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年轮-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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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点上,很多唯物主义者确实是他们的同志,恩格斯就曾坚信,意识最终是可以用物理和化学方法证明为物质的。
这些揣度在得到实证之前,即便是一种非常益智的而且有些根据的揣度,似乎也不宜强加于人。洞悉物质奥秘的最后防线能否突破,全新形态的“物质”能否被发现,眼下没有十足理由一口说死。更重要的是,如果说精神只是一种物质的话,那么就如同鸡蛋,是中性的、物性的、不含情感和价值观的,人人都可以拥有和运用。这与人类的经验不大符合。在日常生活中,人们称所有洋洋得意之态都是“有精神”,显然将“精神”一词用作中性。但很多时候,人们把蝇营狗苟者的得意称为“精神堕落”,无意之间给“精神”一词又注入了褒义,为好人们所专有。提到“精神不灭”,人们只会想起耶稣、穆罕默德、孔子、贝多芬、哥白尼、谭嗣同、苏东坡、张志新……绝不会将其与贪佞小人联系起来。这样看,精神又不是人人都可以或者时时都可以拥有的。它可以在人心中浮现(良心发现);也可以隐灭(丧失灵魂)。它是意识、思维的价值表现并内含着价值趋力——趋近慈悲和智慧和美丽,即趋近大我,趋近佛。
佛的大我品格,与其说是人们的愿望,不如说是一种客观自然。与物理学家们的还原主义路线不同,心理学和生命学家们当今更多采用整体观。他们突然领悟:洞并不是空,而是环石的增生物。钢锯不是锯齿,而是多个锯齿组合起来的增生物。比起单个的蚂蚁来,蚁群更像是一个形状怪异可怖的大生物体,增生了任何单个蚂蚁都不可能有的智力和机能,足以承担浩大工程的建设(B。戴维斯:《上帝与新物理学》)。这就是整体大于部分之和。同理,单个的人如果独居荒岛或森林,只会退化成为完全的动物。只有组成群类之后,才会诞生精神——它来自组合、关系,或者叫作场一类不存在于空间的东西。
这样说意味着,人类的精神或灵魂就只有一个,是整体性的大我,由众生共有,随处显现,古今仁人智士只是它的亿万化身而已。这也意味着,灵魂确实可以不死的。不是说每个死者都魂游天际——对于人类这一个大生物体来说,个人的死亡就如同一个人身上每天都有的细胞陈谢,很难说一一都会留下灵魂。但只要人类未绝,人类的大心便不会熄灭。个人可以从此大灵大魂中承借来一部分受用,即所谓“熏习”;也可以发展创造,归还时“其影像直刻入此羯摩(即是灵魂——引者注)总体之中,永不消灭”。这是梁启超的话,他居然早已想到要把灵魂看成“总体”。
精神无形无相,流转于传说、书籍、博物馆、梦幻、电脑以及音乐会。假名《命运交响曲》时,贝多芬便犹在冥冥间永生,在聆听者的泪光和热血中复活。这就是整体论必然导致的一种图景,它可以启发我们理解精神的价值趋向性,理解为何各种神主都有大慈大宥之貌,为何各种心学都会张扬崇高的精神而不会教唆卑小的精神——如果那也叫“精神”的话。精神既来自整体,必然向心于整体,向心于整体的福祉,成为对全人类的终极关怀。
因此,“个人”的概念之外,还应该有个“群人”的概念。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所谓入魔,就是个人性浮现,只执利己、乐己、安己之心,难免狭促焦躁;所谓成佛,则是群人性浮现,利己利人、乐己乐人、安己安人,当下顿入物我一体善恶两消通今古纳天地的妙湛圆明境界。作为这种说法的进一步联想:还原论的精神,是分割化的微粒,是一种物料,可以被人私取,容易诱致个人的囿闭;整体论的精神,则是合和性的关系,是一种动量,只能参汇融与,总是激发着与天下万物感同身受的群人胸怀。
精神之谜远未破底。只是到目前为止,它可能是这样一个东西,既是还原论的也是整体论的,是佛和魔两面一体的东西,大我与小我都交结其中的东西。汉语中的“东西”真是一个好词。既东又西,对立统一,永远给我们具体辩证的暗示。
第二部分佛魔一念间(4)
六
有这样一个流传很广的故事:坦山和尚与一个小和尚在路上走着,看见一个女子过不了河。坦山把她抱过去了。小和尚后来忍不住问:你不是说出家人不能近女色吗?怎么刚才要那样做呢?坦山说:哦,你是说那个女人吗?我早把她放下了,你还把她一直抱着。小和尚听了以后,大愧。
事情就是这样。同是一个事物,看的角度不同,可以正邪迥异。同样一件事情,做的心态不同,也势必佛魔殊分。求“术”和求“道”都可以成佛,也都可以入魔,差别仅在一念,迷悟由人,自我立法,寸心所知。佛说“方便多门”,其实迷妄亦多门。佛从来不能教给人们一定之规——绝不像傻瓜照相机的说明书一样,越来越简单,一看便知照做就行。
世界上最精微最圆通最接近终极的哲学,往往是最缺乏操作定规且最容易用错的哲学,一旦让它从经院走入社会,风险总是影随着公益,令有识之士感情非常复杂。而且从根本上说,连谈一谈它都是让人踌躇的。精神几乎不应是一种什么观念什么理论,更不是一些什么术语——不管是用佛学的符号系统还是用其他学派的符号系统。这些充其量只是谈论精神时一些临时借口,无须固守和留恋,无须有什么仇异和独尊,否则就必是来路不正居心不端。禅宗是明白“观念非精神”的,所以从来慎言,在重视观念的同时,又不把观念革新观念深化之类壮举太当回事。所谓“不立文字”,“随说随扫”,“说出来的不是禅”。《金刚经》警示后人:谁要以为我说了法,便是谤我。《五灯会元》中的佛对阿难说:我说的每一字都是法,我说的每一字都不是法。而药山禅师则干脆在开坛说法时一字不说,只是沉默。他们都深明理论的局限,理智一旦想接近终点就不得不中断和消毁,这实在使人痛苦。
但不可言的佛毕竟一直被言着,而且不同程度地逐渐渗染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每一个细胞。在上一个世纪之交,一轮新的佛学热在中国知识界出现,倾心或倾心过佛学的文化人,是一长串触目的名单:梁启超、熊十力、梁漱溟、章太炎、欧阳竟无、杨度……一时卷帙浩繁,同道蜂起,高论盈庭,这种鼎盛非常的景观,直到后来“神镜(照相机)”和“自来火(电)”所代表的现代化浪潮排空而来,直到后来内乱外侮的烽烟在地平线上隆隆升起,才悄然止息。一下就沉寂了将近百年。
又一个世纪之交悄悄来临了。何士光承接先学,志在传灯,以《如是我闻》凡三十多万字,经历了一次直指人心的英勇长旅。其中不论是明心启智的创识,还是一些尚可补充和商讨的空间,都使我一时抓脑搔腮兴致生焉。我与何士光在北京见过面,但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我只知道他是小说家,贵州人,似乎住在遥远的一座青砖楼房里。我知道那里多石头,也多雨。
最初发表于1994年《读书》,后收入文集《韩少功散文》,已译成英文。
第二部分完美的假定(1)
初读吉拉斯的时候,我还不大能接受他的奇异。再读吉拉斯的时候,又觉得他的理论深度和广度不够我解渴,某些看法也可存疑。但这并不妨碍我的感动。
我庆幸自己还有感动的能力,还能发现感动的亮点,并把它与重要或不重要的观念剥离。我经历大学的动荡,文场的纠纷,商海的操练,在诸多人事之后终于有了中年的成熟。其中最重要的心得就是:不再在乎观念,不再以观念取人。
一
回顾一下三十年代,也许会使现在很多人大为惊讶。那是史学家命名的“红色三十年代”,批判体制的文学,“劳工神圣”的口号,贫穷而热情的俄罗斯赤卫队员,不会提供一分钱利润,却居然成了人们的希望,居然引导了知识界以及一般上流开明人物的思想时尚。不管是用选票还是用武装暴动的方式,左派组织在全世界快速繁殖,日渐坐大,眼看着国家政权唾手可得。布莱希特、A。勃勒东、阿拉贡、加缪、德莱塞、瞿秋白、聂鲁达、罗曼·罗兰、芥川龙之介以及时间稍后一些的毕加索和萨特……一大批重要知识分子的履历中,无不具有参加共产党或者自称社会主义者的记录。
六十年代,又发了一次全球性的左派烧。中国“文革”不用说,法国的“红五月”也惊天动地,小语录本在地球的那一边也被青年们挥动。勃列日涅夫在苏联上台向左转,太平洋彼岸的黑人运动和学生运动也交相辉映,在白宫前炮打司令部。不仅是广获同情的越南和古巴,多数从殖民统治下解放出来的亚非拉弱小民族,竞相把“社会主义”和“国有化”当作救国的良方。不仅是格瓦拉、德钦丹东和阿拉法特,一切穷苦人和受难者的造反领袖,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差不多成了众多青年学子耀眼的时代明星,成了偶像和传说。
这些离我们并不遥远。
二
同样并不遥远的,是潮起潮落,每一次左向的转折之后,都似乎紧接着向右的反复和循环。左派的理想,左派在这个时代的诸多特定含义:国有化,计划经济,阶级斗争,均贫富,打破国际垄断资本等等,从来没有得到历史的偏宠,在实践中并非能够无往不胜。
变化周期似乎总在十年到二十年之间。
三十年代以后是五十年代,是匈牙利事变,南斯拉夫的半自由化转向,中国的夏季鸣放和庐山诤谏,苏共的二十大反“左”报告以及社会的全面“解冻”,欧美各个共产党的纷纷萎缩或溃散,加上美国的麦卡锡主义反共恐怖插曲。对于左翼阵营来说,一个云雾低迷和寒气暗生之秋已经来临。红色政权即便可以用武装平息内乱,用政治高压给经济运行的钟表再紧一把发条,但发条上得再紧,很多零件已经出现的锈蚀和裂痕却没法消除,故障噪声已经嘎嘎渐强。
六十年代的狂热一旦落幕,历史的重心再一次向右沉重地偏移。共产主义的行情走低,在八十年代一路破底。一夜之间,柏林墙推倒了,革命导师的塑像锯倒了,前苏联和东欧国家纷纷易帜,贫穷而愤激的人们成群结队越过边界,投奔西方,寻找面包、暖气、摇滚乐、丰田汽车、言论自由、绿卡以及同情的目光,甚至在凯旋门下或自由女神像下热泪盈眶。在很多地方,“左”已经成了十恶不赦的贬词。众多知识分子对自己在三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的经历深表忏悔和羞愧,至少也是闪烁其词,或者三缄其口。相反,重新认识和评价西方的管理体制和技术成就,重新认识和评价个人主义之类的价值观念,成为了全球性知识界的流行话题,成了现代人开明形象的文化徽章。
“私有化”一化到底,已经“化”了的地方也还嫌化得不够彻底,撒切尔主义和里根主义接连出台,向自家园子里的经济国有成分和社会福利政策下刀,竟没有太多的反对派胆敢多嘴。
一个西方记者说,眼下除了梵蒂冈教皇和朝鲜,再没有人批评资本主义了。这个话当然夸大不实。但从全球的范围来看,现在还有多少共产党人或社会党人在继续憎恶利润和资本呢?还有多少听众会从这些政党的背影汲取自己生存的信心呢?也许,这是一个传统左翼人士不愿正视的问题,却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处境。
事情已经大变。对变化的过程,当然还需要由历史学家作出更周详更精确更清晰的描述。一个基本的现象,却不难在我们粗略的回顾中浮现,不难成为我们的视角之一:经过一个短短的周期,历史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六十年代再版了三十年代,八十年代则是以西方一片炫目的现代化昌荣,使五十年代得到了追认和复活。
下一个十年,会怎么样?
再下一个十年或二十年,又会怎么样?
我听到未来正在一步步悄然而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物极必反,阴尽阳还;风水轮流转;七八年再来一次……中国人对历史演变规律的朴素把握,杂有过多神秘的揣测,两分模式也显得过于粗糙。我对此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历史是被什么样的一只手在操纵?我感兴趣的是,不管是左还是右,还是别的什么,一种思想,是如何由兴到亡?一种体制,是如何由盛及衰?它们是如何产生然后耗竭了自己的思想活力和体制优势?如何获取然后丧失了自我调整自我批判自我革新的机能?如何汇聚然后流散了自己的民意资源和道义光辉从而滑向了困局——乃至冷酷无情的大限?
想一想这些问题,似乎显得有些傻。
第二部分完美的假定(2)
三
切,是南美洲穷苦人民对格瓦拉简短的昵称,也几乎成了相当时期内在他们之间秘密流传的神圣暗语。
这个神圣的暗语生于一九二八年,是西班牙人和爱尔兰人的后裔,年轻时就习惯于独身徒步长旅,结识和了解社会最底层的卑贱者。他所献身的革命游击战在古巴获胜之后,这位卡斯特罗的密友,这位全国土地革命委员会主席和国家银行行长,因为失望于胜利以后的现实,突然从所有公众场合销声匿迹。
十月,卡斯特罗公布他留下来的一封信,信中只是说:“因为其他国家需要我微薄力量的帮助”,他决定去那些国家重新开始斗争。这位命中注定的“国际公民”,这位被哲学家萨特称为“我们时代完美的人”,后来在刚果和玻利维亚等地的故事,我是从一部录像带里看到的。录像带有些陈旧模糊,制作者显然是一个西方主流派的文化人。在他的镜头下,格瓦拉消瘦苍白,冷漠无情,偏执甚至有些神经质,是一个使观众感到压抑和不安的游击战狂人。即便如此,狂人在雨夜丛林中的饥饿,在群山峻岭中衣衫褴褛的跋涉,在战火中的身先士卒以及最后捐躯时的从客——还有孤独,仍然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里。
他流在陌生异乡的鲜血,他被当局砍下来然后送去验证指纹的双手,无疑是照亮那个年代的理想主义闪电——尽管关于他的录像带,眼下是最滞销的之一,最没有人要看的之一。租带店的青年这样告诉我。
与格瓦拉同时代的吉拉斯,则是另一种类型的理想者。与前者不同的是,吉拉斯不是选择了更左的道路,而是从右的方向,开始了他新的生命——当时他同样官阶显赫位极人臣,一九五三年出任南斯拉夫的副总统、国会议长,是铁托最为器重的同志和兄弟。他的第一本书传入中国,是六十年代中期在部分红卫兵中偷偷翻印和传阅着的《新阶级》,与遇罗克的《出身论》同时不胫而走。在我读过的一本字迹模糊的油印小册子上,作者当时的译名叫“德热拉斯”。读到他的第二本书则是八十年代了,《不完美的社会》讨论了宗教、帝国主义、现代科技、所有权多样化、暴力革命、民主、中产阶级等等问题,给我的印象,作者对这个世界有现实感,拒绝相信和许诺任何“完美”的社会模式。他描绘了资本主义正在汲收社会主义(比方社会福利政策),而社会主义也必须汲收资本主义(比方市场经济)的前景。他的很多观点,无异于后来大规模改革的理论索引。
因为发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