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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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示她知道应该怎样行事,她于是穿过房间走到皮埃尔身边,把一支蜡烛递给他。他把蜡烛点燃了,因为他乐于观察周围的人而忘乎所以,竟然用那只拿过蜡烛的手画起十字来。
最年幼的长有一颗胎痣的公爵小姐索菲,两颊粉红,含着笑意,正在打量着皮埃尔。她微微一笑,把脸蛋藏进手绢里,久久地不肯把它露出来。但是她望了望皮埃尔,又笑了起来。显然,她觉得看见他就会发笑,但却忍不住,还是会看他,为避免引诱,她悄悄地窜到圆柱后面去了。在祈祷的半中间,神职人员的声音骤然停止了,但有几个神甫轻声地交谈了三言两语,一名老仆握着伯爵的手,站起身来,向女士们转过脸去。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向前走去,在病人前面弯下腰来,从背后用指头把罗兰招呼过来。这个法国大夫没有执着点燃的蜡烛,作出一副外国人的恭敬的样子挨着圆柱站在那里,他那样子表明,尽管信仰不同,但他还是明了正在举行的仪式的全部重要意义,他甚至对这种仪式表示称赞。他迈着壮年人的不声不响的脚步向病人身边走去,用他那雪白而纤细的手指从绿色被子上拿起伯爵那只空手,转过脸去,开始把脉,他沉思起来。有人让病人喝了点什么,在他身旁动弹起来,然后又闪在一边,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暂停之后祈祷又开始了。在暂时休息的时候,皮埃尔看见,瓦西里公爵从椅子背后走出来,那神态表示,他心里知道应该怎样行事,假若别人不了解他,他们的处境就更糟了,他没有走到病人跟前,而是从他身边经过,他去联合公爵的大小姐,和她一起走到寝室深处挂有丝绸帷幔的高高的卧榻那里去了。公爵和公爵的大小姐离开卧榻朝后门方向隐藏起来了,但在祈祷告竣之前,他们二人前后相随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皮埃尔对这种情形,如同对其他各种情形一样,并不太注意,他断然认为,今晚发生的各种事情都是不可避免的。
唱诗中断了,可以听见一个神职人员恭敬地祝贺病人受圣礼。病人仍旧是死气沉沉地一动不动地躺着。大家在他周围动弹起来了,传来步履声和絮语声,在这些语声之中,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声音听来最刺耳了。
皮埃尔听见她这样说:
“一定要将病人移到床上去,在这里是决不行的……”
大夫们、公爵小姐们和仆役们都围在病人身边,以致皮埃尔看不见橙红色的头和狮子鬃毛般的白发,尽管在祈祷时他也看见其他人,但是伯爵的头一刻也没有越出他的视野,从围在伏尔泰椅旁边的人们的小心翼翼的动作来看,皮埃尔已经猜想到,有人在把垂危的人抬起来,把他搬到别的地方去了。
“抓住我的手,那样会摔下去的,”他听见一个仆役的惊恐的低语声,“从下面托住……再来一个人,”几个人都开腔说话,人们喘着粗气的声音和移动脚步的声音显得更加急促了,好像他们扛的重东西是他们力所不能及的。
扛起伯爵的人们,其中包括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在内,都赶上年轻的皮埃尔,走到他身边了,从人们的背脊和后脑勺后面,他隐约地看见病人又高又胖的裸露的胸膛,因被人搀起两腋而略微向上翘起的胖乎乎的肩膀和长满卷曲白发的狮子般的头。他的前额和颧骨非常宽阔,嘴长得俊美而富于肉感,目光威严而冷漠。这个头并未因濒临死亡而变得难看,和三个月以前伯爵打发皮埃尔去彼得堡时一模一样。但是,这个头竟因扛起伯爵的人脚步不均匀而显得软弱无力,微微地摇晃,他那冷漠的目光真不知要停留在什么上面。
扛过病人的人们在那高高的卧榻周围忙碌几分钟以后,就各自散开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碰了碰皮埃尔的手,对他说:“venez.”①皮埃尔和她一道走到卧榻前面,病人安放在卧榻之上,那姿态逍遥自在,这显然是和方才施圣礼有关系。他躺着,头部高高地靠在睡枕上,掌心向下,两手平衡地搁在绿色丝绸被子上。当皮埃尔走到近旁,伯爵的目光直直地射在他身上,但是没有人能够了解他那目光表露什么意义,也许它根本没有含义,只是因为他还有一双眼睛,他就要朝个方向随便看看罢了,也许这目光表明了太多的心事。皮埃尔停步了,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他用疑问的目光看了看他的带路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赶快使个眼色向他示意,同时用手指着病人的手,用嘴唇向它送了个飞吻。皮埃尔极力地把颈子伸长,以免碰到伯爵的丝绸被子,又用嘴唇吻吻他那骨胳大的肥厚的手,履行了她的忠告。无论是伯爵的手,还是他脸上的筋肉都不会颤动了。皮埃尔又疑问地望了望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向她发问,他现在该做什么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向他使个眼色,心中意指着卧榻旁边的安乐椅。皮埃尔在安乐椅上温顺地坐下来,继续用目光询问,他做得是否恰到好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点点头,表示称赞。皮埃尔又做出一副埃及雕像那种恰如其分的稚气的姿势,显然,他因为自己那粗笨肥大的身体占据太大的空间而倍觉遗憾,才煞费苦心尽量使自己缩得小一点。他两眼望着伯爵。伯爵还在端详着皮埃尔站立时他脸部露出的地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面部表情说明了,她意识到父子最后一次相会的时刻是何等令人感动。这次相会持续了两分钟,皮埃尔心里觉得这两分钟好像一小时似的。伯爵脸上的大块肌肉和皱纹突然间颤抖起来,抖得越来越厉害,他的美丽的嘴扭歪了(这时皮埃尔才明白他父亲濒临死亡了),从那扭歪的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嘶哑的声音。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极力地看着病人的眼睛,力图猜中他想要什么东西,她时而用手指着皮埃尔,时而指着饮料,时而带着疑问的语调轻声地叫出瓦西里公爵的名字,时而用手指着伯爵的被子。病人的眼睛和脸部流露出已无耐性的样子。他极力凝视一直站在床头的仆人。
①法语:我们走吧。
“老爷想把身子转向另一侧啦,”仆役轻声地说道,他站了起来,让伯爵把脸部向墙,将那沉重的身躯侧向另一边。
皮埃尔站立起来,帮助这个仆人。
当众人使伯爵翻过身去的时候,他的一只手软弱无力地向后垂下,他用力地想把自己的这只手拿过去,但是无能为力,白费劲。伯爵是否已经发觉,皮埃尔在用那可怖的目光望着这只感觉迟钝的手,也许还有什么别的思绪在这生命垂危的脑海中闪现,但他望了一下自己那只不听使唤的手,望了一下皮埃尔脸上流露的可怖的表情,又望了一下自己的手,那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种和他的仪表不能并容的万分痛苦的微笑,仿佛在讥讽他自己的虚弱无力。皮埃尔望见这种微笑,胸中忽然不寒而栗,鼻子感到刺痛,一汪泪水使他的视线模糊了。病人面向墙壁,被翻过身去。他叹了口气。
“Ilestassoupi.”①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看见走来接班的公爵小姐,说道,“Allons。”②
皮埃尔走出去了。
21
除开瓦西里公爵和公爵的大小姐而外,接待室里没有其他人,他们二人坐在叶卡捷琳娜画像下面,正在兴致勃勃地谈论什么事。他们一望见皮埃尔和他的带路人,就默不作声了。
皮埃尔仿佛看见公爵的大小姐把一样东西藏起来,并且轻言细语地说道:
“我不能跟这个女人见面。”
“Caticheafaitdonnerduthédanslepetitesalon,”瓦西里公爵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道,“Allez,mapauvre安娜·米哈伊洛夫娜,prenezquequeclhose末)。它对法西斯主义的批判和战后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批,autrementvousnesuffirezpas.”③
他对皮埃尔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亲切地握握他的手。皮埃尔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向petitAalon④走去。
①法语:他昏迷不醒了。
②法语:我们走吧。
③法语:卡季什已经吩咐人将茶端进小客厅去了。可怜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您最好去提提精神,否则您会没有力气的。
④法语:小客厅。
“Iln’yarienquirestaure,meunetassedecetexcelBlentthérusseaprèsunenuitblanche,”①罗兰在圆形小客厅的桌子前面站着,这张桌上放着茶具和晚餐的冷菜,他端着很精致的不带把的中国茶碗,一口一口地呷着茶,流露着抑制兴奋的神色说道。这天晚上,那些在别祖霍夫伯爵家里的人,为了要提提精神,都聚集在桌子周围。皮埃尔很清楚地记得这间嵌有几面镜子和摆放几张茶几的圆形小客厅。伯爵家里举行舞会时,皮埃尔不会跳舞,只喜欢坐在这间嵌有镜子的小客厅里,从一旁观看那些穿着舞衣、裸露的肩上戴有钻石和珍珠项链的女士们穿过这间客厅时照照镜子的情景,几面闪闪发亮的镜子一连几次反映出她们的身影。现在这个房间只点着两根光线暗淡的蜡烛,在这深夜里,一张小茶几上乱七八糟地放着茶具和盘子,穿着得不太雅致的五颜六色的人们坐在这个房间里窃窃私语,言语行动都表示谁也不会忘记现在发生的事情和可能发生的事情。皮埃尔没有去吃东西,尽管他很想吃东西。他带着疑问的目光望望他的带路人,看见她踮起脚尖又走到接待室,瓦西里公爵和公爵的大小姐还呆在那里,没有走出去。皮埃尔认为有必要这样行事,他停了一会,便跟在她后面去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站在公爵的大小姐近旁,二人同时心情激动地轻声说话。
①法语:在不眠之夜以后,再没有什么比一碗十分可口的俄国茶更能恢复精力的了。
“公爵夫人,请您让我知道,什么是需要的,什么是不需要的。”公爵的大小姐说,她那激动的心情显然跟她砰然一声关上房门时的心情一样。
“可是,亲爱的公爵小姐,”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拦住通往寝室的路,不让公爵小姐走过去,她温和而恳切地说,“在可怜的叔叔需要休息的时刻,这样做不会使他太难受么?在他已经有了精神准备的时刻,竟然谈论世俗的事情……”
瓦西里公爵坐在安乐椅上,一条腿高高地架在另一条腿上,现出十分亲热的姿态。他的腮帮子深陷,下部看起来更为肥厚,跳动得很厉害,但是他摆出一副不太关心两个女士谈论的样子。
“Voyons,mabonne,安娜·米哈伊洛夫娜,laissezfaireCatiche①,您知道,伯爵多么喜爱她啊。”
“这份文件中包含有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公爵小姐把脸转向瓦西里公爵,并用手指着她拿在手里的镶花皮包,说道,“我只知道他的真遗嘱搁在旧式写字台里,而这是一份被遗忘的文件……”
她想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身边绕过去,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跳到她跟前,拦住她的去路。
“亲爱的、慈善的公爵小姐,我知道,”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道,用手抓着皮包,抓得很紧,看起来她不会很快松手的,“亲爱的公爵小姐,我求您,我央求您,怜悯怜悯他。
Jevousenconjure……”②
①法语:不过,我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让卡季什去做她知道做的事吧。
②法语:我央求您。
公爵的大小姐默不作声。只传来用力抢夺皮包的响声。由此可见,如果她开口说话,她也不会说出什么称赞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话来。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抓得很紧,但是她的声音慢吞吞的,还是保持着谄媚、委婉的意味。
“皮埃尔,我的朋友,到这里来。我想,他在亲属商议事情时不是多馀的。公爵,不是这样吗?”
“我的表兄,干嘛不作声?”公爵的大小姐突然叫喊起来,喊声很大,客厅里也能听见,可把大家吓坏了,“天晓得有个什么人胆敢在这里干涉别人的事,在临近死亡的人家里大吵大闹,您干嘛在这个时候一声不吭?一个施耍阴谋诡计的女人!”她凶恶地轻声说道,使尽全身力气去拖皮包,但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向前走了几步,不想放开那个皮包,换一只手把它抓住了。
“哎呀!”瓦西里公爵露出责备和惊讶的神态说,他站起身来。“C’estridicule,voyons①,放开吧,我说给您听吧。”
公爵的大小姐放开手了。
“您也放开手!”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没有听从他。
“放开,我说给您听吧。我对一切负责。我去问他。我……
您别这样了。”
“Mais,monnpuince,”②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道,“在举行这样盛大的圣礼以后,让他安静片刻吧。皮埃尔,您把您的意见说出来,”她把脸转向年轻人说道;皮埃尔走到他们近侧,诧异地打量着公爵小姐那副凶狠的,丧失体统的面孔和瓦西里公爵的不停地颤动的两颊。
①法语:这真可笑。得啦吧。
②法语:但是,我的公爵。
“您要记得,您要对一切后果负责,”瓦西里公爵严肃地说,“您不知道您在搞什么名堂。”
“讨厌的女人!”公爵小姐嚷道,忽然向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扑了过去,夺取那皮包。
瓦西里公爵低下头来,把两手一摊。
这时分,那扇房门——素来都是轻轻地打开的令人可怖的房门,皮埃尔久久地望着,房门忽然砰地一声被推开了,撞到墙壁上,公爵的二小姐从那里跑出来,把两手举起轻轻一拍。
“你们在做什么事?”她无所顾忌地说道,“Ils’envaetvousmelaissezseule.”①
①法语:他快要死了,可你们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
公爵的大小姐丢掉了皮包。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飞快弯下腰去,顺手拾起那件引起争端的东西,就到寝室里去了。公爵的大小姐和瓦西里公爵在清醒以后,也跟在她后面走去。过了几分钟,公爵的大小姐头一个从那里走出来,面色惨白,紧闭着下嘴唇。她看见皮埃尔,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愤恨。
“对了,您现在高兴了,”她说道,“这是您所期待的。”
她于是嚎啕大哭起来,用手绢蒙住脸,从房里跑出去了。
瓦西里公爵跟在公爵的大小姐后面走出去。他步履踉跄地走到皮埃尔坐的长沙发前面,用一只手蒙住眼睛,跌倒在长沙发上。皮埃尔发现他脸色苍白,下颔跳动着,颤栗着,像因冷热病发作而打战似的。
“哎呀,我的朋友!”他一把抓住皮埃尔的胳膊肘,说道,嗓音里带有一种诚实的软弱的意味,这是皮埃尔过去从未发觉到的,“我们造了多少孽,我们欺骗多少人,这一切为了什么?我的朋友,我已经五十多岁了……要知道,我……人一死,什么都完了,都完了。死是非常可怕的。”他大哭起来。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最后一人走出来。她用徐缓的脚步走到皮埃尔面前。
“皮埃尔!……”她说道。
皮埃尔以疑问的目光望着她。她吻吻年轻人的前额,眼泪把它沾湿了。她沉默了片刻。
“Iln’estplus…”①
皮埃尔透过眼镜望着她。
“Allons,jevousreconduiraiTachezdepleurer.Riennesoul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