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的映画世界-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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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的“0。01公分(厘米)”早成佳话(或讽喻的对象),影片中还有663与空姐的“25000里上空”、“57个钟头之后,我爱上了这个女人”、“6个钟头之后,她喜欢了另一个男人”、“我们大家都在加州,只不过我们之间相差了15个钟头”……
影片中的何志武:“如果记忆也是一个罐头的话,我希望这罐罐头不会过期;如果一定要加一个日子的话,我希望是……一万年。”对了,这便是《重》片监制刘镇伟自编自导的《西游记大结局之仙履奇缘》(1995)中借用的著名台词。
一万年这期限太长了,事实上就是不设期限,不单是对肉身的何志武,即使对《西游记》的孙悟空而言,也是一项绝不简单的承诺。把期限设在一万年,即表明信誓旦旦,坚定不移。但对何志武所身处的世界而言,这又有点不切实际——“不知何时开始,每个东西上面都有一个日子,秋刀鱼会过期,肉罐头会过期,连保鲜纸也会过期,我开始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显然的,对何志武的前女友阿May而言,她与何的感情亦早已过期。5月1日到期的30罐凤梨罐头,在4月30日晚上一夜间被何志武全啃掉。但这也改变不了女友阿May已跟他分手的命运。何志武这个角色也是傻得可爱的,他在雨中的球场恣意狂奔,说这可忘掉失恋的哀伤,说保留凤梨罐头一个月阿May应会回心转意。虽然阿Q,却也惹人怜爱。
0。01公分到底是多少,我没有概念,但何志武与阿May的距离很远倒是不容置疑的(我们甚至没听过阿May的画外音)。有人说这种人与人距离的精准是对人际关系疏离的一种嘲讽,何志武口中遇上“0。01公分”的两个女人,他其实并不了解她们。但我也觉得《重》片的数字游戏放在今天社会一切以度标及测量为前提的环境再看,也是挺好玩的。有人说王的数字恋像村上春树,事实上,无论是王的“相距15小时”、“57个钟头之后”也好,村上的“100%女孩”、“出席358回课”、“吸了6921根烟”亦好,除了是听上去的感觉够酷,也提出了数字与我们的关系,挖苦了我们对数字及量化的执迷——到底什么样的情况,需要什么样的量度单位?若0。01公分太异化了,那我们生活上无数的例子又如何?
由数字而来的期限也是有趣的。凡事都会变坏,连最密封的凤梨罐头都没例外,更莫说更外露及脆弱的爱情了。要说一万年吧,《西游记》的孙悟空及《重庆森林》的何志武两位浪子,是有点不懂识时务了。但《重》片及《西》片的备受谈论及受欢迎的程度证明,这种精神或许已渐渐遗失,但观众的向往却仍是不变的。这亦说明了王家卫及刘镇伟即使是如何非主流及off…beat,但总会在适当时候捏紧观众的心,单就这一点,就不得不令人佩服了。
【注】
'1' 此说借本雅明(Walter Benjamin)论法国诗人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的书名。——编者注
家明
自由撰稿人,香港影评人协会会员。
第二部分越剧钩沉
——王家卫的梦呓
迈克
王家卫做梦的时候听到越剧吗?
可能,可能不。但是尖起耳朵偷听他做梦的人,显然不只一次受到这上海古老市音的骚扰。袅袅的,断断续续的,从夜的底层传来,像路过的一个醉汉的呢喃,或者沿门叫卖的小贩不带奢望的吆喝。或者,更遥远年代的更鼓,笃笃笃由街头敲向巷尾,替沉沉的梦打着安稳的节拍。
有一出尹桂芳的戏叫《浪荡子》,我听过她徒弟赵志刚唱,活脱脱是《阿飞正传》的前身——连名字也是同一面镜子两个时代的对照。黄浦江的轮船汽笛声,催促方刚的血气起革命,要追上大都会的步伐,最便捷的途径莫如加入它的坏。《浪荡子》带的是文明戏的习气,主人翁的失足幅度再大也是循规蹈矩的,吃喝嫖赌逐样来,不但次序有条不紊,坏也坏得方方正正。60年代的维多利亚港自然不屑这种轮流泊码头式的堕落,历史悠久的殖民地始终有它自己一套,华洋杂处到一个程度,兼收祖传与舶来的精华。去芜存菁的结果,是并蓄两方面的劣根,坏起来不按理出牌。尤其因为《阿飞正传》隔了四分之一世纪重塑前辈的反叛,免不了抹上浪漫色彩,聪明的旭仔首先就不肯以婚姻束缚生活——当然也因为那是性观念相对开放的社会,男男女女床上床下的行动都较为自由,无须为了应酬活跃的荷尔蒙而自动套上成家立室的金刚箍。
《浪荡子》脍炙人口的主题曲《叹钟点》,是男主角懊悔后的剖白,随着长短针在钟面的运转,一字一泪清算自己的罪行:“耳听得一点钟,钟声勾起我浪子梦……钟声悠悠已二下,教我如何不想她……”与其说漫漫的忏悔录秤称出一个青年的重,倒不如说它把犯罪感迁移进唱词里,逐步减轻了他道德上的随身行李。在王家卫的电影里时计被形象化了,不但挂在墙上附在腕上,以大特写提醒观众它的不可忽视,并且昂然成为主题,贯彻了一个浪子的情和欲。诱惑外表纯良的苏丽珍时,那是向她温情弱点进攻的手段:“我们是一分钟的朋友,这是追不回的事实,因为已经过去。”善变的咪咪/露露/梁凤瑛在他房间的第一夜,那是不听他指挥的心跳,滴滴答答嘲笑他在命运之神跟前的无助。多么讽刺,多么无奈:时计郑重为苏的出场开道,但到底没有成全她作为女结婚员的愿望;反而当初只获得背景陪衬的梁,于醋雨酸风中找到真命天子式的默认。
《阿飞正传》终极的母题是如假包换的“母”题,苏和梁加起来,总和等于旭仔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他的母亲。菲律宾寻母的重头戏,很容易使人想起越剧《玉蜻蜓》的《庵堂认母》。于陌生的环境追讨个人历史,是不少王家卫电影人物踏破铁鞋后无可逃避的宿命,《春光乍泄》阿根廷最南端的灯塔,《花样年华》柬埔寨的吴哥窟遗迹,全是软弱的男人面对真实的庵堂。而搭建在《阿飞正传》的原型,无可否认供奉着最圣洁的菩萨。《玉蜻蜓》说的是一个凄凉的故事,王志贞含辛茹苦隐姓埋名十六年,亲生儿子高中后找上佛门清净地,她连相认的勇气也没有。旭仔的生母同样不肯认他,甚至面也不见,失望离去的儿子或者只好把她套进王志贞的鞋里,幻想她多姿多彩的从前,她为他吃过的苦头,从而得到报复的满足。
《花样年华》杂沓的背景音乐包括越剧《情探》选段,似乎是王家卫有意张扬的衣柜骷髅骨。爱“情”的试“探”是这部电影重复的情节,顽皮地向有同名之谊的越剧单单眼,借一个就手的戏码开开私人玩笑,可以说是向来喜欢与过敏的影评人捉迷藏的王最不动声色的一招。《情探》里风尘女子桂英死心不息化鬼还阳,向负心郎查根问底,和《花样年华》两对怨偶重叠婚外情的剧情南辕北辙,乍看借花献佛只不过顺手牵羊,一个无伤大雅的皮毛游戏。然而自觉的字面挪用虽浅,往深一层看《花样年华》倒真是蕴藏着最丰厚越剧元素的王家卫影片。
两性唇枪舌剑的拉锯战,当然古今中外皆见烽烟,周慕云和苏丽珍这一对,遥遥对应的却偏偏是《盘妻》和《盘夫》,越剧领域里最乐此不疲的猫捉老鼠闺房悲喜剧。不论是前者梁玉书和谢云霞的耍花枪,还是后者严兰贞和曾荣的斗嘴斗智,都有种与观众串通同谋的喜气洋洋,其中一个人物被蒙在鼓里,另一个则和看热闹的群众站在同一阵线,高潮着落在真相揭晓的一刻。两段婚姻的苦恼纯粹源于双方身份的不协调,《盘妻》女主角发觉自己嫁的是杀父仇人的儿子,《盘夫》战战兢兢的新郎不敢亲近新娘,因为她是恶贯满盈的奸臣之后,于是疑心生的暗鬼唆摆了理智,饱受冷落的一个对自己的信心翻天覆地动摇。《花样年华》有趣的是主角并非夫妻,而是偷情男女的配偶,尴尬的四角关系令他们走在一起,道德包袱的重量把他们锻炼成金刚不坏之身。推推搪搪不肯接纳爱神的好意不是因为世仇,而是因为比世仇更巩固的传统。
周和苏(或者我们应该称她为陈太太,除了避免与《阿飞正传》发生混淆,主要是那更接近她的自我身份认同)约会,只能允许谈话围绕着自己不忠的另一半。吃饭点的是配偶心爱的菜——我实在没有办法禁止《哭牌》在耳边响起。那是另一出尹桂芳名剧《何文秀》的戏肉,惨遭奸人所害的男主角失踪三载,他妻子以为他已经逝世,哭哭啼啼在虚设的灵位前替他做忌。躲在墙外偷看的何文秀只见灵前摆着六道菜,都是往日自己最喜欢吃的:“第一碗白鲞红炖天堂肉,第二碗油煎鱼儿扑鼻香,第三碗香蕈蘑菇炖豆腐,第四碗白菜香干炒千张,第五碗酱烧胡桃浓又浓,第六碗酱油花椒醉花生。白饭一碗酒一杯,桌上筷子有一双。看来果然为我做三周年,感谢娘子情义长。”食物名正言顺成为爱情的证明,如果他曾经对独守空房的老婆怀疑,这一刻云开见月明了——胃既是通向心的捷径,在必要时候有义务充当心的证人。
《花样年华》最令人忍俊不禁的一场戏也漫布越剧的气味。周慕云家内无人,邀请邻居苏丽珍到房间相会。没想到赴宴的二房东突然回来了,还带来牌友,闹哄哄在客厅展开竹战,劈劈啪啪打通宵。心虚的周和苏进退两难动弹不得,无计杀出四方城,只好将就着在房里过了一夜。孤男寡女意外被困斗室的喜剧,《王老虎抢亲》早演过了。恶霸王老虎元宵观灯,看见一个美貌妇女独自夜游,不由分说把她抢回府去,兴高采烈准备即晚成婚。善辞令的女子讨价还价,最终说服急色的王,答应延期至翌日才洞房花烛。为了防止她逃跑,王把她送进妹妹的秀阁。他不知道,绝色美人原来是才子周文宾扮的,不但一亲芳泽的美梦完全落空,还赔了夫人又折兵,糊里糊涂成就了妹妹的姻缘。
耳熟能详的梦呓,或者不存在于王家卫白日的意识里。沉淀在记忆最深处的,于夜色掩护下冉冉浮上来,做梦的人要是自己听见,大概也会吃一惊:真有这么一串音符,默默像一串珍珠,装饰着神秘的过去么?
迈克
自由写作人,现居巴黎,已出版文集包括《性文本》、《狐狸尾巴》及《互吹不如单打》等。
第二部分王家卫电影的海外接收(1)
李焯桃
1994年,《东邪西毒》在香港引起舆论几乎一面倒的口诛笔伐,王家卫从此成了本地电影建制的眼中钉、坏孩子(enfant terrible)。
同年,《重庆森林》巡回各国影展,却产生惊艳效应,外埠版权火速地逐个卖掉。塔伦蒂诺甚至说服了Miramax把它买下来,作为由他负责的label(Rolling Thunder)全美发行的第一部电影。那真是关键的一年。
王家卫从《旺角卡门》叫好叫座开始,到《阿飞正传》成为影评人的宠儿,却票房失利种下祸根。到《重庆森林》在港推出时,当年围绕《阿飞正传》出现的毁誉之争也更形尖锐;而《东邪西毒》的出现,终于把反对派推到了忍无可忍,非决裂不可的极端。
正当王家卫在本地陷于四面楚歌,《重庆森林》却无心插柳地为他打开了一片海外的新天地。须知《旺角卡门》时的王家卫,仍恪守工业的游戏规则,拍江湖片虽偶有破格却不算离经叛道,本地甚至一致认定他是位有前途的新秀。但影片在戛纳电影节的“影评人一周”展出时,却正因太合乎港产片的规格(如充满欧陆艺术片市场认为太过分的暴力),而激不起半点涟漪。
《阿飞正传》本来完全适合欧美国际电影节的口味,可惜却时机不合——当时正值港产动作片如日方中,吴宇森和徐克等人在西方炙手可热'1',偏偏这部“文艺片”又无任何露骨的时政隐喻,自难惹人注目。此外,影片情调幽郁,西方人又不像港人其时进入后过渡期,无法兴起那份世纪末惆怅的共鸣。犹记得《阿飞正传》曾在柏林电影节的“青年电影论坛”展出,王家卫和张曼玉都出席了,结果亦无功而还。
《重庆森林》却改变了一切。它1994年7月在港上映时,尽管票房不恶,主流评论却依然颇多保留,皆因未能摆脱传统剧情片的标准。《重庆森林》紧接在8月卢卡诺及9月多伦多电影节做海外曝光,却技惊四座,好评如潮。对电影行家来说,影片那份自由奔放、不拘一格的创意自然令人激赏;而对一般跑影展的艺术片买手而言,如此令人心花怒放、写年轻人感情感性甜美如棉花糖的艺术片,也实在太可遇而不可求了吧?
于是,当香港影评界以至舆论界仍为《东邪西毒》各执一词,烽烟四起之际,《重庆森林》已悄悄征服了欧美主要的影评阵地。且看如下评语:“创意无限,大胆幽默,不可思议”(法国《电影手册》),“美丽、简单、有趣、聪明……有多些这种电影便好了”(法国《世界报》),“既前卫又通俗,动感活泼又难以归类,充满奔放的青春情怀,既富强烈的地域性又有共通的世界大都会色彩”(美国《首映》)。
11月,塔伦蒂诺应邀往斯德哥尔摩当电影节的评审,对《重庆森林》一见钟情。王菲获最佳女主角奖,影片也获国际影评人联盟奖,分属锦上添花。更重要的是国际影坛的当红炸子鸡塔伦蒂诺(他同年5月凭《低俗小说》夺得戛纳的金棕榈大奖)为它全力护航,对王家卫跳出艺术片小圈子而成为家传户晓的名字,居功至伟。
翌年6月,他在洛杉矶加州大学主持《重庆森林》美国首映礼时说的一番话,颇能反映不少影痴(或港产片fans)喜爱王家卫电影的心情:“我就那么坐那儿看着这电影——我已经看过这戏好几遍——然后,来到不同的地方,我就开始哭了,眼泪开始掉下来。那些场面,不过是一个笑话、一点音乐,诸如此类。我在哭什么呢?这电影应当令我感到一份炫目的快乐才是呀。我的哭,并不是因为这电影;我不过是因为,竟然可以如此深深地爱着一出电影,而哭起来了。”
今天回首,那真是一个电影在庆祝诞生百周年前夕,犹充满着鲜活的希望的年代。基耶斯洛夫斯基(《蓝白红三部曲》)、基亚罗斯塔米(《橄榄树下的情人》)、侯孝贤(《戏梦人生》)等新进大师创作力如日方中,杰作迭出。新秀塔伦蒂诺、王家卫、蔡明亮(《爱情万岁》)、北野武(《奏鸣曲》)等又纷纷拍出他们的新人类电影代表作,年轻影迷也可轻易找到他们的偶像。而王家卫又特别幸运,遇上塔伦蒂诺这个知音,《重庆森林》在不少地区皆紧接着《低俗小说》数月后上映,二人惺惺相惜自然容易变成宣传话题,故在英国和法国,王家卫有“中国的塔伦蒂诺”之称。又不论有心或无意,王家卫火速开拍的《重庆森林》续篇《堕落天使》于1995年拍竣,打铁趁热,卖埠固然不愁,更在国际的电影节界、影评界和艺术片市场延续了气势及知名度,为他其后的声名地位更上层楼奠下了基础。
1995年9月,《堕落天使》在多伦多电影节首次国际曝光,现场观众反应之热烈,简直是吴宇森当年受到英雄式欢迎的翻版'3'。同月,《重庆森林》在伦敦发行上映,《视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