨师傅就明白了八九分,他拍了一下他的脑门,说:〃是不是在学校出了什么丑了?〃小磨盘说:〃我会出什么丑?我让莫老师出了丑呢!他把我和一个傻瓜分在一桌,我没干,我给他示威,在讲台上站了三天,老师就给我换了座位!〃小磨盘沾沾自喜地说着,之后,没忘了叮嘱三位师傅:〃你们可别告诉我妈妈呀,她要是知道了,就得罚我了,她生气时老看着我挂在墙上的东西不顺眼。〃
正在说笑间,菊师傅来了,她走路轻飘飘的,没有声音,人们是从屋子突然黯淡了判断出她来了的。她倚在门框那边,挡住了很多阳光。她问小磨盘:〃你还没有吃完么?〃
〃吃完了,我吃了一碗米粉肉呢,秦师傅说我上学费脑子,给我补补!〃
秦师傅〃咳〃了一声,说:〃这小嘴还挺会说的呢,到底是上了学,长了心眼,有出息了!〃他停顿了一十,又对菊师傅说:〃你就指望小磨盘吧,这孩子是块料,将来错不了!〃
菊师傅的脸立刻就温和了,而且有了笑影。她对小磨盘柔声说:〃吃完了就跟妈妈走吧,张唠叨要出院了,他昨天就该走的,他家人都来接他了,可他非要见了你再走,多留了一天。我可跟你说,一会见了张唠叨,你可不许哭哭啼啼的,他要是不走的话,他家拉的饥荒就能把他妈都给埋了!〃
对于张唠叨的走,小磨盘是有思想准备的,因为他听林护士讲过,张唠叨的媳妇跟别人好了,不再管他了,他家里没有钱让他继续住这里了,他欠了不少医药费,医院不能让他再住这么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