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曰(一)-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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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黄门)拦住他,但是要他向刘黄叩头,表示道歉。董宣拒绝,刘秀命人强按他的脖子,董宣双手支撑地面,誓不低头。刘黄向刘秀叫说:「你当一介小民时,藏匿逃犯,官员连大门口都不敢到,而今当了天子,难道一个县长都管不住?」刘秀笑说:「这就是天子跟小民不一样的地方。」于是,下令:「硬脖子县长出去!」赏赐董宣钱三十万,董宣全部分散给手下官吏。由于董宣胆大包天,不畏惧强梁,京师(首都洛阳)
的皇亲国戚,无不震栗。
如果不是董宣的道德勇气,那个被豪门家奴白昼杀死的冤魂,还不是白白丧生?如果不是刘秀最后醒悟,顶天立地的正直法官董宣,岂不白白死于乱棍之下?
在这个流传千年的「强项令(硬脖子县长)」佳话之中,步步埋伏杀机。一个环节瓦解,便成悲剧。
「人治」之必然失败的原因在此,董宣之流的官员,不可多见,刘秀之流的首领,更不可多见。而刘黄这种不识大体的泼妇,以及狗仗人势的家奴,却比驴毛都多。西洋文明的「法治」,正是治国良法,为什么西洋人能?而中国人偏偏不能?
吴汉
纪元四四年,吴汉逝世。刘秀命隆重安葬,礼仪跟当初安葬全国最高统帅(大将军)霍光,完全相同(参考前六八年)。
吴汉强壮有力,每次追随刘秀出征,刘秀如果还没有安顿,他就小心的站在一旁。其他将领们发现战况不利时,很多人都恐慌失色,不能保持正常仪态。只吴汉表情,跟平常一样,而更加强保养武器,激励士气。刘秀派人去看最高指挥官(吴汉)干什么?回报说:正在整修攻击装备。刘秀叹息说:「吴汉的行为,使人满意,他一个人简直可以对抗一个国家。」吴汉每次出兵,早上接到命令,傍晚就踏上征途,根本没有时间收拾行装。在中央政府时,谨慎小心,内在充实与外在修养,表现于举止之间。吴汉有次出征,妻子在后方购买田产。吴汉回来,责备她说:「大军在外,官兵困乏,为什么我们却买这么多土地房舍?」遂把田宅分赠给兄弟跟舅父家。所以,能够胜任他的职务,大富大贵,寿终天年。
杀敌可敬,杀降不可恕,杀妇女儿童更不可恕。吴汉不过一个杀降、杀妇女、杀儿童的凶手,本质上,土匪头目而已。唯一跟土匪头目不同的是,他站对了边。
歌颂不应该歌颂的人,将败坏一个民族的品质。
马援
纪元四九年,伏波将军马援的南征兵团,抵达临乡(湖南省桃源县),遇上瘟疫,染病卧床,遂即逝世。最初,马援曾经患病,虎贲警卫指挥官(虎贲中郎将)梁松,前来问候,在病榻前叩头,马援没有答礼。梁松告辞后,马援的儿子们问说:「梁松,是皇上的女婿(梁松娶刘秀的女儿舞阴公主刘义王),是政府显贵,部长级以下高官,对他都敬畏交加,只您为什么对他不肯答礼?」马援说:「我是他爹梁统的老朋友,他虽然地位尊贵,怎能不论辈份!」马援既死,梁松开始报复,罗织罪状,陷害马援。东汉帝刘秀被刺激得火冒三丈,下诏收回马援新息侯印信(即撤除侯爵)。又有人检举马援私运珍珠跟有纹彩的犀牛角;刘秀的愤怒更火上加油。马援的妻子儿女受到这种可怕突变的打击,惊骇恐怖,不敢把马援棺柩,运回祖宗坟地安葬。
范晔曰:「马援,声名传播三辅(关中地区),只身周旋二帝(刘秀、公孙述)。等到决定方向,贡献谋略,归附明主,满足「负鼎」的愿望,认为是千载难逢的机遇(「负鼎」:「鼎」,古代的大锅。纪元前十八世纪夏王朝末年,一代贤才伊尹,认为商部落酋长子天乙,是一位有才干的领袖,可能推翻夏王朝政府的暴政,统一全国。想往晋见,却没有人推荐。听说子天乙是一位美食主义者,伊尹就带着烹饪用具,当然包括锅碗瓢盆,去给子天乙当厨师。后来,子天乙成了商王朝一任帝,伊尹也成了千古留芳的宰相)。然而,他规劝别人如何避灾免祸,可谓高等智慧,却无法使自己躲开谗言间隙。难道身在功名场合,就束手无策?大概是这样的,利害跟自己无干,容易看得清楚,了解透彻。对某事没有私心,而纯用大义判断,结论一定凌厉。如果能把观察别人的态度,观察自己,然后用待自己的恕道,去待别人,情义自然明显。」
王夫之曰:「刘秀对于功臣,恩德至重,给他们崇高的地位,使他们身家平安,名声永在,却独对马援这么刻薄,莫非是马援自食其果?竭尽全力,为别人打下江山,最后却受到谴责的,或者是君王恐惧他太强大,或者是君王愤怒他态度太傲慢。而马援全都不是,只不过对马援厌恶了而已。李耳,不是一个了解天地运转道理的人,但在世俗生活中,却可发现,他往往有精辟的见解。他有一句话说:「功成,名就,身退。」是他观察阴阳运转,屈伸交替,对人生历程提炼出来最完美的一项法则。马援平定隗嚣、平定公孙述,北方抵挡匈奴侵略,南方击破交趾变民反抗,难道还不够?武陵蛮族起兵,刘秀怜惜马援年老,不允许他前往,马援坚决请缨。这时候,天下已经安定,马援也已功成名就,应该保全自己的身体,不再受到损伤,以报父母双亲,满足自己的高贵爵位和丰富的财产,拥戴上面的君王。何必非「马革裹尸」,才感到快意?刘秀于是肯定:马援不珍惜自己的尊贵。不珍惜自己尊贵的人,最受英明的主子厌恶。很明显的,如果不是贪图战争中的掳掠利益,为什么总是留恋戎马,而不知道戒除?载运珍珠的诬蔑,有它的原因。年纪已老而贪得无厌,驱使别人的军队,去称心快意,当然引起别人反感。所以身死名辱,家族几乎不保。只因马援违背四季兴衰的运转,拒抗寒暑进退的程序,好战乐杀,而忘掉生命的庄严。这是「逆天行事」。李耳的言论,岂会骗人?易经给我们的指示是:建立基础固然重要,还要抓住时机,这是最精华的论点。形势前进要考虑,时机还没有到却先懈怠,便抓不住。形势后退也要考虑,时机已经丧失而仍在辛辛苦苦追寻,也抓不住。「太阳已经偏西,不敲着瓦制的乐器自娱,就有败坏的悲哀。大凶。」莫非正是形容马援?」
马援一生都在战场,但他对国家的贡献,与其说在军事,毋宁说在文化,「马革裹尸」成语,就出自马援之口,千余年来,鼓舞青年扞卫国家的壮志。「画虎不成反类狗」成语,则出自马援之笔,一直是响在人们耳畔的警钟。从他写给侄儿信中,虽然告诫不可以效法杜保,他只是考虑到英雄豪杰事业,层面太高,不易效法而已。对杜保固同样尊敬,并没有贬词,显示马援的胸襟和见解,都超人一等。
然而,却在他身死战场之后,触起政治风暴,带给当世以及后世最大的震惊。
刘秀性情平和,不容易动怒,而独独在马援事件上,失去常态,不可理喻,连马援夫人六次上书,苦苦辩解,哀哀求情的报告,他都无动于衷。说明他愤怒之深,跟刺激他愤怒的谗言,是如何强烈。如果仅是进军的错误,和把薏苡当作珠宝这两项罪状,不足以引起如此严重而持久的反应。我们认为,这两项罪状只是可以拿到桌面上的原因,而真正的原因,却说不出口,不可告人。
千载以下,我们无法精确的了解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但可以肯定必有这种说不出口、不可告人的真正原因。刘邦诛杀彭越,岂是为了判决书上的谋反罪名?
真正的罪状是他拥有强大的兵权,而且是「壮士」(参考前一九六年)。王凤排除王商(非王家班),岂是为了他跟老爹的婢女通奸?真正的罪状是他伤害了王凤的亲家(参考前二五年)。马援的困局亦然。马夫人连上六次奏章,缕缕陈情,泣涕上告,她只能就表面上的罪状辩解,而表面上罪状的辩解有什么用?她不能触及说不出口、不可告人的冰山底层。如果她触及,反应将更加可怖。知道主子心里肮脏的想法,可是凶兆。
马援身价的高贵,当世无匹,他不但跟当正式皇帝的公孙述是好友,而跟非正式皇帝的隗嚣,感情更笃,所以他们同榻而眠,密谈天下大事。而马援不但叛离而去,而且反过来攻击公孙述和隗嚣父子,这在当时,已被认为是一种严重的负义。公孙述和隗嚣父子虽死,门客宾朋转移到洛阳,可能形成一种反马援舆论,这舆论的影响力,不可避免的会把马援丑化到底。然而主要的还是,东汉政府完全把持在以刘秀为首的南阳郡人之手,在南阳郡圈圈之外,又有最初叛离玄汉王朝的患难班底。在班底圈圈之外,又有亲贵。而马援不属于任何一个圈圈。外科医生动手术,移植同样器官,都会发生排斥作用,何况派系不同的政治人物?马援跟皇帝之间,是单线的,不像其他将领,老哥、老弟、小舅子、大姐夫、同乡、同学,患难之交,盘根错节。耿舒如果没有耿弇这个功臣老哥,梁松如果没有皇女当老婆,他们想陷害也无法陷害。而马援不然,在鲨鱼群中,孤单、寒冷,除了一片忠心外,什么都没有。所以,一旦权力魔杖被激怒,就没有一个有能力营救他的朋友。
我们也不了解马援到底有什么缺点,人不是上帝,当然有缺点,马援的缺点可能是太过严正,性格保守而颇端架子。他待梁松的态度,已伤尽了一个浮华亲贵的自尊,使仇恨更情绪化。世界上像朱勃这样敦厚的人,可遇而不可求,而梁松之流,却遍地皆是。我们可以推测,梁松的指控,一定正中刘秀的心窝,否则不会产生那么大的怒火,这或许是马援失败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史书只能择要记载,所以我们只看到梁松、耿舒的抨击。事实上,落井下石,恐怕势如倾盆。朱勃已有形容:「怨隙并生」。身死军旅的英雄,末路如此,使人兴悲。
耿舒攻击马援像一个西域商人,每到一地,必定停留。此之前和此之后,我们看不到耿舒的战功,他实在没有资格作此评论。马援之所以总是战胜,跟他的行军持重有关。正是所谓步步为营,那是流血的经验,豪门出身的哥儿公子,而竟提出指摘,不过证明口尖舌利。范晔讥讽马援智不保身,咦,当年班固曾讥刺司马迁智不保身,结果班固智不保身得更惨,司马迁不过失去生殖器,班固却失去性命(参考九二年)。范晔对这件讽刺性的教训,早应熟悉,可是他却忍不住也要讥讽马援。范晔比班固还要有自信,认为他的智慧可是保得了身的,结果他想求马援的下场而不可得,想求班固的下场也不可得,范晔的结局是绑赴刑场,砍下人头(参考四四五年)。王夫之之抨击马援,再一次暴露他污秽了的心灵。
王夫之一面讥讽马援不懂得持盈保泰,一面诬蔑马援的报国热情,不过是「好战乐杀」「贪图抢劫之私」。王夫之骨髓里仍是官场混混的伧俗情操。如果换了他,他就坐在侯爵的宝座上,「满足自己的高贵爵位和丰富的财产」。对人民受到的毒害,毫不在意,君王征求将领时,不但不会自告奋勇,恐怕乱棒也打不去。我们也用易经一段话,像王夫之形容马援一样,形容王夫之:「好像孩童般茫然而没有见识,好像巷口的那个流氓,眼皮浅薄,算不了什么东西。可是,如果高级知识份子如此,就太卑鄙。」(童观,小人无咎,君子咎。参考观卦?
初六。)
马援只不过是鲨鱼群中的牺牲品,这种事件,历史上层出不穷。
匈奴内乱
刘秀派皇家警卫指挥官(中郎将)段彬、副指挥官(副校尉)王郁,出使南匈奴汗国,帮助单于(二十三任)栾提比在五原郡(内蒙古包头市)之西八十华里,建立王庭。段彬要求栾提比俯身下拜,接受诏书。栾提比迟疑了一会,才接受这项仪式。但在行礼之后,教翻译官告诉段彬:「我国单于,刚刚即位,在我们左右大臣面前,竟向中国使节俯身下拜,感到羞愧,盼望使节不要在大庭广众中,使单于过于屈节。」
刘秀命栾提比移居云中郡(内蒙古托克托县),设置匈奴协防司令(使匈奴中郎将。不久,司令部随单于迁至美稷「内蒙古准格尔旗」),率军保护。不久,栾提比前些时俘掳的叶鞬左贤王,率领他的部众,以及本属于栾提比旧部的五位
队长(骨都侯:韩氏骨都侯、当于骨都侯、呼衍骨都侯、郎氏骨都侯、粟藉骨都
侯),总共三万余人,叛变,向北方逃走。在距王庭三百余华里处,再建立新的王庭,自称单于。然而,月余之后,爆发内争,日夜互相攻杀,五队长(骨都侯)
全死,称单于的左贤王也自杀。队长的儿子们互不相服,各拥兵自守。奥匈奴自相残杀,悚目惊心。死人千万,都是匈奴骨肉手足。不知道他们自相残杀的原因,只知道他们正在努力演出亡国灭族的悲剧,每一个角色都克尽厥职,勇不可当,不达目的,势不甘休。
匈奴人何尝不知道和睦团结的重要,但他们不能和睦团结,不是上天注定,而是智慧不够。一个没有智慧去和睦团结的民族,只有在血泊中消失。
梁松
纪元六一年,陵乡侯梁松,被指控对政府不满,以及用匿名信诽谤,被捕囚禁,死于监狱。
梁松是谋害马援的凶手(参考四九年),而马援却是梁松老爹梁统的老友,对梁松根本没有恶意。梁松之阴险和不择手段的诬陷对手的心理,根深蒂固。史书对这次伏诛事件的经过,报导不详。只知道梁松于五八年担任交通部长(太仆)
时,不断向地方郡县政府,要求请托,满足私人欲望,而于五九年就被免职,于是怨天尤人,匿名书四下传播。匿名书内容,没有记载,但从谋害马援的前例推断,一定相当恶毒。梁松认为这次陷害对手的结果,可能跟陷害马援一样,历史重演。想不到,他判断错误,自己却陷了进去。
诬陷手段,像一个回旋盘,往往仍回到原发射基地。
刘阳
东汉王朝(首都洛阳「河南省洛阳市东白马寺东」)境内王洛山(今地不详)
挖掘出宝鼎,呈献给东汉帝(二任明帝)刘阳(本年三十六岁)。刘阳下诏说:「祥瑞降临,是高贵品德发扬后的反应。而今,政治仍有很多乖张,怎么可能有祥瑞?易经说:「鼎,像三公(鼎有三只,而三公分别辅佐君王)。」岂不是三公跟部长级官员都能尽到职责的证明!兹赏赐三公每人绸缎五十匹,部长级官员每人绸缎二十五匹。先帝(刘秀)有诏,禁止上书歌颂圣明(参考五四年),最近奏章上却有很多虚浮的措辞。从现在开始,如果再发现过度的赞誉,宫廷秘书署(尚书)应拒绝受理,表示我不愿被马屁精在背后嗤笑。」
刘阳不过一个平凡的君王,然而,拜读这项诏令:「不愿被马屁精在背后嗤笑。」洞察人情世故,竟深刻如此。不知道什么原因,有些自以为比刘阳高明万倍的头目,却乐此不疲。因之,背后嗤笑的声音,也不绝于耳。
佛教输入
纪元六五年,刘阳听说西域(新疆省及中亚东部)有一种神只,名字叫「佛」,遂派使节前往天竺(印度)寻访,得到佛的经典、和尚(沙门),一同返回中国。
佛教经典,大体上是一种虚无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