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曰(一)-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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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予以严正批判,因天下绝对有禽兽型的父母。
虽然这种父母为数不多,但有一个就已经够了。而迄今(前九一年)为止,西汉王朝就出现了两个,一个是刘启逼死亲生之子刘荣(参考前一四八年),一个就是刘彻逼死亲生之子刘据。
根据已知的资料,刘彻并没有更换太子之意,尧母门也者,不过是老年生子,一时高兴,不能认为有「易储」含意。摇尾份子崇拜权势,掌权人物偶尔一屁,都能在其中找出哲学意义,遇到尧母门,自然会去发掘微言。江充更不过一个自以为聪明绝顶的玩命之徒,为了升官发财,急吼吼的迫不及待,不惜攻击坚壁。
我们可以想到,当时也会有人(包括宰相刘屈厘在内)为别的皇子抬轿,教唆江充行动。刘据杀了江充,而老爹仍可容忍,并代为解释,可看出根本无「易储」
的计画。搜索皇宫,也没有藉以陷害老妻和长子的企图。
问题症结在于失去沟通管道,当初刘邦也犯过这种毛病,然而樊哙却可硬闯宫禁(参考前一九六年),因刘邦盘据高位的时间不久,老伙伴的友情仍在。如今刘彻像一条冬眠的毒蛇,自闭在戒备森严的洞穴之中,连妻子儿女都不能见,能见的只有他的新欢,如赵钩戈,以及最亲信的宦官如苏文。而一个掌握权力的人,事实上不能自我封闭,他必须发号施令,如果他非自我封闭不可的话──不管什么原因,他就一定变成左右一些地位卑微的人的工具。看起来他仍然虎虎生风,实际上却被玩弄于手掌之上。试看刘彻,这位威不可当的世界上最高的帝王,苏文教他跳脚他就得跳脚,另一位派去召唤太子的「使者」,教他冒火他就得冒火。好像一个本来不要斗的斗鸡,在拨弄之下,张翅引颈,奋不顾身。我们敢推测,那位「使者」如果能见到刘据,把老爹的反应见告,事情可能不再恶化。刘据虽是太子,但基本的求生意念,跟小民一样,一旦投诉无门,不是屈服,便是背叛。
司马光把所有责任,都扣到刘据头上,好像资治通监不是司马光写的,而他又没有看过似的。史料上明白显示出刘据的美德,那正是儒家学派所歌颂的最高美德。刘据结交宾客朋友的结果,竟然培养出来他这么高境界的美德,难道还不够?不知道司马光还要求刘据更神化到什么程度?如果说起兵反抗是不对的话,提出建议的人可是儒家学派的教师,不是门客宾朋。即令刘据每天自囚在家里,难道就可阻挡「巫蛊」?就可阻挡老爹不梦见木偶?就可阻挡江充搜宫?就可阻挡奸细不事先把木偶埋到地下?为什么检讨的结论总是「被迫害的该死,因为他引起有权大爷的迫害!」为什么不能提高质疑层次:有权大爷为什么迫害?原因何在?病源何在?
然而,在儒家系统中,司马光仍是第一流人才,汉书作者班固,就更神秘莫测,一个「此乃天意,非人力也」酱缸公式,突然冒出。既是上天注定的,凶手就有福了,暴君暴官更有福了。他们没有责任,责任在于上帝。
文中拉扯到嬴政,甚至拉扯到中国方块字的构造,最后又拉扯到田千秋。虽然田千秋上奏章给皇帝,是一种「人力」,但那也是上天的旨意。我们就好像进了疯人院,处处都听到呓语。
李广利
纪元前九○年,西汉王朝巫蛊恐怖已臻巅峰,告密者都有收获。就在这时,宫廷供应部(少府)所属的内务官(内者令)郭穰,告密说:「宰相(刘屈厘)
夫人诅咒皇上,又跟李广利共同祈祷神灵,打算拥护刘体坐上宝座。」刘彻下令追查,果有其事,定罪「大逆不道」。逮捕刘屈厘,绑到运送猪羊的厨车上,在长安城游街示众,拉到东城街头,拖下腰斩。宰相夫人被载到繁华的华阳街(华阳街是长安八街之一),斩首。接着逮捕李广利的妻子跟家人。李广利在千里外的战场上接到报告,忧愁惊恐,手足失措。一位为了逃罪而从军的秘书(掾)胡亚夫,向他建议:「你的夫人和全家老幼,都被羁押监狱,形势很明显,如果你回去,稍微不称领袖的心,可是自己投进牢笼。那时候,郅居水以北,岂能再见?」
李广利虽然有点动心,但他仍希望更深入匈奴汗国心脏地带,取得一项辉煌胜利,建立功勳,则刘彻或许有可能饶他不死。于是前进到郅居水(蒙古色楞格河)畔,而匈奴辎重跟大军,早已渡过郅居水,向北继续撤退。李广利命大军保护官(护军)率二万人骑兵渡郅居水,跟匈奴汗国左贤王、东部兵团司令(左大将)的二万骑兵遭遇,血战一日,斩东部兵团司令,匈奴死伤甚重。这是一个有利的形势,然而秘书长(姓名不详),跟决眼(音su「虽」)民兵司令煇渠侯雷电(匈奴裔)商量说:「李将军已怀二心,却想把我们置于危险之地,以求建立自己的战绩,恐怕一定失败。」企图逮捕李广利,押回长安。李广利得到消息,知道军心已经动摇,无法再向北挺进,遂即诛杀秘书长(长史),率军班师。
大军撤退到燕然山(蒙古杭爱山),匈奴单于(十任)栾提狐鹿姑发现中国军队疲惫混乱,形色有异,于是亲统五万人骑兵拦击,双方军队死伤都很惨重。
入夜,匈奴绕过中国军队,在退路上挖掘壕沟,深达数尺,然后从背后发动猛烈攻击,中国军队大败,溃散。李广利绝望,向匈奴投降。栾提狐鹿姑素来听说李广利的威名,不禁大喜,把女儿嫁给他,尊崇他的地位,在卫律之上。刘彻下令诛杀李广利全族。
刘彻晚年,「巫蛊」成为一颗极为敏感的政治毒牙,碰到它立刻丧生,而且是全族丧生。恶运既已抓住李广利,他便不能脱逃。
唯一的生机是在战场上建立奇功,可是消息已经走露,一个立刻就会被处决的统帅,已不再有威信,无法作有效攻击;秘书长的反应,在情理之中。李广利应该把噩耗封锁,然后军心才可不乱,才有进击的能力。可是他靠着裙带关系掌握权柄,正常情形下,耀武扬威有余,一旦变生肘腋,就束手无策。这需要独断独行,一经跟人商量,便难保不泄。而且显然的,他没有结交到死士,而只靠普通的军令系统。这也是刘彻在他身率大军,而仍敢对他下手的原因。然而,即令他身建奇功,甚至生擒单于,我们也不认为刘彻会饶他一死。破敌国,擒敌酋,只是对国家的贡献。在「巫蛊」中,却是皇帝生命受到威胁。相较之下,自己生命重要,国家算什么?悲剧已经注定,无可挽回。
思子宫
刘彻在位末年,民间巫蛊事件不断发生,互相控告,调查结果,差不多都是诬陷。而刘彻也逐渐了解太子刘据的心情:因过度恐惧而作出过度反应,并没有反抗老爹之意。怜念刘据冤枉无辜,遂在湖县(河南省灵宝县西)兴筑思子宫,建归来望思台。天下人同感悲哀。
刘彻悲思刘据,是父子常情,证明他的天良,还没有完全泯灭。但既已后悔,怜念儿子,为什么不怜念曾孙?曾孙也是骨肉,却仍囚禁在暗无天日的诏狱之中(参考前七四年六月),为什么不释放出来,留在身边?不但不如此,反而下令把监狱中凡牵涉到「巫蛊」案件的囚犯,无论有罪无罪,无论定罪与否,全部诛杀。如果不是一位不知道明哲保身的侠义之士丙吉先生,从中阻挠,小小婴儿,早被一刀两断。刘彻之筑思子宫,建归来台,只不过一场戏台秀,显示他并不是一个恶父,用以混淆天下人的耳目。
「三王」「三代」
自纪元前八九年起,刘彻封田千秋当富民侯,是明白宣示:全民要在太平日子中休养,含有「思富」「养民」意义。又任命赵过当粮食总监(搜粟都尉);赵过是农业专家,推行轮耕(在同一块土地上,轮流栽种不同的农作物,如这次种小麦,下次种大豆),并改良犁耙锄头,使用更为轻巧方便,用来推广,农民费的力气少而收获多,一片欢欣。
司马光曰:「世界上果然不是没有人才,刘彻喜爱向四境蛮族发动军事攻击,政府中充满冒险敢死人物,开疆拓土,没有一件事不如意。等到后来,休养生息,注意农业生产,赵过等人出现,教导农家耕耘,人民得到很大利益。前后都是一个君王,因为兴趣的转移,人才也跟着转移。假如刘彻兼具三王(夏一任帝姒文命、商一任帝子天乙、周一任王姬发)的度量,复兴夏王朝、商王朝、周王朝的太平盛世,难道说就没有三个王朝时代的辅佐官员?」
儒家崇古若狂,总是不断的提出「三王」「三代」,使人心惊肉跳。就在夏王朝,中国发生空前的旱灾、水灾,篡弑频仍,人民水深火热。而在商王朝,被不断泛滥的洪水,把政府赶得不停逃跑(六迁其都),人民流离失所。最后的周王朝,有一半时间(东周),陷于孟轲所形容的:「争城之战,杀人盈城;争野之战,杀人盈野。」
「三王」「三代」并不是中国最坏的王朝(中国最坏的王朝是明王朝),但也不是中国最好的王朝;中国最好的王朝有三个,用时间的顺序排列是:西汉王朝、唐王朝、清王朝。然而,狂热能使人两眼发黑、双耳变聋,满口梦话,却勇不可当。刘彻有他可以谴责之处,但绝不是赶不上「三王」「三代」。反而,人民应该感激上苍,刘彻幸而没有赶上「三王」「三代」,否则,痛苦和灾难,可来得更惨。
马何罗行刺
宫廷随从执行官(侍中仆射)
马何罗,跟江充友善。后来太子刘据斩江充起兵,马何罗的老弟马通,竭力死战,封重合侯。不久,刘彻下令诛杀江充全族和江充的党羽。马何罗兄弟恐惧终会株连到自己,阴谋采取行动。担任宫廷随从(侍中)的御马总监(驸马都尉)
金日(音jnrd「今日滴」),发现二人的神色有点异样,心里怀疑,暗中注意二人动静,跟他们一块进出。马何罗也警觉到金日已有戒备,所以一直不敢发动。正好一天,刘彻前往林光宫(即甘泉宫,陕西省淳化县西北)。
金日因患小病,在值班室小卧休息。马何罗、马通,跟小弟马安成,假传圣旨,趁夜出宫,击斩军械库官员,取得武器。第二天一早,刘彻还没有起床,马何罗已闯进寝殿。金日恰巧到厕所,心中怦然而动,觉得有点不对劲,立即转向寝殿,坐在刘彻卧室门口。刹那间,马何罗身藏利刃,从东厢房进入,看见金日,吃了一惊,但仍直奔卧室,就要进门。大概过度紧张,身子撞到门旁放的乐器宝瑟上,卡在那里。金日跳上去拦腰抱住,大声呼叫:「马何罗行刺!」刘彻被呼叫声惊醒,急忙跳起来。左右侍卫拔刀,就要格杀马何罗。刘彻怕伤到金日,吩咐不要动手。金日把马何罗摔倒到殿下,侍卫上前把他生擒,用绳索绑住。
经过严厉追究,全体伏诛。
马何罗之谋刺刘彻,是一桩疑案。如果仅因为恐惧家族被屠,才去行凶,应该了解,即令谋刺成功,家族也会被屠。一帝死,一帝立,他们阴谋中并没有另立一帝的计画,又没有全族逃亡的可能,结果可以预卜。马氏兄弟,不是白痴,为什么如此?我们不知道隐情,但推断必有隐情,而且是使政府不敢公开的隐情。
刘彻之死
纪元前八七年,刘彻在五柞宫(陕西省周至县境)逝世(七十岁)。
评估一个简单的历史人物容易,评估一个错综复杂,而又活得够久的历史人物困难。对刘彻,就是如此。他在历史舞台上,演出七十年,扮演的角色太多,而所作决定的后果,又影响太大。其中至少有下列二项,直到两千年后的今天,仍跟每一个中国人骨肉相连。历史上只有少数首领,能深远到如此程度。
第一是儒家学派定于一尊,用政治力量排斥其他学派和学说。任何一种思想,即令是最可敬的思想,只要定于一尊,就会变得可厌。儒家学派定于一尊之日,也就是中国灿烂辉煌的时代,开始沉淀为酱缸之时。随着封建极权的发展,和因科举制度而又出现官场文化,更使酱缸深不可测。罗马帝国要到四世纪八○年代,基督教才开始定于一尊。中国比西方早六百年实施思想控制,所以当西方已从基督教枷锁中挣脱之后,中国还在酱缸中欲振乏力。决定这项政策时,刘彻虽然才十七岁,而且刚刚即位,但是,这件事却在他在位期间发生。
第二是领土扩张,使中国的疆域倍增。在安土重迁的农业社会,跟崇古畏战的儒家系统当权两种条件之下,疆域不丧失已算幸运的了,根本不可能扩张。而中国疆域在纪元前一世纪竟然扩张到两倍以上,使中国原始的国土广达五百万方公里,原因在于那时中国有一位雄才大略、意志坚决的领袖刘彻,完成一项千古英雄功业。罗马帝国的扩张,历时数百年,正是所谓「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而中华帝国这个庞然大物的本土部份,却几乎由刘彻一手完成。他所扩张的疆域,以后很少变动(直到十八世纪清王朝,中国领土才再作两倍以上的扩张,构成二十世纪中国的疆域)。在这方面,刘彻不只是一个普通帝王,还是一个英雄人物。
不过,如果就人权立场,刘彻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君。把中国所有帝王集中在一起审判,刘彻只能算是丙级罪犯,比嬴政的罪恶固然要重,但比他更凶恶的君王,却举目皆是;那些更凶恶的君王,将在资治通监上逐渐登场。我们当然不会因为刘彻凶恶的程度较低而原谅他,但检讨他的很多乖张措施,应归咎于他在位的时间太长。权力不但使人骄傲腐败,也使人冥顽痴呆,时间越久,越记不得自己是谁。一个小人物,尚且如此,何况拥有无限权力的大大头目?历史上在位太久的君王不多,诸如孙权、萧衍、拓跋珪、杨坚、李治、李隆基、朱元璋等等,不论当初多么聪明,最后总是虎头蛇尾,作恶多端,给人民带来无限的痛苦。
刘彻十六岁坐上宝座,七十岁死亡,掌握权力五十五年之久,他如果早死二十年或三十年,就不会暴露他专割人屌的畸形心理,不会发生司马迁事件,不会有什么杀人千万的「巫蛊」。只有民主制度不断改换当权派,才能拯救这种灾难。而在那个时代,刘彻的表现,还算中国历史上最好的,他固想到自己的荣耀,也想到国家的荣耀,还能掌握主动,拒绝轮台继续屯田,在刹车还不太迟的时候,总算有智慧也有能力刹车,使他对国家做出的贡献,得以永垂万世。
真假太子
纪元前八二年,有一个男子,乘坐黄毛小牛犊驾的车子,到未央宫北门(未央宫正门向南,但呈递奏章,或官员们请求面见皇帝时,都在北门),声称他是前任太子刘据。宫门接待官(公车)大吃一惊,急忙奏报刘弗陵(事实上是报告霍光等三摄政)。刘弗陵下诏,命三公、将军,跟部长级(中二千石)官员,共同辨识。首都长安人民得到消息,蜂拥而至,聚集好几万人。右将军率军在宫门外武装戒备,防备突发事件。宰相、最高监察长、部长级官员,面对自称是刘据的男子,谁都不敢发言。首都长安特别市长(京兆尹)隽不疑最后赶到,立刻下令逮捕。有人警告他:「是不是真的前任太子,还不敢确定,应该弄明白再说。」
隽不疑说:「你们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