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的映画世界-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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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魏绍恩（1）
上海。黄昏。
面包车将我由飞机场送到酒店。我跟司机说：“你先吃饭，等一下我去拍摄现场。”
拍摄现场，是位于偏离市中心一处相当迷离难以寻找的旮旯——求索影视基地。
入门处驻了保安的基地周边挂上黑布，想来为了防止狗仔队偷拍演员出入。
所谓基地，也就不过影棚大小一幢三层高建筑物。
我进去沿影棚周边走到另一端尽头，桌前张叔平在嗑瓜子。
他抬起头：“呃，你来了？”
整个基地就搭了一堂布景：未来世界中编号2046的列车。
车厢内酒吧、休憩室、厕间、走廊齐备。塑料加玻璃纤维。很上世纪60年代的高科技。
走在列车里边，像走进小时候看的外国科幻电影、电视剧。
陌生？绝对不。亲切才是。
我忽然想起《花样年华》一段过场小节，苏丽珍老公从日本带回来的电饭煲让两屋住客起哄，对新发明羡慕不已。
电饭煲当年大概真让小孩子王家卫开了一下眼界。
这趟，他索性借《2046》大事怀科幻的旧。
是夜拍王菲和木村拓哉的戏——原则上这列车除了王菲和木村再没其他主要演员的戏。浪人和机械服务员的爱情选段。
木村这浪人身上那件有点像百结布拼凑而成的外衣漂亮得不得了。颜色丰艳得带点Zucca风，可比Zucca还要妖媚。
张叔平本人衣着并不妖媚，他妖媚在他的眼睛和手指。
王菲的机械服务员造型一大头乱发而戏服将她的胸裹得夸张。她倒是无所谓──指镜头前；镜头以外，随意加一块披肩将不应暴露人前的地方遮起来。倒是那头乱发需要小心照顾。每次就位，如何乱得好看又乱得连戏有点考大家眼力。
基地内到处挂了贴了灭杀苍蝇用的黄色胶纸条。基地里外苍蝇特多到处群起飞舞。
2046年人类世界是否还有苍蝇，不好说。只是银幕上2046号列车内要是忽然跑出一群苍蝇飞舞却可以肯定不怎么雅观。
小工们拿了杀蝇拍不时巡查，为2046年人类幸福努力。
后来听说终于还是有一两只不速之客成功跑到银幕上。偷渡者最后让计算机特技给干掉。
惯称video assist的视像荧屏前，王家卫正襟危坐。
摆放视像荧屏的小座周遭也放着供奉导演的例牌三宝：一瓶水、香烟和烟缸，以及大包小包的零食。零食的选择偏甜。这事我没留意。直至后来有一天副导演Johnny相当得意地跟我讲：“听说多吃甜可以令缺乏休息的人不那么暴躁，原来真有效。”我才明白个中奥妙。
视像荧屏前那双眼睛毫无例外架了墨镜。
这些年间，王家卫和他的墨镜的故事，我目击不少也听说了不少。我最喜欢的一个，是有一趟他在接受访问前十五分钟才发现不见了墨镜，而且办公室内遍寻不获。没有墨镜，他宁愿取消访问。事情最后发展，当然是由助理飞车到他寓所另取一副墨镜告终。
这么多年，王家卫一双眼睛仍然是当今中外影圈守得最好的一个秘密。
是夜王家卫袖中出笼的宝贝是Secret Garden。
键琴加一支小提琴合奏的adagio泛满影棚。
依王家卫所说，在拍摄现场放音乐，一来可以营造气氛，二来可以为演员提供节奏感。一台迷你音响组合遂成为《2046》拍摄现场不可或缺的必然装备。
Adagio乐声中，眉梢眼角不带风情而尽是风情的机械服务员木无表情，泪如雨下。
王家卫紧盯着视像荧屏，一双手十只手指乐声抑扬间滑旋舞动恍如指挥，沉醉在演员的演出也沉醉在杜可风摄影机镜头的华丽。
一次又一次。
王菲的眼泪精准、动人。
除非导演特别找她过来授以锦囊，不然王菲并不特别紧张跑到视像荧屏前看回播。那是她对自己的信心，对导演顾全大局的信心。
木村同样不见得特别紧张看回播。
多年来拍摄电视剧的经验，让木村太清楚摄影机放在什么地方以什么镜头、角度拍摄可以得出什么效果。什么时候将戏放给对手什么时候抢，历练得他一切心中有数。他再不需要依靠回播来启发。
第二部分魏绍恩（2）
基地外到处都是狗。人家养的狗、流浪狗，都有。
这些狗害得负责录音的杜笃之师父几名徒弟很惨。当然也害得演员很惨。它们吠，莫名其妙就壮烈地吠起来。声震列车。
王家卫介绍的时候将我形容为“这人是你的标准影迷，他看过你每一出电视剧”。木村笑了。那种说不出口的，“不是吧？傻瓜呀你”的不可置信的客气的笑。
当然王家卫夸张了。我看过大量木村剧是真，却不是全部。
记忆回到1997年。我应邀来到东京，目击一干人等出席《春光乍泄》媒体发布会并同时为我筹备中的（英/法文版）王家卫专书做功课。
那夜Park Hyatt顶楼New York Bar内，我跟《电影旬报》编辑和我的日本经纪人坐一桌嬉笑，边上王家卫跟木村坐另一桌谈正事。那是他们第一次会面。众多可能性在空气中酝酿。
时日如飞。New York Bar后来给科波拉小姐放进Lost in Translation（《迷失东京》，2004）里面，酒吧味道不知道为什么失掉一截像搁久了的可乐，有点口寡寡（乏味）。
位列世界级数，王家卫这些年间当然跟好一些国际巨星、跨国公司见过面倾谈过各式合作可能。最后成事的，当然开香槟大家干杯；没成事的，当没发生过。
午夜前梁朝伟出现了。他刚下机。来一个晚上是为了出席明天早上的媒体发布会。
梁朝伟和木村两位男主角，自当年《2046》在曼谷开机以后就没再碰过面，直至今夜。
再次见面，两个男人话题由木村手上一支香烟开始。
“拍王家卫的戏，老在抽烟。今天一个镜头我就抽掉二十根。”木村报数。
“二十根？我拍《花样年华》试过一个镜头抽掉二十七根。吓死人。”轮到梁朝伟报数。
生活中，梁朝伟这几年早戒了烟。是以对一场戏被迫抽掉多少根香烟特别敏感。
寒暄过后，木村回到他设在楼上的小套间休息。剩下王菲好奇追问梁朝伟他正在拍摄的《地下铁》好看不好看。
另一边，张叔平跟他的美术组商谈下一场大闸蟹席的安排。
“我想讲的是，什么东西是永恒的？什么又是不变的？承诺吗？承诺也会随时间改变。”导演王家卫如是解说。
2003年11月3日。四季酒店宴会厅人头涌涌。
不折不扣摄制经年，不折不扣中外影迷万众期待，电影《2046》这个早上终于揭开神秘面纱举行开镜以来第一场媒体发布会。
各方来朝。发布会上英、日语、广东话加普通话轮番出场。
“揭开神秘面纱”这六个字在其后十一个月将如影随形成为《2046》任何有关活动的媒体惯用注脚，直至2004年9月底全国公映期仍然热卖。
所有活动一而再证明了一点：王家卫才是他电影中最聚焦的一粒星。有他在，其他明星忽然不再那么闪。
梁朝伟行走江湖生涯大概从未如此受媒体冷落。
可怜王菲和张震索性沦为人肉布景版。
木村不担心，他有大量日本记者誓为后盾。
看木村答问，有点像看木村做戏。皱眉、低回、沉思、浅笑全部落齐。戏是交足了。可呢呢喃喃一大堆答完后大家早忘记问的是什么，也不太清楚他答了些什么。或者日本人知道也说不定。
发布会两天后，木村将完成他的摄制部分由上海返回东京。
大队人马下一次集体亮相将是戛纳首映的事。
最早最早，《2046》的构思由三节歌剧咏叹调出发讲三个故事。环绕承诺、嫉妒、拒绝及被拒绝作题材的爱情故事。
那时候《花样年华》仍在拍摄途中。
新千禧前后，《2046》曼谷开机。
立即报到开工演员包括梁朝伟、木村拓哉、王菲、刘嘉玲、张震。
拍摄场地内，未来世界是纷艳的马戏班，是闹哄哄行走江湖人物落脚地的酒吧。
世界中人物关系一个拖一个互相牵扯而各自迷离各自激情。
感觉上，那是一个给王家卫移植到未来背景的武侠世界。
第二部分魏绍恩（3）
然后曼谷拍摄工作由《2046》转回《花样年华》，准备参赛2000年戛纳影展。
酒店内，周慕云、苏丽珍私世界的房间号码给重新敲实为2046。
吴哥窟山上，周慕云将秘密吐向洞里然后埋起。
对王家卫这样一位导演来说，作品首映并不代表一个循环的工作宣告完结。远
着呢。
首映后世界各地陆陆续续的商业公映、大大小小不同影展／颁奖礼，都是循环以内另一阶段的延续，需要应酬、出席宣传的负担。
以市场定律计算，有这种负担当然又远比没有这种负担让人安心。
2000年至2001年大部分时间就这么过去。
是年美国东西两岸各地影评人协会颁发的年度奖项，《花样年华》风头尽揽。
《重庆森林》在北美洲播下的苗，终于丰收。
由绚烂再次回到《2046》创作图板，一切重新开始。
先是传闻外景拍摄场地将由曼谷移师上海，坊间流言开始满天飞。
“木村辞演。”
“木村被飞。”
“章子怡争取入组。”
“元杉取替木村。”
“木村争取重新入组。”
“张曼玉考虑入组……”
诸如此类。
这期间，原籍上海的导演终于打通人脉，由泽东电影有限公司联合上海电影厂开拍贺岁片《天下无双》，刘镇伟导演，王家卫监制。
《2046》再度停工。
二度复工后，拍拍等等，等等拍拍，章子怡的白玲慢慢成形。
香港域多利道搭建而成的东方酒店内，她跟周慕云互相追逐挑逗，彼此勾引。
紧随而来挟庞大杀伤力登场的SARS（“非典”）让《2046》于随后一段日子陷入混乱。
2003年春夏之交，百事瘫痪。
面对上海、澳门等外景拍摄档期因为各人闻SARS色变而陆续全部告吹，王家卫立即应对，先让早前答应下来，由国际三大名导合力炮制、每人负责一段的Eros上阵。
Eros内，巩俐、张震合演的一段短片The Hand理想中发生于上世纪30年代的上海。
舞小姐与小裁缝一段生死情义面临SARS关头给移植到50年代香港是再没法子的事，然而生死情义清纯动人如一。
王家卫至今八又三分之一部作品，The Hand亳无疑问是当中最简单同时最passionate一个。
完成The Hand，终于是时候全力回到《2046》。
上海外滩边上中山东一路2号的东风饭店＇1＇，是最早期的英租界建筑物，前身为俱乐部，盛极一时。
2003年秋，东风饭店大堂摇身变成未来世界内另一所酒店大堂。饭店二楼设了泽东公司临时办公室。
大家一心以为可以拔队回香港过圣诞。
这时候，货仓内胶片存货，王家卫手上已经有十分扎实的（60年代）周慕云和白玲／（未来世界列车上）王菲和木村两个故事，加上（未来世界酒店内）刘嘉玲、张震、董洁与光头猛男一整段相当艳情的多角关系妒杀折子戏，够见人了。
面对日益靠近的戛纳日程表，王家卫绝对有权选择放弃在故事结构上继续纠缠，开始全力专注后期制作。
然而不。
他仍然需要整理出周慕云《2046》和《花样年华》的连接点，也得再花功夫建立王菲现实与未来两个世界内易置的身份。
换句话说，他需要更多时间。
第二部分魏绍恩（4）
临时办公室内，只要他在，门外挂了“王家卫先生”牌子的房间终日有人站着在等，见他，向他请示。
一个接一个。
房门开了不到三十秒立刻又给关上。
张叔平通宵剪完片，我们去酒店吃早餐。不到9点又已经看见他跑下来开工作会议。
某夜回程车上，我笑他：“你累不累？拍戏罢了。我看见你都觉得累。”
他疲倦地笑。“我也想找人替我分担一下……找不着。”
夜总会走廊，刘嘉玲问：“我真的见过你？”
Mimi/Lulu来了。
2046号房间内，床上她哭得撕心裂肺。
周慕云过去的连接点。
大排档小座前，巩俐说：“我叫苏丽珍。”
周慕云过去的连接点。
2046号房间内，王菲踩了高跟鞋呢喃。
“我明白。”
“我清楚。”
“我跟你走。”
“我这就跟你走。”
周慕云笔下，未来世界列车上，浪人最终还是没能够等到机械服务员这一句。
东方酒店经理室内以巨大声浪传出的Tosca是《2046》最原始构思经历五年过滤后仅存的痕迹。
然后2004年5月来了又去。
戛纳电影节首映后翌日记者招待会上，架了墨镜的导演半认真半开玩笑表示：“这两年人们喜欢复述一个笑话，说《2046》恐怕得等到2046年才有得看。我已经对这笑话生厌。”
然而他的确需要多一点时间。
就那么一点点。
夏天转眼变成9月。
Eros在威尼斯首映。
同日，王家卫身处巴黎为戛纳以后重新修剪过的《2046》公映版完成调光、混音。
2004年9月19日。率领众星于上海首映式为《2046》揭开神秘面纱的王家卫做了如下简述。
“十天前我做完整个影片的混音工作，也表示这部电影是真正完成了。那一刻我非常高兴，我做出一部真正可以让自己满意而骄傲的电影。在过去五年内我一直面对这部电影，现在它结束了，我一定也会感觉到失落。”
别失落，王先生，循环内另一段落正刚开始。
【注】
＇1＇ 今天的东风饭店原为英国总会，又叫上海总会，建于1910年，是当时上海最豪华的俱乐部。大楼由英国马海洋行承担设计，外观是典型的英国古典主义风格，室内装潢则由任职于马海洋行的日本建筑师负责，参照了日本帝国饭店，有几处装修模仿英国皇宫，故有“东洋伦敦”的别称。大楼中所使用别致的三角形电梯是德国西门子公司制造的，距今已有九十多年的历史。上海总会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被关闭。敌伪时期曾为日军海军武官府。解放后由上海市人民政府接管，1956年改建为国际海员俱乐部。1971年改为东风饭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