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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王谢堂前的燕子--台北人 的研析与索隐-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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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在世如春梦
  且自开怀饮几盅
  随着徐太太的《游园》唱词,钱夫人逐渐堕入旧梦,愈堕愈深。等到“杜丽娘快要入梦了,柳梦梅也该上场了”,钱夫人在预期“惊梦”幽会的心情下,很自然地又一次在心理上和她的柳梦梅幽会交欢。这一大节关于她和郑彦青两人私通事件(在钱夫人意识中)之重演,作者没用半句明白的话,却用一连串性象征来传达意思。如此,虽然内容含义是大胆露骨的性交,文章却洋溢优雅诗意,和一层梦的色彩。这样不但配合了“梦”的主题,同时也和《惊梦》昆曲唱词里热情大胆却又优美的文字,产生了平行的作用效果(注)。
  白先勇笔下这段钱夫人的性之联想,其意象之新鲜活泼、适当确切,其含义之炽烈大胆,合乎心理学理论,其连接或贯、联的自然顺畅,其统共效果与独创性,在中国文学史上恐怕没有先例。现引录在此:
  
  ……他那双乌光水滑的马靴啪哒一声靠在一处,一双白铜马刺扎得人的眼睛都发疼了。他喝得眼皮泛了桃花,还要那么叫道:夫人。我来扶你上马,夫人,他说道,他的马裤把两条修长的腿子绷得滚圆,夹在马肚子上,像一双钳子。他的马是白的,路也是白的,树干子也是白的,他那匹白马在猛烈的太阳底下照得发了亮。他们说:到中山陵的那条路上两旁种满了白桦树。他那匹白马在桦树林子里奔跑起来,活像一头麦秆丛中乱窜的兔儿。太阳照在马背上,蒸出了一缕缕的白烟来。一匹白的,一匹黑的——两匹马都在流汗了。而他身上却沾满了触鼻的马汗,他的眉毛变得碧青,眼睛像两团烧着了的黑火,汗珠子一行行从他额上流到他鲜红的颧上来,太阳,我叫道。太阳照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了。那些树干子,又白净,又细滑,一层层的树皮都卸掉了,露出里面赤裸裸的嫩肉来。他们说:那条路上种满了白桦树。太阳,我叫道,太阳直射到人的眼睛上来了。……
  骑马、出汗等的动作现象,根据佛洛依德的解释,即性行为之表征。这一点,姚一苇先生在《论白先勇的<游园惊梦>》一文里已经提出,说得很好。这一大节文字,差不多每一句都饱含性象征(主要是阳性象征),字句间跳跃着性的炽热渴欲和狂喜。我让读者自己慢慢去想像领会。
  还有一点值得我们注意。作者此段,映现钱夫人的流动意识,之所以采用一连串富有诗情画意的象征图片,除了制造“梦”境和配合“凉梦”唱词,还有一个目的和作用,那就是配合并托现钱夫人的雅致性情。钱夫人是一个十分斯文“正派”的女人(“一个夫子庙算起来,就数蓝田玉唱得最正派”)。理智清醒时,她不可能做性方面的遐想;理智最模糊时,她的性幻想也一点没有粗俗但言的性质。这不仅表示她性格雅致含蓄,也表示她在性的问题上,十分怀有禁忌,平时想都不敢去想。可是她那份被压抑的渴欲,却在“梦”里以象征图样大胆暴露出来。这完全符合佛洛依德对性和梦的解释。
  作者的另一种比喻技巧,是取用中国戏曲的典故。首先,当然,就是以《牡丹亭》的杜丽娘比喻钱夫人。小说里除了《游园惊梦》一戏,也提到《洛神》和《贵妃醉酒》,这两出戏也有比喻和影射的作用,《洛神》是说曹子建和宓妃私通的故事。宓妃死,曹植过洛水,梦见洛神(宓妃化身)而作《洛神赋》。小说里,洛神故事即影射钱夫人和郑彦青私通之事,难怪程参谋和钱夫人讨论《洛神》,虽然当时两人才刚见面,钱夫人就感觉不自在,“触到了程参谋的目光,她即刻侧过了头去”,又觉得“程参谋那双细长的眼睛,好像把人都罩住了似的”。
  《贵妃醉酒》的故事,是说杨贵妃设宴百花亭,唐明皇竟往西宫,赴梅妃之宴。杨贵妃妒火中烧,顿感寂寞,自己大饮而醉。这出戏影射蓝田玉姐妹争夺郑参谋的三角关系。小说里,此戏由蒋碧月表演,尤其她又以戏弄玩笑态度来唱作,是对钱夫人的一大嘲弄。
  由此我们转而讨论这篇小说的反讽和对比。
  就小说含义来说,这篇的讽刺,明显方面,即针对台北上流社会一些人士,以及他们自我陶醉,麻木无知的生活型态。比较隐含的,则是讽刺人类全体,在如梦一般虚幻无常的人生里,却执迷不悟地贪恋荣华富贵和儿女私情,妄以为这些都有永久性,或有永久存在的潜能。蓝田玉未嫁时,得月台的瞎子师娘曾替她算命,说:“五姑娘,你们这种人只有嫁给年纪大的,当女儿一般疼惜算了。年青的,哪里靠得住?”又说:“荣华富贵你是享定了,蓝田玉,只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也是你前世的冤孽!”这些预卜的话,好像以后都应验,其实只应验一半。年轻的靠不住——说得不错。郑彦青真是靠不住。可是年老的就靠得住吗?钱鹏志可以永远不死吗?钱夫人今日赴宴,独无私人汽车,怎么是“享定了”荣华富贵?
  作者把窦夫人这个短暂的宴会(比喻短暂人生)之场景,勾绘得如同一个永恒的仙境,当然就是最大的反讽。我们还注意到,窦公馆前厅一只鱼篓瓶里,插的是“万年青”。锣鼓笙萧一齐鸣起时,奏出牌子是“万年欢”。
  钱夫人“梦醒”后,不能唱戏,大家便拥着硕肥秃头、粗俗滑稽的余参军长,表演武打闹戏“八大锤”。他一脸醉红,粗眉倒竖,几声呐喊,在客厅中环走起来,引得许多女客尖叫喝彩,高声欢笑。后来窦夫人居然还把他比做金少山,笑道:“余参军长的黑头真是赛过金霸王了。”作者的反讽用意,显而易见。我们还注意到,余参军长出来“献丑”,一开始就“做了个上马的姿势”,又“踏着马步”在客厅环走起来。对于刚又“梦”见郑彦青骑马的钱夫人,眼前这般粗陋的骑马姿态,是何等的讽刺。
  小说里,“八大锤”那样粗俗的武打闹戏,紧接在《游园惊梦》这一出古典高雅的昆曲巨擘之后演出,而女客的尖叫欢笑,又紧接在钱夫人痛苦的心理经验之后猛然掀起,不但具有强烈反讽意味,亦有明显的对比作用。然而这篇小说最主要的对比,当然还是《台北人》的一贯主题——今昔之比。
  单就钱夫人个人的身世来说,以前在南京,她享有青春年华,而且,“除却天上的月亮摘不到,世上的金银财宝,钱鹏志怕不都设法捧了来讨她的欢心”。尽管她性生活苦闷,得不到满足,在钱将军那只描金的百宝匣儿里,却有“祖母绿”、“猫儿眼”、“翡翠叶子”(她嫁给姓“钱”的人,也是一种暗示)。何况既然保有青春,又有钱有势,总有机会和参谋之类的人交欢一下(愿不愿意当然是另一回事)。她可以一掷千金,设大宴请客;筵席之间,她总是从从容容的占主位。她的昆曲,“算是得了梅派的真传了”,唱得那样好,才能从一个清唱姑娘的身份,“一夜间便成了将军夫人”。
  可是现在呢?她已四十出头,而且显然不是桂枝香那样“还没有老”的女人。身上穿的大陆料子的旗袍,“颜色有点不对劲儿”,裁剪的样式,更是完全不合时。钱将军早已亡故。私家汽车早已失去。开大宴等的“赏心乐事”,哪里还有她的份?入席时,窦夫人叫她坐主位,她“赶忙含糊地推辞了两句”,“一阵心跳,连她的脸都有点发热了”。分外英发的程参谋,固然和以前郑参谋一样,一口一声“夫人”,到底他是别人的参谋,别人的情人(?)。宴会里,人家还称她“昆曲泰斗”、“女梅兰芳”;可是她来台湾以后,“嗓子一直没有认真吊过”,终于还是“哑掉”,没有表演。人人嘴里说要领教夫人的昆腔。可是当她不唱,却没一人真正在乎。大家反而跟随余参军长团团围走,欢笑大乐。
  钱夫人把“那么细致,那么柔熟”的大陆丝绸,和“粗糙,光泽扎眼”的台湾衣料互相比较,又把“那么醇厚”的大陆花雕,和“有点割喉”的台湾花雕互相比较,当然便是明示性质的今昔对比。
  小说里还有一处,作者运用十分有力的对比呈现法。刚才我引录过那一节钱夫人的性之联想,是钱夫人的一大段“内心自白”()之前半。在如此暴露青春狂喜的意象文字后面,紧接的后半段,主要是关于钱将军病死前的一幕:
  
  ……老五,钱鹏志叫道,他的喉咙已经咽住了。老五,他暗哑的喊道,你要珍重吓。他的头发乱得像一丛枯白的茅草,他的眼睛坑出了两只黑窟窿,他从白床单下伸出他那只瘦黑的手来,说道,珍重吓,老五……他那乌青的嘴皮颤抖着,可怜你还这么年青。……
  这节文字里,满是死亡意象:“喑哑”、“一丛枯白的茅草”、眼睛“坑”出了两只“黑窟窿”、“白床单”、“瘦黑的手”、“乌青的嘴皮”。都令人震慑生畏。这些死亡意象,和紧接于前的那些闪跃着青春狂欲的生命意象,互相比对,产生十分惊人的效果。
  钱夫人意识中,这样强烈对照的两幕,衔接出现,亦暗示她内心的矛盾冲突。她原是一个正派而有良心的女人,欲望和理性的争斗必当十分猛烈。在性联想之前的另一段意识流文字里,“钱将军”、“钱将军的夫人”、“钱将军的参谋”三句,反复回旋出现。此亦暗示她心理上的昏乱状态。
  从“可怜你还这么年青”一句之后,钱夫人的“内心自白”就转向她妹妹月月红:
  
  ……荣华富贵——只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冤孽,妹子,他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你听我说,妹子,冤孽呵,荣华富贵——可是我只活过那么一次。懂吗?妹子,他就是我的冤孽了。荣华富贵——只有那一次。荣华富贵——我只活过一次。……
  从“只有那一次”、“我只活过一次”等语,我们可推断,钱夫人和郑彦青只幽会私通过一次。而幽会的时机和场所,大概真的就在一个艳阳天,白桦树林子里(杜丽娘也是在一个艳阳天,在屋外的大自然里和柳梦梅梦中交欢,而且也只交欢一次就死去)。他们大概真是骑马去的——一匹白马,一匹黑马。所以,钱夫人性的联想那一段,很可能不单是意象图片的组合,同时也是实况的摄影写照。
  从“我只活过一次”等语,以及性象征的暗示含义,我们可知钱夫人把她和郑参谋那次的交欢,比喻为“活”,为“生命”,而把得不到性满足的富贵荣华生活,暗喻为“死亡”。我们且不管富贵荣华和死亡的关联,只论性的狂喜和生命的关联。我认为这一点,和白先勇小说世界的逻辑,有些不一致的地方。在白先勇绝大多数小说里,灵肉是对立的。青春和性欲是对立的。灵,和青春,代表“生命”;肉,和性欲,意味“死亡”。郑彦青一角,既象征青春活力,又象征性的诱惑,既具有灵的光芒,又富有肉的号召,是《台北人》小说世界里绝无仅有的特别人物。《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之月如,可能相似,他对金大班也曾有灵肉两方面的吸引力,可是月如给我们的印象,还是灵重于肉,缺乏肉体上主动的逗诱力,《游园惊梦》小说人物和题材的这一点特异性,来由当然就是作者要配合汤显祖《牡丹亭》的故事,制造情节上的平行现象。但有一点值得一提,就是,郑彦青也好,月如也好,都是青年男子。这便使我们觉得,在白先勇的小说世界里,灵肉并非绝对不可能合一。可是灵肉合一的例子,如果偶然出现的话,必须发生在年轻人身上,而且必定是男性。钱夫人和金兆丽,固然也都是肉体交欢行为的参与者,可是作者回叙这些往事,取用女主角主观的意识观点,所以我们完全不见她们当时的形貌,只透由她们的女性眼睛,看到郑彦青和月如的青春男体。至于白先勇客观描绘出来的女人,若是性感“肉颤颤”的,大约都没有灵性。若是“灵透灵透”的,必然没有性诱惑的特征。
  但是,关于钱夫人的心理,有一点值得注意。她一方面固然崇拜郑彦青的肉体,把他那十分性感的身体视为青春生命的象征,另一方面却又大大诅咒他所引惹起来的她的性欲,而视他为她“命中招的冤孽”。她的崇拜心理,便是和《台北人》世界的逻辑不大相合的地方。她的诅咒心理,则又和《台北人》世界的逻辑完全一致(金大班就毫无这种诅咒心理。这不但因为她和钱夫人性格不同,主要还是因为月如的灵,远超过肉)。
  现让我们回头,继续研讨小说里预示、双关语等的写作技巧。
  程参谋和钱夫人初见面,坐在一起谈论《洛神》一戏时,蒋碧月突然插入他们两人之间。
  
  “哦,原来是说张爱云吗?”蒋碧月噗哧笑了一下,“她在台湾教教戏也就罢了,偏偏又要去唱《洛神》,扮起宓妃来也不像呀!上礼拜六我才去国光看来,买到了后排,只见嘴巴动,声音也听不到,半出戏还没唱完,她嗓子先就哑掉了——嗳唷,三阿姐来请上席了。”
  我已经说过,《洛神》一戏情节,影射钱夫人和郑参谋的私通。蒋碧月嘲笑徐娘半老的张爱云“扮起宓妃来也不像”,就好比嘲笑青春已逝的钱夫人,在心理上重演“宓妃”角色,而对程参谋抱着非非幻想。蒋碧月说的“半出戏还没唱完,她嗓子先就哑掉了”这一句。更值得注意。这是作者给我们的一大“预告”。主要是预射作者后来才要慢慢揭晓的钱夫人过去之痛苦经验:在南京那次宴会里,钱夫人真的是“半出戏还没唱完,她嗓子先就哑掉了”。另一方面,作者亦预示今日这个宴会里,钱夫人又将“哑掉”而不能唱戏。
  在小说前半部分,作者这类的预示或预告,常常出现。譬如小说开始,钱夫人抵达窦公馆,“一踏上露台,一阵桂花的浓香便侵袭过来了”。我们初读之,觉得这是一句普通的描写文字,可是当我们跟着钱夫人走进前厅,和女主人会面,我们才知窦夫人原来又叫“桂枝香”——和“桂花的浓香”有关。而保留得住青春美色的桂枝香,享受着富贵荣华的桂枝香,对于年华已逝地位下降的钱夫人,至少在潜意识里是一个威胁。所以桂花的浓香,不是“飘送”过来,而是“侵袭”过来。作者此句,还有一个更微妙的含义:桂花浓香,是发自“露台”。露,瞬间即逝。作者如此暗中预卜:今日得意万分的桂枝香,好运也持不了多久!
  这篇小说里的预示技巧,和作者剥茧抽丝一般缓缓揭露故事情节的方法,有不可分离的关系。钱夫人刚抵达窦公馆时,我们根本不知她是个会唱昆曲的人,其他关于她的身世背景,当然也都不知道。慢慢的,从宴会客人一个一个和她的招呼谈话,我们的资料才一点一点增加。接着作者开始时而探入她的思想意识,一次比一次深入,终于使我们不但完全得悉她的身世背景,连她内心最深处的隐秘也给窥探了出来。
  余参军长向她行礼打招呼的时候,提到他曾在南京励志社大会串听过夫人票的《游园惊梦》。这是小说里第一次提到《游园惊梦》这一出戏。有一种预示或令人预期的作用。可是当然,我们必须读到小说后半,才能开始彻底明白这一昆曲在钱夫人生命中的重要意义。
  概括而言,作者此篇小说,叙述的一贯手法,是首先挑选出今日宴会场景里的某些形象,细加描绘;或者让某几个宴会人物,说出一些对话;可是这些形象或对白所特赋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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