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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奇特的一生-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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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怀着一个信念,深信他的工作以后会用得着的。那些在他身后继续活下去的人会需要他的。这是一种自我安慰,比之于科学家,这种自我安慰在艺术家中更为常见。其实,与他同时代的人也需要他,不过各有各的需要罢了。

    不久以前,我国著名的科学家谢尔盖·维克多洛维奇·麦英和阿历克赛·弗拉基米洛维奇·雅勃洛科夫在评述柳比歇夫的一篇遗著时写道:

    “在生物学家中,大家知道亚·亚·柳比联夭坚决反对当今最流行的进化论观点(也就是把关于进化中天择的主导作用的学说同群体遗传学的成就结合起来的观点)。由于其它一般生物学上的问题几乎都直接或间接地同进化论学说有联系,那就毋怪亚·亚·柳比歇夫在对待这些问题上也总是与大多数人赞同的观点相左了。在这种经常性的‘反对派立场’中有着特别珍贵的东西。甚至很多柳比歇夫的学术方面的对手也感激柳比歇夫睿智的批评……看来,象柳比歇夫这样的批评家是必不可少的——即使最终证明他们是错误的。”

    要说他最不能容忍的是什么,那就是无可争辩的真理、不可动摇的信仰、绝对的结论。

    “……您提出了一个论点:科学同许多社会普遍真理相联系着,而哲学中则一条这样普遍公认的真理也没有……我亲爱的朋友,您是从哪一个月球上下凡来的?现在正好可以提出同您完全相反的意见:在最精密的科学领域中,没有普遍公认的东西,相反,有的却是巨大的意见分歧。在数学中,有一系列非欧几里得几何学,在数学原理方面,思想紊乱……在概率论和数学统计学学说中,思想又是多么紊乱啊!在天文学方面,现在不是一个拉普拉斯理论,而是一大堆理论,在地球起源方面,已不是一个冷缩理论,而又是众说不一的种种理论……您在这儿该说了:‘除此而外,总该有一些不可动摇的事实啊,例如地球是圆的,而不象一张薄饼。’现在确实已经有了不可动摇的否定意见,例如地球并不象一张薄饼,但至于地球形状的肯定意见,那么眼下意见之分歧是令人吃惊的……形成了地球轮廓的数学理论,残留部分的轮廓是随了地球的历史而成的。特别还指出了有一个时候,月亮离地球要比现在近得多,当时地球和月亮几乎联成一体……科学愈不精密,它们就愈没有变动,而在精密科学中,变化是巨大无比的,而且持续不断地进行着……”

    他具有一种在学术方面发表与众不同的见解的特殊才能,他能对看来似乎是最可靠的原理表示怀疑。有时,他否定、驳斥我原来认为显而易见的一些事物,这就促使我去思考。这里重要之点在于他激起人们的思维,他促使长期不动脑筋的人去思索。说来奇怪,有许多科学家犯了不动脑筋的毛病。他们促进思维的器官衰退了。更何况无所用心毫不影响他们的学术指标……

    他回答一位抱怨没有时间考虑问题的年轻有为的科学家(捎带提一下,他在很多方面还多亏了这位年轻人)说:

    “……没有时间思索的科学家(如果这不是短时期,而是一年、二年、三年),那是一个毫无指望的科学家;他如果不能改变自己的日常生活制度,挤出足够的时间去思考,那他最好放弃科学……您现在已经是一位博士了,有着崇高的地位,您已毋须匆匆忙忙,应当设法对自己有一个了解。您到底给自己提出了什么样的目标?如果您提出了目标——想在科学领域中获得尽可能大的成果,那么必须把思考的时间留出来……伟大的卡·冯·伯尔以《观察与思考》作为自己著作的题目,可是在当代著作中,观察极参,而思考却往往极少……您的哲学见解(与大多数生物学家的哲学见解雷同),处于某某(当时写了一系列毫无水平的生物学论文的一位作家——作者注)的生物学见解的水平上:结果是两种——不仅是完全的无知,而且是教条主义地肯定实际上属于迷信的东西。科学家可以不可以忽略哲学?可以。但他就无权援引哲学论据了……请您安排出时间来考虑一下您现在认为无可争议的东西,在您尚未补上这一空白之前,别去写什么畅销的书籍,要么干脆放弃进化论学说,因为在您不可能思索的情况下,显然您对此是无法胜任的。”

    能不能用一个人对自己提出的目标来衡量他这个人呢?一般用什么来评价人度过的一生?用他带来的益处来衡量?人才比庸材带来的益处要多些?那天才当然要比人才还要多些!但是一个人没有才华,没有杰出的才能,又有什么罪过呢?而有才华的人又有什么功绩可言呢?是呀,天才的科学家对科学的贡献多于中乘之材。然而一个天才的科学家身上表现出来的主要是自然界,而不是这个人本身。

    柳比歇夫不是一个天才;天才永远是那个总其成的人。一种事业,总有许多先驱者为之献出智慧,最后轮到一个人来完成它,这个人就是天才。我之所以对柳比歇夫发生兴趣,正由于他不是天才,因为天才是无法分析的,好在天才也不用去研究。天才只适合于让大家来赞美。至于柳比歇夫,吸引人的是他的秘密,他靠了这个秘密得以施展身手。尽管他并没有制造任何秘密,他批驳了认为他有过人的工作能力的说法。

    除了时间统计法之外,他还有几条守则:

    “1.我不承担必须完成的任务;

    2.我不接受紧急的任务;

    3.一累马上停止工作去休息;

    4,睡得很多,十小时左右;

    5.把累人的工作同愉快的工作结合在一起。”

    这几条守则不可能要求别人去遵守,这几条守则是他个人的守则,是按自己生活和自己身体的特点拟订的:他好象在研究自己工作能力的心理特点,在研究最适合自己工作能力的日常生活制度。

    他几乎从未抱怨过自己没有时间。我早就注意到,善于工作的人,时间总是够用的。不,最好还是用另一种说法:他们的时间要比别人多些。我不由自主地记起康斯坦丁·格奥尔基耶维奇·帕乌斯托夫斯基在杜布尔塔如何长时间地散步,津津有味地讲开了他自己有趣的小故事;他似乎无所事事,因为他从不来去匆匆,从不说自己忙,然而他却比我们任何人都干得多。什么时候干的?不知道。

    象柳比歇夫这样的人,似乎同时间建立了一种神秘的、谁也猜不透的关系。这样的人无所畏惧地面对这位贪婪之神。

    人们经常敌意地对待时间。空间、物质—一这些东西都能以某种方式加以驯服。时间却始终那么放荡不羁。自从人类窥见宇宙深处,听到计算几十亿年的宇宙时钟的滴答声,看到银河系会如何崩溃时起,时间就显得更加可怕了。

    柳比歇夫对待具体时间的勇敢精神使我大为惊讶。他善于捉摸具体的时间。他学会了如何同跳动着脉搏的、正想溜走的“现在”打交道。他不怕屈指可数的、日益减少着的余年。他小心翼翼地延长时间,紧紧挨住它,尽量做到不无故浪费时间,连点滴时间都不放过。他对时间就象对不可或缺的生活口粮那样重视。“消磨时间”——这是不可能在他头脑中产生的念头。任何时间对他来说都是宝贝。时间是进行创造的时间,认识事物的时间,享受生活乐趣的时间。他对时间满心崇敬。原来,一生完全不象通常人们所认为的那么短暂。这里问题不在寿命长短,也不在工作安排得满腾腾的。柳比歇夫的经验在于充分使用一天中的每一个小时,一小时中的每一分钟,时时考虑实效。一生的时间是极长的时间,在一生中可以把工作干个够,可以读大量的书籍,可以学会好几种语言,可以出门旅行,可以饱听音乐,可以教育子女,可以在乡下居住,也可以在城里居住,可以栽培花园,可以培养青年一代……

    如果我们自己慢慢吞吞,那么生活就不等人。

    我们好象只能使用经过精选的时间。我们记得的只是一生中最精彩的时刻。半个小时对我们来说不算时间。我们只承认整段整段的时间,只承认不受客观环境和偶然事件干扰的大段时间。只有在这样的时间里,我们才打算大显身手。短一点的时间,我们马上会借口外界干扰、借口客观条件而认为不适用。啊,不依我们意志为转移的客观条件,具有充分权力和理由的客观条件真是威力无比!把责任往它们身上互推,那是多么轻而易举啊……

    我们没有注意到,这些借口是怎样在削弱和腐蚀我们的灵魂……我想以我的一个朋友来作为反面的例子。他曾经是一个满不错的科学家,后来又担任过一个很大的研究所的所长。马上我又想起我熟悉的一个作家类似的遭遇,随即又联想起另一个作家。职务确实剥夺了他们很多的时间,而且妨碍他们进行工作。但久而久之他们就习惯了这些客观情况的制约。他们都幻想能摆脱出来,并经常说,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就要大干自己心爱的工作了,因为拨冗是很难写出书来的,更不可能从事科学研究。他们终于摆脱出来了。每个人都盼到了这么一天。但很快发现,他们谁也不能工作了。他们长时间不肯对自己承认这一点,他们寻找客观理由,也就是寻找新的职务,拖延时日。避免摆脱职务,尽管他们曾反复说起过要摆脱它,还可能曾反复争取过。第一个人开始狂饮,然后自杀了。第二个人不知什么缘故就销声匿迹了。第三个人……其他几个还活着。

    柳比歇夫经常称自己是倒霉鬼,同时又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

    他的幸福感从何而来?可能是由于他充分地施展了身手,尽情发挥了他的聪明才智。倒霉鬼和幸福——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使两者结合在一起。也许他明白,主要的并不在于成果……

    他不去为出版自己的著作而钻营,不到编辑部去奔走,他也不去讲情求告……他舍不得把时间耗费在这些事上。

    他避免必要的串门和喜庆活动。

    可是在一件事上他却一直很“大方”,那就是写信。我不谈结亲友们的书信:不管这些信写得如何详细,内容如何丰富——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指的是事务方面的书信和学术信札。学术信和中,有的长达十页,有的甚至二十页、四十页,密密麻麻,用打字机打的。在这些信里,他对寄来的学术报告和手稿提意见,评论书籍,对各种论文进行分析。向他请教的,什么问题都有!不管是关于泰雅尔·德·夏尔顿、通灵术、机体适应问题、开天辟地以前的大自然、昆虫的名称、戏剧、人口学,还是抹香鲸……都来征求他的意见。

    随便拿一年来说明他通信的数量吧:

    “一九六九年。收到四百十九封信(其中九十八封来自国外人共与二百八十三封信。发出六十九件印刷品。”

    他的通信对象有研究所、学会、院士、新闻工作者、工程师、农学家……,他的某些书信简直写成了专题论文和学术论文。有些书信,例如同巴维尔·格利戈里耶维奇·斯维特洛夫、伊戈尔·叶夫根尼耶维奇·塔姆、同阿历克赛·弗拉基米洛维奇·亚勃洛科夫、同尤里·阿纳托里耶维奇·施列捷尔、同莱姆·巴朗采夫和同奥列格·卡列宁的通信几乎就是学术述评、学术对话、学术辩论,可以结集出版。

    仅就柳比歇夫用硬纸封面装订成册的几卷厚厚的学术信札而言,它们本身就是当代自然知识、哲学、历史、法律、科学知识、伦理学和其它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的百科全书。

    我一直不能理解,古人是怎么搞的,竟然能写这么多的书信。而柳比歇夫身处现代,还在从事这一行将过时的行当,则尤其令我惊讶。

    他在一封信中说明了自己写信的原则。每个月他都订一个计划,计划好给谁复信。他似乎把所有收到的信都编上号码,打上复不复的记号。

    “紧急的书信,我立即答复,其它的书信,则暂缓作复。在写重要著作时,除紧急者外,一切书信都搁置一段时间再作回答。

    “但这里有人说,必须回复一切信件,还得马上回信,据说这是礼貌。当然罗,在当今用古代颂歌风格写的名人传记中,一些完全不足信的美德备受表扬。诸如显圣的尼古拉的传记就写到了一种美德,说此人一出世,就笃信宗教,因而每逢斋戒的日子,他就拒绝吃母奶……,在私人通信中,任何义务都应当经过双方同意。我认为,不管是在官方关系中还是在私人关系中,众所周知的起源于柏拉图的伟大的缔约思想,是完全无可争议的。任谁都没有权利要求对方答复自己的信件,复信往往是由于通信双方协议好的,或者出于关怀(完全不是必需的)。我力求答复每一封信,因为我的书信来往,数量适度,从中我得到一种满足,还因为通信不但并不妨碍我的基本目标,相反,还在很大程度上有助于达到这些基本目标。”

    读他的信,能得到一种特殊的享受。他的书信显示出他的博学多才,他的才华使他能够完整地看到这个世界。遥远的、外国的、某些局部的和零星的东西,在他眼中经常成为整体的一个部分,能拼成一幅统一完整的图画。他能给每一件东西找到它的位置,并且能教会别人如何去恢复失去了的完整概念。

    然而,糟糕的事正在一步步逼近——他怎么舍得白白浪费这么宝贵的财富呀!不将它用于公共事业,而去用在某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往往还是他不太认识的。他的某些书信完全是现成的文章,马上可以付印;另一些书信则包含了大量素材;他把自己思索、考虑和观察所得,分赠他人,而且把这件事做得认真、详尽,似乎这是他的职责所在,是给他指定的工作。这样,花费在这方面的时间就非常之多。好吧,就算你分心旁骛,写上几篇关于历史的文章,那毕竟还是文章啊。这可是私人通信,对方看过,就算完了,别人谁也不会去看。

    这又是分散精力,又是一种矛盾。一点一滴地扣下来的时间,一下子都浪费在写信上,结果又引来了大批复信……在通信人里边,还有些丧尽天良的人:抓来就用,白占便宜。

    如果我们按常规去判断,那么情况就是如此。但柳比歇夫有自己一定之规。信上有地址,有人在等回信,并不是笼统地象需要文章和书籍那样需要他的回信,而是有某个具体的人在等地的回信,这对柳比歇夫来说,是比时间还要珍贵的。一个真正的医生能为一个人,为一个病人而竭尽全力,柳比歇夫也是这样,当有人需要他的时候,他可以献出一切。不管他多么珍惜时间,他也能把它贡献出来。在他身上没有那种吞噬一切的、除了科学没有其它的着迷现象。科学、学术活动不能也不应当是最高的目标。应当还有比科学、比时间更为珍贵的东西……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著名的苏联画家巴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费洛诺夫。他可算是我所知道的人中对事业着迷的一个最为突出的例子。费洛诺夫狂热地忠于自己的艺术。他过的是禁欲主义的生活,经常吃不饱——不是他不能挣钱,而是他不愿用自己的画来养活自己。他排斥一切,甚至连最微不足道的妥协他也不能表示同意。根据他姐姐叶芙多基娅。尼古拉耶芙娜·格列波娃的回忆,他的画室就是他的寓所,陈设简陋,过的是斯巴达式的生活。他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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