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十六辑)-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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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广的草坪上,显得安静、幽雅。每当我回到这里,心情就会特别舒畅,故地重游
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赵欣就住在这个城市。
赵欣是我妻子的朋友,一个就要步入三十的单身女人,就职于当地的一家小报,
千万不要把她当成是那种风风火火,事业心居上的女强人或是那种充满自恋与小资
情调伪单身,她就是一个普通女人,有些姿色,体态骨感,富有线条,眼角和脸上
还没有出现皱纹,除了颧骨下几片由于美容过敏产生的色斑以外,其余都是说不出
毛病的。我想见到她并不是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从某些方面说我已经过了见一个
爱一个的年龄,对大多数女人我都保持了敬而远之,赵欣之所以吸引我每次到这个
城市办事都去找她仅仅是因为她总能让我出乎意料,再就是她为我在那个城市的短
暂停留排除了一些寂寞。我的妻子对此一无所知,因为我在家和赵欣从未联系过,
即便是春节时妻子翻出赵欣的电话向她说完“新年快乐”让我也说几句时,我也总
装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很随意地应酬几句。
按照惯例,我在处理完工作后回到旅社给赵欣拨了电话,她一听到我的声音很
兴奋,我对她说我马上就到。从开发区打的士到市区仍然需要一段时间,我刚好用
这段时间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情绪就像一个表盘,我把表针调向了写着惬意的那
个格子。到了约定的地点,赵欣已经站在那里等候了,这些年来她一直没有什么变
化,回想起上次的约会她几乎和那时是一模一样的。她向我报以微笑,算是打招呼,
而我向她还以注目礼,我在与赵欣的交往中一直保持了一种尊重,这表现在我们并
肩行走的那种距离上,我和她刻意地留出了那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无论我们甩手的
动作有多大,我们的手也碰不到一起,我们交流往往在发展到相互对视时戛然而止,
这使得我们在下次见面时一开始就相当自然。无论事前计划多么周密,相遇后都会
改成走走,我们沿着城市里种着梧桐树的道路漫无目的地散步,走累时就到一个有
些情调的小店里坐下喝杯饮料什么的,然后继续散步,大多数时候是赵欣在说话,
她向我讲述上次分别后到现在发生的事情,我总是津津有味地听着。
赵欣像所有那些时髦的女知识分子一样青睐爱尔兰民乐,崇拜马尔克斯或卡尔
维诺,在骨子里装满伪自由主义,我们有一些共同的话题,这与我曾经有一个阶段
热衷于成为作家有关,她那些思想我都是略知一二的,我们之间最初的交往也是由
那些伪文学牵线搭桥的,但在一个没有熟人的城市和一个绝不令人讨厌的女士散步,
这才是最让人快乐的。赵欣说她要结婚了,我想如果那样我就不能找她了,有一些
怅然所失,随即我又想到这对她可能是件好事,就不那么沮丧了,反正她注定不是
我的女人,我们之间的关系?是的,我们是朋友关系。
我们也并非在整个晚上都没有任何接触,当城市的夜晚真正降临,华灯初上的
美丽会让我们之间的距离靠近一点,我们在走路的时候如果甩手的频率不一致,我
的左手会碰到她的右手,我实在喜欢她那纤细的白皙的保养得很好的小手,它总是
光滑干燥,不像我那双总是湿漉漉的汗手,我的确拉住了她的小手,她没有挣脱,
这并没有什么,拉一下手不是罪过,反而使我们在路人的眼光里更自然了,一对傍
晚在大街上闲逛的男女怎么会没有关系,如果我们还要那段距离那不是自欺欺人吗?
赵欣向我谈起她现任的男友,是一个电脑工程师,却试图进入政界,总是费尽心思
希望结识一些要人,他也喜欢看书,不过看的是二月河的清宫小说,“功利心。”
我问她,“他为人怎么样?”她笑着说:“就那么回事,不过对我挺好的,比较老
成的那种。”这是与我完全不同的一种人,我面相较嫩,常常引以为荣,在我结婚
的时候,办手续的人怀疑我谎报了年龄,即使是现在,我也可以到某个大学去冒充
在校学生,赵欣看起来比我还要成熟一些,所以我拉住她的手和她肩并肩,没准儿
会有人把我当成她的弟弟,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希望有一个像我这个高大的弟弟,那
是一种安全感。
现在干脆是我拉着赵欣在走路了,她的高跟鞋在水泥路面上发出咯哒咯哒的声
响,她两腿频率要快我许多才能跟上我,但她喜欢这么被我拉着走,“就像要去赶
火车。”她说话时有些喘了。我笑着慢下来说:“我倒希望真的是赶火车,那代表
我们要去一个共同的地方。”“去哪里呢?”赵欣问。我说:“无所谓。”赵欣笑
着说:“想到一块儿了。”我们继续往前走。
在一个公共汽车站牌前我停了下来,“要坐车吗?”赵欣问我。我说:“是的,
这路车会过一座天桥。”赵欣吓了一跳,“什么?到那里干什么?……好吧,我不
问。”公共汽车过来时,我们一起上了车,车上只有一个空位,我坐了下来,把赵
欣拉过来坐在我的腿上,她冷笑着说:“你倒不客气。”我搂住她,把双手交叉着
放在她的腹部,她穿了一件短风衣,再里面一定是件毛衣,她的腹部已经有些微微
凸起,只是她在站立的时候你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出来的。“你现在在干些什么?在
那种单位适应吗?”我说:“不适应,不过可以经常出差。”“你和李霞还吵架吗?”
她问我,李霞就是我的妻子,我说:“不吵了,她迷上了网络聊天,一回家就泡在
网上。”“为什么不要个小孩呢,一有小孩就都成熟了。”赵欣在我腿上扭动了一
下,换了一个姿势,显然她坐得不是很舒服,我说:“暂时还没有考虑要小孩的问
题,条件不允许。”赵欣终于掰开我的手站了起来,趴到窗户上往外看,“快到了,
下两站可能就是。”汽车司机扭过头来问:“你们去哪儿?”我说到天桥下,他说
这路车改线了,如果去天桥车一停就下车吧。我说行。
我们还需要走两站路,我继续拉着赵欣往前走,一家音像店里传出列侬的“LET
IT BE ”,我的脚步缓慢下来,听到那个死去的男人在唱“……SPEAKING WORDS OF
WISDOM LET IT BE……”,我突然问赵欣,列侬是哪一年死的,她说可能是1980年,
我想了想,那时我还在这座城市上幼儿园,我把手搭在赵欣肩上,她轻轻地拿开它,
“不,不要这样。”她说。我粗暴地把她搂在胸前,继续向前走,我几乎感觉是在
拖着她往前走了。“……LET IT BE LET IT BE ……”列侬的歌声越来越远,赵欣
用力挣扎着,最后她挣脱了我向前跑去,我没有跑,只是加大了步伐,我知道她根
本跑不快,最后我们终于到了天桥,在天桥的最高处站住,我们一起趴在栏杆上喘
气。
我们看到了灯火辉煌的城市,它像一块儿点缀着明亮宝石的黑幕,几乎覆盖到
了地平线的尽头。汽车的车灯在两条路灯的灯线里划过道道流荧,还有一些变化着
色彩的发光体,那是市中心一些店铺的霓虹灯,只有在高处才能发现城市仅有两条
主干道,它们组成十字型支撑着那个平面,市内人工河的河水映出河堤小路的反光,
成为摇动着的第三条光带,唯一能看出大致形状的地方是市中心广场,那里是城市
最亮的地方,它像一张硕大电路板上的金色集成块,城市的外环也有路灯光,只是
我们与它的距离使它变得模糊不清,那里并不暗淡,而是呈现出一种模糊的昏黄色,
因此很难确定出城市的边缘,可能天是阴的,所以我们无法把灯光和天上的星星连
接起来欣赏。一阵风吹来了天桥下一些少年忧郁的歌声,那些声音随着天桥下的气
流一起变得飘忽起来。
我说:“赵欣,这还是那个城市吗?你不会了解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因为你
身在其中。”其实我想说的不是这些,这种话听起来有些做作,并且与当事人关系
不大。“的确,我不会在这种时候来天桥,出于对安全的考虑。”赵欣说:“你还
留恋这里吗?”这是一个明摆着回答不回答都无所谓的问题,我笑了笑说:“在你
离开以前,我会的。”我并不想讨论风景或是爱情,我只想倾诉一些关于我内心的
一种疲惫,一种淡漠,这种想法或许很自私,平日里没有人愿意听你倾诉,然而我
就是每天都在疲惫与淡漠中度过了,无论陌生人、朋友、亲人,我感觉自己对他们
而言是无足轻重的,似乎我的生命仍然停留在一个封闭的小圈里,这个小圈里只有
我孤身一人。我的疲惫在踏上天桥后达到一种新的高潮,我感觉到了无望,即使夜
色如此美丽,也无法使我觉察生活的美好,这与李霞无关,与赵欣无关,正是如此,
我来这里干什么来着?赵欣有些迷惑地看着我,她可能在尝试解析我内心的企图,
如果我真的图谋不轨,她也好有所准备,我们之间还是需要有段距离,知识分子有
知识分子的原则,有一些度量未必代表一个别人的丈夫可以对你为所欲为、肆无忌
惮,音乐、文学、体育新闻这些不疼不痒的话题可以消磨时间,可以让人们置身事
外做一个旁观者,这些与偷情毫无关系,在这个问题上必须寸步不让,虽然列侬的
“LET IT BE ”已经流传了二十多年,刚才还听到了,也不能真正顺其自然,自然?
难道真的会自然吗?假如真能领悟自然的含义,怎么还会存在苦恼,已经度过了将
近半生的生命告诉我,它无疑是可望不可及的,或者说是可遇不可求的。1996年,
我师范中文系毕业却不愿当教师父亲费尽千辛万苦把我塞进了国家机关替一些伪公
仆作嫁衣裳;1997年,我因不愿随波逐流溜须拍马遭到同僚排挤整天在办公室里怨
天尤人无所事事度日如年;1998年,我爱情受挫考研落榜提升无望冒犯小人最终背
井离乡投奔一异地亲戚以求发展终日颠沛流离居无定所;1999年,我在工作上基本
稳定貌似春风得意苦尽甘来却在一次聚会中有意无意遭遇曾经离我而去的情人再度
坠入情网如胶似漆最终共同步入神圣的婚姻殿堂过起了夫妻两地的生活;2000年,
夫妻团聚才发现对方都非善良之辈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油盐酱醋衣食起居投资理
财寻亲访友均难统一。列侬固然有资格说“LET IT BE ”,他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尚
且万事如意怎能不有顺其自然的之感,再者说他不还是在事业如日中天之际被一不
能“LET IT BE ”的家伙突施冷箭,正中要害,一命呜呼。所以硬撑着说顺其自然
要么就是彻底悲观之后的一时冲动要么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在想什么?”我问赵欣,“哦?我什么也没有想,你在想什么?你这个坏
小子,难道还是星际旅行吗?”赵欣浅浅地一笑,像她这种年纪的女人往往笑不露
齿,我说:“不是,我刚才想了许多。”我在这时点燃了香烟,是那种出差为了装
门面的上好极品烟,我的头发被风吹得散乱,在天桥的路灯下一个头发散乱的黑衣
男人在抽烟,我故意皱着眉头很深地把香烟吸进去,这是一种富有诗意的感觉,我
成为一个忧郁、苦闷又有些好笑的颓唐模样,最后我把香烟从天桥上用力掷出,使
其在空中划出一道红色的抛物线,这些动作都不排除有故作深沉的嫌疑。一个男人,
他的生活不属于这里,却带了一个不是他的情人的女人站在一座昔日生活过的城市
的天桥上,没有任何怀旧感,没有进一步发展的迹象,欲望模糊不清,他的目的何
在?一个难得糊涂的女人此时也会不由的糊涂,接下来糊里糊涂也就不足为奇,需
要的只是一些离谱的话来做引线。赵欣没有反应,浅浅的笑意没有凝固,好像她正
在看一出蹩脚的话剧,她很快打破了这种危险的沉默,“伯父现在好吗?”她问我。
我说:“还好,常常在老年俱乐部下棋,有时会忘了回家。”“是吗,那就好,我
母亲总在附近一个小广场上跳健身操,她身体也很好。”“是的,总之来说都没有
什么过不去的事情,平平安安。”赵欣把头扭向了天桥内,她不知想起了什么,颇
有些洋洋得意的样子问我:“你现在还有什么爱好吗?”我对她这个问题有些失望。
“什么?爱好,基本上没有了,书店根本不敢逛,喜欢的书都很贵,去图书馆没有
时间,电视没有什么看的,体育运动根本不能参加,没跑几步就会心慌,好像什么
都迟钝了,连情欲都迟钝了,你为什么色迷迷地看着我?”赵欣吓了一跳,她说:
“我没有色迷迷地看着你,别让我有你在勾引我的感觉,有些凉了,你看够了吗?”
我说:“够了,我们下去吧。”她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说:“陪我去做头发吧,帮我
参考一个发型。”
赵欣坚持要去那个她熟悉的地方做头发,我们不得不乘出租车穿越半个城市,
“反正你可以报销。”赵欣对我说,但这个狡猾的女人抢先坐在了司机旁边的座位
上,我只得坐后面那排座位上,一路上我们没有说话,只是在到达时她象征性地虚
让了一下要付车费,被我阻止,“得了,赵欣,我来出。”我说。我们一起走进她
指定的那家“豪门发廊”,在此之前她声称她只让一个叫“保尔”的发型师为她剪
头,如果“保尔”不在我们扭头就走,可那个头发染成橘黄色的“保尔”恰好翘着
二郎腿坐在当门的沙发上发呆,看见我们进来他站起来用极短促的声音说:“欢迎
二位。”他个子瘦高,穿黑色弹性牛仔裤,蓝色毛衫露出洁白的衣领,手腕上套着
一只颜色古朴的木制手链,笑容温文尔雅。我一屁股坐在吧台对面的沙发上,赵欣
则坐在了镜前的转椅上,“保尔”从梳妆台上拿起工具包束在腰间,使他看起来更
像一个“牛仔”,他要开工了。女人理发总是很费时间的,我忽然觉得兴味索然,
那几个穿着白大褂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对顾客爱理不理的洗头女郎,那个坐在吧台里
喝着纯净水搔首弄姿嗲声嗲气的半老徐娘,包括对赵欣殷勤无比运剪如飞的“保尔”,
都使我此时感到兴味索然。也许事情本应是平淡的,也许我不应过分苛求事随人愿,
但凡我对某件事情久攻不下,我将暂时性地找不到北。我为什么不在这个没有李霞
喋喋不休的唠叨,没有上司催命似的电话,没有伤风感冒头疼脑热的夜晚下安安静
静地待在旅社里洗上个热水澡然后坐在床上裹着被子看意甲,我为那个标准双人间
付了280 元,为的是不让另一个人住进去打扰我,可现在已经夜晚十点,如果我十
二点回去我等于白白花了140 元,我花钱为自己找一个清净地方不去享受它,却在
发廊以一个不清不白的身份陪一个快要和别人结婚的女人理发,我真是愚蠢透顶。
赵欣一头泡沫地扭过头对我说:“茶几下有杂志,你可以看,你要等得烦就自己先
出去逛逛,我还要点时间。”我说:“行,你别管我了。”茶几下放了几本时下比
较前卫的杂志,我饶有兴趣地看了几篇臭骂某个女作家的文章,正当我准备往下翻
时突然一片黑暗,停电了,发廊里先是一阵小骚乱然后是赵欣的一声尖叫,我慌忙
拿出打火机边打边问:“怎么了?怎么了?”赵欣在黑暗中笑着说:“没什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