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角-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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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到美利坚合众国去。”
“即使到了台湾国民党党部,我们两个人仍然可以成立共产党的党小组,还要按时汇报思想,按时交纳党费。”
“老阡,你现在怎么样?还是那么革命化?”
“七情六欲一件不少,旁门左道一步不走。”
“还穿士兵衬衣?”
“在举行韩陌阡同志遗体告别的仪式的时候,你会发现中共党员韩陌阡同志的内衣外衣都是军用品。”
“是标榜还是标新立异?”
“都有一点,但最重要的是习惯。”
“好,我为本党有这么一位坚定的布尔什维克而感到由衷的高兴。希望你早日到中央去工作,抓一抓不正之风。”
“谢谢。但请记住,不要让我抓住了你。”
“你之所以对我躲躲闪闪,是不是怕有朝一日我会撞上你的枪口?”
“你现在撞上我的枪口,我也会心痛的。”
“谢谢。”
打完这个电话,夏玫玫的心情好多了,死心塌地地睡了一夜好觉。
五
韩陌阡终于急如流星地回了一趟W市。不是因为夏玫玫,而是因为祝小瑜。
当初祝小瑜被送到W市的时候,韩陌阡给妻子林丰写过一封短信,大意如下:
这是烈士的遗孤,我向教导大队申请由我们夫妇抚养。第一、按政策,组织上每个月发给祝小瑜三十元生活费,可以在她身上花去二十元,余下拾元连同祝敬亚同志的抚恤金存入银行,留作他用。二、祝小瑜在N…017上的是农村学校,可以考虑留一级。三、孩子太小,暂时不要告诉其父去世的消息。第四,祝小瑜称呼林丰为阿姨,对韩陌阡仍称叔叔。五、拜托了。
林丰是那种妻子型的妻子,跟韩陌阡生活几年,没有多少乐趣,也没有多少不如意。都是行武出身,习惯于男人一门心思打天下。韩陌阡和夏玫玫的关系她听说了,她比韩陌阡和夏玫玫更清楚,他们的那种关系其实没有关系——当然这是站在社会伦理道德角度来判断的。她对丈夫是支持的,也似乎没有多少理由不支持,这个人从来不干坏事,仅此一条,就不能不让女人敬仰。一个人一年半载不做坏事并不难,三年五载不做坏事也不难,难的是十年二十年不做坏事,更难的是一辈子不做坏事。
根据林丰掌握的情况,韩陌阡在前三十多年里,基本上没有做过值得一吵的坏事,而且就人格走向看来,一辈子不做坏事也是有可能的。当然,错事难免。人非圣贤,孰能无错?
总的看来,这是一个相对正确的家庭结构。
林丰没有提出要韩陌阡回来,她只是在电话里告诉韩陌阡,祝小瑜这几天闷闷不乐,先是少言少语,后来又提出要回N…017,她认为她爸爸执行任务该回来了,她要回到N…017去看爸爸。
后来弄清楚了,小姑娘在学校受到了歧视,有同学说她脸黑,头发也不好看,还说她没有爸爸妈妈。
韩陌阡一听头皮就麻了,很不礼貌地批评:“怎么搞的,连个孩子都哄不住,不会想想办法吗?把情况摸清楚,到学校请老师注意一下。”
林丰说:“已经到学校去过四次了,其他问题都解决了,歧视问题也不存在了,小学生懂事,讲讲道理,现在对小瑜都很好。但她还在夜里蒙着脑袋哭。今天上午逃学了,中午我和韩大江等她回来吃饭,半个小时没见人,派韩大江到同学家一问,上午没上学。我们赶紧找,全楼道都出动了,最后从火车站把她找到了,怎么劝都不回来,非要回N…017找她爸爸不可。后来答应她说要跟他爸爸和韩叔叔商量,她还是不回来,说要保证给她爸爸打电话,让她爸爸来接她,不然她就不回家。小姑娘这回倔得凶,我只好答应她给她爸爸打电话,她要我保证她爸爸明天一准来,我也只好答应她了。你说怎么办吧,我听你的。”
韩陌阡说:“第一、稳住。第二、还是稳住。你请一天假,在家软禁。第三、我马上向政委请假,争取明天一早到达。”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韩陌阡乘的是头天下午的火车,凌晨四点钟下车,没有通知人接站,十二公里越野,到家已经快到清晨六点了。此时六岁的韩大江还在卧室里酣睡,林丰则红着眼睛和祝小瑜坐在沙发上——看来小家伙是一夜没睡,大有不见鬼子不挂弦的架式。
门一打开,祝小瑜一个机灵就站了起来,直轱轳着眼珠子往韩陌阡的身后看,林丰起身去把门关上,祝小瑜自作主张,又去把门打开,再往楼下看,看了一阵子,突然就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爸爸,爸爸,你在哪里呀,别捉迷藏了,你快出来吧,小瑜想你啊……”
韩陌阡一头蹿到门口,抱住祝小瑜,“孩子……”一句话没有说完,热泪便滚滚而下,还不敢让祝小瑜看见,只把孩子搂紧,不让她回头,却是说不出话,任泪水从祝小瑜的背上溪流一般往下淌。
另外一个方向上,林丰也招架不住了,泪眼朦胧,低下头转过身去,钻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呼呼啦啦地放水,趁势把眼泪甩进盥洗池里,又兑了半脸盆温水,端出来,既不敢看祝小瑜,也不敢看丈夫,把脸盆放在地板上,说了声:“累了,洗把脸吧……”一语未了,又是泣不成声。
韩陌阡把祝小瑜放下了,弯下腰去,拎起毛巾捂住了脸。
祝小瑜不喊了,也不问了,默默地、呆呆地看着韩叔叔洗脸,看着韩叔叔把毛巾捂在脸上,一遍又一遍地擦,拧干了,又擦。看着韩叔叔把毛巾刚放到脸盆里,又从眼眶里淌出了两条小河,顺着耳朵根子往下淌。
在这一瞬间,韩陌阡才体会到什么叫心碎,什么叫万箭钻心。他曾经认为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流泪的,可他没有想到,这一次他会流这么多的泪,似乎是三十多年积攒下来的泪水就在这一时刻全部一倾如注了。
祝小瑜一句话也不再说了,后来就站起来了,慢慢地走过去,抱住了韩陌阡的腰:“叔叔,我爸爸,他再也不会来接我了,是吗?”
要坚强啊要坚强,要挺住啊要挺住!韩陌阡拼命地对自己说。
“孩子,你爸爸……他病了。”
祝小瑜抬起一双亮晶晶的明亮的黑眼睛,看着韩陌阡。
“我爸爸是得了很重很重的病,是吗叔叔?”
韩陌阡的心里在发颤,有一种万箭穿心般的麻木的疼痛。
“你爸爸是得了很重很重的病,不过,会治好的。孩子,以后我会让你看爸爸的。”
祝小瑜的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仍然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韩陌阡,像两束黑色的箭镞,不偏不倚地射在韩陌阡强硬的心中那片最薄弱最柔软的地方。
“我爸爸,他是死了吗?”
韩陌阡感到自己几乎快要眩晕了,再一次弯下腰去,把祝小瑜抱了起来,“孩子,别再问了!答应我,今天不问。”
祝小瑜在韩陌阡的怀里,挣扎了一下,站到地上,一声不吭。直到这时,两颗晶莹的泪珠才涌出眼窝,接着,又是一颗,只在瞬间,小小的脸蛋上便被泪水淹没了。
六
韩陌阡在W市停留了65个小时。
经过一天多的努力,祝小瑜终于半信半疑地接受了韩陌阡和林丰的说法——她的爸爸病了,正在治疗当中,她爸爸请他最好的朋友韩叔叔和林丰阿姨照顾小瑜。爸爸病好之后会来看她的,但是她以后就在W市读书了。在这里读小学,读中学,还要读大学。
第二天上午,韩陌阡和林丰带着祝小瑜和韩大江上了一趟街,见什么要买什么,要买什么祝小瑜就不要什么。祝小瑜摇头多于说话,要不就说:“阿姨都给我买了。不要。”
回到家里,韩陌阡认真地检查了祝小瑜的衣服柜、学习方桌、学习用具柜、零食柜,果然一应俱全,还有一些小姑娘喜欢的零碎玩意儿。看来林丰做得很细,的确没有亏待孩子。
中午韩陌阡安排祝小瑜和韩大江一起看录像,是专门从邻居岳参谋家借来的《唐老鸭和米老鼠》。开始祝小瑜还是心神不定,看得很不专一。韩大江少年不知愁滋味,嘎嘎嘎咕咕咕地又笑又打滚,乐得耳朵都红了。到底是孩子,祝小瑜渐渐地也就进入了情况,不时发出一声两声笑声。
韩陌阡和林丰研究下一步的工作,韩陌阡半真半假地开玩笑,首先对林丰所做的工作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并且感谢,说是代表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全体官兵向林丰同志致敬。
林丰开玩笑说:“结婚七八年了,我听到的这种口头表扬有一百多次了。你能不能拿出一点实际行动?你从来没有单独陪我上过街,从来没有给我买过一件衣服。”
韩陌阡说:“你知道我从来不爱上街,就是去了也买不好东西。再说,你有军装,要买什么衣服?”
林丰说:“现在提倡干部在节假日和外出的时候穿便衣,我多少也得有件把行头吧?穿军装上街,处处让座不说,讲价都没法讲。”
韩陌阡愕然:“讲什么价?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商品都是明码标价的。”
林丰说:“现在不一样了,搞改革开放了,商品流通多种渠道,可以讨价还价了。”
韩陌阡点点头说:“改革开放理论上我是知道的,但还没有想到有讨价还价这一说。我们是军人,不穿军装也得让座。不穿军装也不要斤斤计较,我们收入不低,劳动人民不容易,不要显得小家子气。”
林丰说:“我只是打个比方,想让你给我买件把衣服。”
韩陌阡想了想说:“可以。你知道我花不好钱,你自己买就是了,反正财权在你手里。你看中的尽管买就是了。不过也不要买太好了,军人还是应该以穿军装为主。”
林丰叹了一口气,再笑笑,说:“好吧,我自己买。遇上你这样的丈夫有什么办法?”
韩陌阡说:“小瑜的事情,还是任重道远,更艰巨的任务还在后面。分析认为,现在无论如何还是不能将祝敬亚去世的消息告诉孩子,她自己猜测不要紧,只要大人不松口,给她一线希望留在心里,伤害程度就会大大降低。目前要做的是,继续严密观察,一定不能让孩子有任何委屈的感觉,家里,学校,小朋友之间,可能会出现的问题都要考虑到。同时,要多找一些诸如《小兵张嘎》、《刘胡兰》、《小英雄雨来》等连环画,让祝小瑜和韩大江都多看,培养坚强性格。”
林丰对韩陌阡的分析和安排都表示同意,但提出了一个问题:“这孩子自小没有母亲,是父亲带大的,母爱重要,我力所能及,父爱更重要,你要能够在家多住几天,肯定要好得多。”
韩陌阡断然否决:“不行,我最迟明天得赶回去。”
“那就让孩子喊我们爸爸妈妈吧,时间长了,对她心理发展有好处。在同学面前她腰杆也硬一些。”
韩陌阡想了想,终于同意了。当初,他之所以坚持还让祝小瑜称呼叔叔阿姨,是基于两个方面的考虑,一是考虑他抚养祝小瑜是受组织委托,让祝小瑜改口喊爸爸妈妈有徇私嫌疑,二是考虑祝敬亚刚刚去世,技术上不好处理。
下午韩陌阡带祝小瑜到学校去的时候,对她说:“小瑜,你爸爸现在病得很重,半年之内可能不会来,你要听阿姨的话。你不是没有妈妈吗?你看阿姨像不像你的妈妈?”
祝小瑜说:“像,阿姨疼我,每次分东西,我都比大江多。”
“那让阿姨给你当妈妈你干不干?”
“干。”祝小瑜回答得很干脆,“阿姨就是我妈妈,老师都这么说。”
“那好,在你爸爸出院之前,你就叫我爸爸,你干不干?”
祝小瑜低头想了一下,说:“干。这样我就有一个妈妈和两个爸爸了。”
“好,那就叫一声我听听。”
“爸爸。”
韩陌阡停住了步子,摸了摸祝小瑜的头顶。“小瑜,记住,我就是你的爸爸。”
再往前走几步,韩陌阡又说:“你比大江大两岁是不是?大江要是惹你了,你不跟他计较是不是?”
“大江不惹我,大江跟我说,要是有同学欺负我,就告诉他,给我报仇。”
韩陌阡笑了。
“上次阿姨……妈妈买了一盒巧克力,分给大江四块,给我六块,我又给大江三块,大江都没有吃,又还给我了。我也没有吃完,还有四块。”
韩陌阡说:“你比大江大,应该让着他,他呢,比你小,又应该学孔融让梨,这样你们俩就平了,你们要互相爱护,是不是?”
“是。”祝小瑜愉快地回答,像个小小的士兵。
七
所有的事情都顺利处理完毕之后,韩陌阡也曾动过念头,有没有必要同夏玫玫见上一面。但是权衡再三,还是坚决地扼止了这个想法。
久别胜新婚,心情好了,自然就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得很透彻,夫道妻道都很尽职尽责。活到这把年纪,韩陌阡对于感情这东西就有了比较现实的认识,虽然说他一直认为,没有美满的婚姻,只有美满的念头,但是妻子是实实在在的,她能在你需要支撑的时候支撑你,而恰好是这次回来,韩陌阡更体会到了这种支撑的重要性。没有了林丰,他就不可能有一双轻松的腿。
这夜,两个人并肩躺在床上,很久都没有睡着。
林丰说:“陌阡,也才半年多的功夫,你就瘦多了,才三十多岁的年纪,头上都有白发了,脸上也是一脸沧桑了,像个四十多岁的人。”
韩陌阡说:“你是不是感觉跟着我很受苦?”
林丰说:“怎么会呢?我感到很踏实。你这个人让人放心。男人嘛,还是应该以事业为重。”
韩陌阡不吭气,但是心里很温暖。林丰是善解人意的,“事业为重”这样的话他爱听。
韩陌阡跟妻子讲起了N…017的生活,讲起了七中队,讲得如数家珍。说:“这半年多,虽然头上有了两根白发,但是收获也不小。过去我没有正经八百地带过兵,这回有这么一支队伍管着,累,也很愉快。跟你说实在话,连我自己现在都发现我自己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
林丰说:“你一直都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
韩陌阡说:“不一样,过去我很注意做人,那里面有个‘很注意’在里面,有时侯甚至有些装腔作势。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过去的正派正直里面多少有些刻意的地方。而现在呢,我对七中队要求得十分苛刻,有些细节过去连我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现在我要求别人尽善尽美,那我自己首先就得做出榜样,装是装不出来的,得养成习惯。刀在石上磨,刀快了,石面也光了。我在磨他们,他们也在磨我。”
林丰说:“男人就应该这样,你扑在事业上,我一点异议都没有,两个孩子都交给我,我不会拖你后腿的。我只提醒你两点,一是劳逸结合,不要太累了,身体还是本钱,身体搞坏了,大事干不了,小事也不能干了,这是舍本求末的事。二是不要过于理想,一个人的成长,会受到很多因素的影响,你的七中队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也不仅仅是你韩陌阡一个人在当教员当领导,完全按照个人的意志去塑造人,是很不现实的。”
韩陌阡说:“这个道理我明白,这些人基础好,德才两个方面都有优势。我是能做多少做多少,但是,能做一斤,我绝不做八两。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关键在于养官,关键的关键又在于养管官的官。我觉得我比较适合于做这项工作。至于头上多了几根白头发,身上掉了几斤肉,脸上多了几条皱纹,这都是自然规律,也不一定就是累的。你要是让我成天猫在家里养尊处优,说不定白发更多皱纹更多。”
林丰说:“那倒也是。你这个人天生就是一个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