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曰(一)-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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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正人君子,布满官场,促使中国文化,一天比一天堕落。
司马光用一个最恶毒的字汇形容荆轲,说姬丹「豢养」他,完全否定荆轲的人格,荆轲岂是金钱美女可以收买的?如果豢养的意义就是雇佣,司马光可是宋王朝赵姓皇家豢养的文化打手,扬雄可是新王朝王姓皇家豢养的帮凶了。荆轲代表中国社会「士为知己者死」的侠义情操,固然图报知遇之恩,同时也向燕王国效忠,在荒郊诀别时,荆轲高声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是国家危机时,英雄豪杰们无可奈何的一次自杀性的拯救,人生艰难唯一死,而荆轲从容赴死。悲壮苍凉,千载之下,仍使人动容。竟有人坐在清风徐来的书桌之前,心旷神怡的说他:「岂不是愚蠢无比!」看起来,聪明人太多,正是中国苦难之源。
即墨城主
齐王国(首都临「山东省博市东临镇」)亡国前夕,即墨(山东省平度市)城主晋见国王田建说:「齐王国土地有数千华里,战士将近一百万。现在,三晋(魏、赵、韩)的官员们,不愿接受秦王国统治,逃亡在阿邑(山东省东阿县)、甄邑(山东省城县)之间的有好几百人。大王如果把他们集结起来,交给他们一百万战士,教他们收复故国疆土,即令临晋关(陕西省大荔县东),也可以攻进去。鄢郢(楚首都?安徽省寿县)人士,不愿接受秦王国统治,逃亡在首都临城南的,也有好几百人,大王把他们集结起来,交给他们一百万战士,使他们收复楚王国的故土,即令武关(陕西省商南县东南),也可以攻进去。如果这样,齐王国的威望可以建立,秦王国可以消灭,岂仅只保持国家安全而已。」
田建拒绝接受。
幸亏田建不采纳这位即墨(山东省平度市)城主的意见,否则徒使人民受到更大的苦难。知识份子谈论政治,往往跟赵括谈论军事一样,千难万难的千症万结,信口发飙,都易如反掌。秦王国(首都咸阳)倾全国之力,可用之于战场的,不过六十万。即墨城主却要齐国王一下子交给三晋官员一百万,一下子又交给故楚人士一百万,好不热闹,不知道哪里来的两百万?武装部队不由自己将领率领,却交给那些流亡之徒,天下从没有这种可能。而四十余年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军队,一旦投入战场,面对百战百胜的秦军,恐怕又要劳动对方活埋降卒。即令稍稍胜利,要想一口气打到咸阳(陕西省咸阳市),又是一份美丽的纸上作业。齐王国唯一的生路是支援它的邻邦抵抗强秦。事到如今,只剩下齐王国一个孤雏,即令玉皇大帝下凡,也无法挽救。四十余年目光短浅,必须付出四十余年目光短浅的代价。
司马光承认国家利益在道义之上
纪元前二二一年,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大将王贲向齐王国(首都临「山东省博市东临镇」)进发,突袭临。
齐王国军民,没有一人抵抗。秦军承诺给齐王田建五百华里土地,田建遂投降(前三五九年至前二二一年,齐王国立国一百三十九年,到此灭亡)。
秦王国(首都咸阳)对亡国之君,当然不履行承诺,改把田建放逐到共邑(河南省辉县市),软禁在松柏树林之中,衣食不继,终于饿死。齐王国人民曾为他作了一首悼歌,表示对他信任外籍人士的不满:「满耳松树的涛声/满目柏
树林/饥饿的时候不能吃/口渴的时候不能饮/谁使田建落得如此结局/是不是
那些/围绕着他的客卿大臣。」
司马光曰:「南北合纵和东西连横的大战略,虽然反覆百端,但明显的可以看出,南北合纵,符合六国利益。最初,周王朝的君王,建立千万封国,使他们交通来往,相亲相爱,用宴会增进感情,用会盟加强团结。无他,只不过要他们同心合力,保卫国家。如果六国都能以信义互相亲善,秦王国(首都咸阳)即令再为强大,怎么能被它灭亡?三晋(魏、赵、韩),是齐王国(首都临)、楚王国(首都郢城「湖北省江陵县」)的屏障,齐王国、楚王国,又是三晋(魏、赵、韩)的根基,形势上互相依靠,表面跟实质不可画分。三晋(魏、赵、韩)
攻齐楚,是自挖根基,齐楚攻三晋,是自己动手拆毁屏障,天下竟有用拆毁屏障的手段,去向强盗献媚,说:「强盗爱我,不会攻我!」真是荒谬到了家。」
司马光这段评论中,赞扬苏秦的大战略:「南北合纵,符合六国利益。」似乎是露了底。因司马光和孟轲二位大亨,一向只谈仁义,不谈利益的,而今司马光也不得不把国家利益,列为第一。但他又主张「六国如果都能以信义互相亲善」,夫国与国之间,只有利益才能使他们永久结合。所谓信义,也必须建立在利益基础之上。最大的信义往往是最大的利益,最大的利益往往也是最大的信义。团体的立场和个人的立场并不一样,儒家学派一直在其中搅和不清,所以总是不断的捉襟见肘,不能自圆其说。
嬴政意淫
纪元前二二一年,秦王国(首都咸阳)
已吞并六国,统一当时已知的世界,国王(六任)嬴政洋洋得意,自以为品德超过三皇(天皇、地皇、人皇),功勳超过五帝(姬轩辕、姬颛、姬允、伊祁放勳、姚重华),于是不再称国王,改称「皇帝」(这是「皇」和「帝」二字第一次结合,以后遂成为固定名词,连续使用两千年)。皇帝颁布的文告称「制」,皇帝下达的命令称「诏」(圣旨),皇帝自称「朕」(从前每个平民都自称朕,嬴政之后,只有皇帝才自称朕,人民只好自称「我」了);追尊老爹嬴异人(五任庄襄王)当太上皇(以后只有仍活着的老爹才称「太上皇」),下令说:「元首死了之后,所加的绰号(諡法),是儿子议论父亲、臣属议论君王,无聊透顶。
从今天开始,废除諡法。我是始皇帝,后世以数目字顺序计算:二世、三世,以至于万世,传到无穷。」菱嬴政搞出了一大套个人崇拜的玩艺,诸如「制」「诏」
「朕」「皇帝」之类,说明他的智商平平,不过废除諡法,却是一项真知灼见。
諡法是儒家系统中最无聊的专门给死亡贵族起绰号的一种文字游戏。可惜秦王朝瓦解后,諡法复活,直到二十世纪清王朝末期,知识份子还乐此不疲,把人与人间的称呼,搞得其乱如麻、乌烟瘴气。
建立郡县
秦王朝(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把全国分为三十六郡。秦王国废止封建,设立郡县,是一个划时代的突破,和最使人惊骇的一种新政治结构。当时没有一个人敢于想像皇帝的儿子竟会跟平民的儿子一样,没有土地,没有封国。尤其是崇古的儒家学派的学者,面对这么大的巨变,大惑不解,而且不久就大起恐慌,因为这简直是敲了他们的饭碗。
嬴政坟墓
纪元前二一○年,秦王朝一任帝(始皇帝)嬴政,东巡国土,因身体不适,折回京师(首都咸阳),在中途逝世,幼子嬴胡亥篡夺帝位。把嬴政安葬骊山(陕西省临潼县东南),墓穴极深,熔化铜汁,灌入地下,堵塞泉水,内部填满奇物珍宝。又命工匠在各处装置可以自动发射的强弓,对接近的人,立即射杀。
墓穴中兴建江河海洋,用水银灌成小溪,设置机械使它流动运转。墓顶如同天空,星辰排列;墓底完全依照风水格局。凡是没有生儿子的小老婆,全部驱入墓穴殉葬。棺木入土之后,有人提醒说,制造机械的工匠,可是知道怎么破解的,一旦泄漏,仍有被掘被盗危险。于是,再把所有工匠驱入墓穴殉葬。
两千一百年后,嬴政先生的坟墓,开始从外围被挖掘,水银已涸,强弓已枯,专制帝王自认为铁打的地下江山,成为虚话。迄今挖掘出土的,虽不过一小部份,但仅只充当嬴政卫士的「秦俑」,已引起世界瞩目。等到有一天,把嬴政本人的老骨头挖出来,当另有一番启示。而那么多被活埋的美女,以及被谋杀的工匠,可以想像,他们在封闭的墓穴中挣扎哀号,而最后纷纷窒息倒地,尸体纵横,千古含冤。人权被如此摧残,带给我们江海般悲愤。
谁建万里长城
秦王朝一任帝(始皇帝)嬴政在沙丘逝世时,遗命由太子嬴扶苏继位,而宦官赵高勾结宰相李斯,矫诏立嬴政的幼子嬴胡亥当太子,又矫诏谴责嬴扶苏头顸无能,赐死。
在赵高教唆下,嬴胡亥决心诛杀老爹最宠爱的将领蒙氏兄弟。嬴扶苏的儿子嬴婴劝阻说:「赵国王赵迁杀李牧而用颜聚,齐国王田建杀他数世的忠臣而用后胜,最后终于亡国。蒙家累世都是我们的重臣和智囊,陛下却打算一次铲除。杀忠良而任用奸,后遗症是:在内使官员对政府失去信心,在外使将士们丧失斗志。」嬴胡亥听不进去,遂处决蒙毅、蒙恬。瞒法言曰:「或许有人问:「蒙恬忠心耿耿,而仍冤死,忠心又有什么用?」扬雄说:「开山填谷,西起临洮(甘肃省岷县),东接辽水(辽宁省辽阳市),死伤狼藉。他的忠心不能抵消他的罪行。」」
司马光曰:「嬴政正在荼毒天下,而蒙恬接受驱使,他的残暴,可想而知。
然而,蒙恬深切了解当臣属的本份,虽然没有罪而被诛杀,而仍忠贞不移,不生二心,实在足以称道。」
秦王朝长城,西起临洮(甘肃省岷县),中经高阙(内蒙古乌拉特后旗),东到辽东(辽宁省辽阳市),全长约二千四百公里。是一个伟大而骇人的工程,但它由「秦王国长城」「赵王国长城」「燕王国长城」接连而成,并不是秦王朝从东筑到西,从头筑到尾。蒙恬先生仅只从事接连工程而已,依当时三国长城位置计算,蒙恬兴建的,不过三四百公里。嬴政统一中国后,各王国高级知识份子──诸如贵族们的食客,和王室的皇亲国戚,全都失业,而嬴政又特别垂青法家学派,以致失势的儒家系统,把他恨入骨髓,诟骂、诽谤,最后更索性昧尽天良,诬陷栽赃,一口咬定嬴政和他的部属蒙恬,共同兴建万里长城,就是一个例证。
扬雄这个酸腐兼备的可怜秀才,大笔一挥,轻松的「西起临洮,东接辽水」,把两千四百公里的账,全部扣到蒙恬头上,这是一种下流手段。然而,问题还在于,即令真的兴筑了两千四百公里长城,也是在为国家抵御外侮,并不是盖皇帝一个人玩乐的花园!蒙恬之忠,连司马光都击节赞叹,扬雄却肆意诬蔑,他这个人曾投降王莽,向王莽歌功颂德,依照儒家法则,可是一项严重的变节。自己奸诈,反而诋毁忠良。当他伏案撰写法言时,不知道脸烧不烧?心跳不跳?何以司马光硬把他搬上台盘,让他丢丑!
司马光因蒙恬是嬴政的大将,而予以抨击,说明六国反动的残余情绪,是如何的强烈。嬴政不比战国时代其他国王更坏,但他建立统一中国大业。统一大业如果是一种罪行,则司马光一定赞成四分五裂、群雄割据了。宋王朝向西夏帝国用兵,向辽帝国用兵,岂不也是「荼毒天下」?何以不敢发一字抨击赵家皇上。
在儒家系统中,秦王朝和嬴政成为罪恶箭靶,一有机会,不经过大脑,随手就是一箭。
嬴胡亥恐怖
赵高害怕沙丘矫诏的阴谋被揭发,向二世皇帝嬴胡亥建议制造恐怖,使用最严厉的法条和最残忍的手段,凡是有罪嫌的人,都扩大他们的案情,教他们在口供中尽量说出他们亲友的名字,逮捕那些亲友后,再如法炮制,然后一网打尽,这样就可以把重要大臣和重要皇族,全部诛杀。嬴胡亥完全同意,于是,在法律外衣下,屠杀开始。任何大臣或王子,只要涉及到一件微小的事,就立即逮捕审讯,审讯时扩大打击面。不久,十二位王子在咸阳街头被处决,十位公主在杜邮(陕西省西安市西境小镇,白起死处)被车裂(五马分尸),家产全被没收。因口供中出现名字而被逮捕的人,更不可胜数。王子嬴将闾跟同母兄弟三人,囚禁在皇宫内院,最后才定罪。三人拔剑自刎。另一位王子嬴高想逃亡,但又怕家人被屠,只好上奏章请求赐死,嬴胡亥全部批准。
政治性冤狱是恐怖政治中最极致的一种手段,把恐怖推向人生尽头,中国传统权力运作中,冤狱比屠杀更能发挥镇压功能。但有计画的大规模推动,却由嬴胡亥首开其端。我们不相信嬴胡亥全无人性,只是无限权力使他的人性丧失。这种人不会尊敬蒙恬之忠,只会嘲笑蒙恬之蠢。嬴将闾显然跟嬴胡亥感情至笃,所以才囚禁内宫。最后审判已定,嬴将闾申诉他并未犯罪,当然不会发生作用,政治性冤狱最大的特征是:无罪不能无刑。不过,任何错误的决策,和任何人为的罪恶,都有个终结,都要付出代价。只是谁也没有嬴胡亥终结之日和付出代价之日,来得那么迅雷不及掩耳。
李斯之死
纪元前二○八年,历史上最早和最大一宗冤狱,在秦王朝政府演出。宦官赵高仗恃皇帝嬴胡亥对他的宠爱,专权横行,各地变乱起,宰相李斯颇为焦虑。
赵高遂决定摧毁李斯,于是向嬴胡亥打小报告说:「当初沙丘密谋,李斯是重要角色。而今陛下已即位皇帝,而宰相不过仍是宰相,他的愿望很明显,要陛下割给他土地,封他当王。另外,他的长子李由任三川郡长,故楚王国领土上的那群盗匪,像陈胜之流,都是宰相家乡邻县的子弟,双方有浓厚的乡情。所以盗匪公然横行。经过三川城下,李由都不攻击。」正巧,李斯与右相冯去疾、大将军冯劫联名上书,请求暂停阿房宫工程,削减边防军的轮调次数,减轻各种苛捐杂税与苦役。嬴胡亥阅后,大怒若狂,下令逮捕三人。冯去疾与冯劫闻讯自杀,李斯不肯自杀,独自到监狱报到,嬴胡亥任命赵高进行审判。赵高审判李斯,苦刑拷打达千余次,李斯不堪刑求,只好承认罪状(即现代的「突破心防」「坦承不讳」
「自动招认」),李斯所以自诬,因他自信他对国家的贡献,和他的辩才,终可以恢复清白,获得昭雪。诬服之后,再上奏章,希望嬴胡亥醒悟赦免。奏章呈递上去,当然先到赵高之手,赵高把它到垃圾堆里,冷笑说:「囚犯有什么资格表达意见!」然而也使他提高警觉,决定堵塞最后一个漏洞。于是派遣他部下十余位门客,冒充皇家检察官(御史)、宫廷礼宾官(谒者)、宫廷侍从(侍中)
之类,宣称奉皇上命令,覆查李斯案情。李斯以为他的奏章发挥效力,据实回答。
冒牌官员回报后,赵高责备李斯不肯合作,再加苦刑拷打。若干次之后,李斯畏惧痛苦,再有人来询问时,只好继续自诬。后来,有一天,嬴胡亥果然派遣亲信前来覆查,李斯无法辨识真假,不敢更改口供。嬴胡亥得到报告,感谢上苍说:「要不是赵高,几乎被李斯出卖。」于是李斯被判处五刑(一、先在面上刺字。
二、削鼻。三、砍下双趾。四、用鞭捶死。五、斩首,成肉酱),在咸阳街上腰斩(可能代替鞭死)。李斯死后,屠灭三族。
李斯被处决,不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件冤狱,但却是中国历史上最早和最大的一件冤狱。男主角竟是缔造秦帝国的巨头,担任宰相三十年,身兼法家学派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