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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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替孩子担心,”她对布里安小姐说道,“惶恐不安,天知道会出什么事。”
一般地说,矮小的公爵夫人住在童山,经常惶恐不安,对老公爵怀有一种她所意识不到的厌恶感,因为恐惧占了上风,所以她没有这种体会。从老公爵而言,他也怀有厌恶感,但是它被蔑视感冲淡了。矮小的公爵夫人在童山住惯了,特别疼爱布里安小姐,和她在一起过日子,请她在自己身边过夜,常常和她谈到老公公,将他评论一番。
“Ilnousarrivedumonde,monprince,”①布思安小姐用她那白里泛红的小手打开白餐巾时,说道,“SonexcellenceleprinceHenKouraguineavecavecsonfils,àcequej’aientenBdudire.”②她带着疑问的语调说。
①法语:公爵,客人要到我们这里来。
②法语:据我所听说的,是库拉金公爵大人偕同他的儿子。
“呣……这个excellence是小孩……我把他安排在委员会里供职,”老公爵带着蒙受屈辱的样子说。“儿子来干啥,我简直弄不明白。丽莎韦塔·卡尔洛夫娜(即是矮小的公爵夫人)和玛丽亚公爵小姐也许知道。我不知道他干嘛把儿子带到这里来。我用不着。”他望了望满面通红的女儿。
“你不舒服,是不是?就像今日阿尔帕特奇这个笨蛋所说的,你给大臣吓坏了。”
“不是的,monpère.”①
不管布里安小姐的话题怎样不妥当,但她并没有停住,还是喋喋不休地谈论暖房,谈论刚刚绽开的一朵鲜花的优美,公爵喝过汤之后,变得温和了。
午饭后,他去儿媳妇那儿走走。矮小的公爵夫人坐在小茶几旁和侍女玛莎絮絮叨叨地谈话。她看见老公公后,脸色变得苍白了。
矮小的公爵夫人变得很厉害了。现在与其说她好看,莫如说她丑陋。她两颊松垂,嘴唇翘起,眼皮耷拉着。
“是的,真难受。”公爵问她有什么感觉,她这样回答。
“需要什么吗?”
“merci,monpère,②不需要什么。”
①法语:爸爸。
②法语:爸爸,谢谢你。
“嗯,好,好。”
他走出来,走到堂倌休息室。阿尔帕特奇低下头来,在堂倌休息室里站着。
“把马路填好了吗?”
“大人,填好了。看在上帝份上,请原谅我这个糊涂人。”
公爵打断他的话,不自然地大笑起来。
“嗯,好,好。”
他伸出手来,阿尔帕特奇吻吻他的手,之后他走进了书斋。
傍晚,瓦西里公爵到了。车夫和堂倌们在大道上(大路被称为大道)迎接他。他们在故意撒上雪花的路上大喊大叫地把他的马车和雪橇拉到耳房前面。
他们拨给瓦西里公爵和阿纳托利两个单独的房间。
阿纳托利脱下无袖上衣,双手叉腰坐在桌前,面露微笑,瞪着他那双好看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心不在焉地凝视着桌子的一角。他把他的一辈子视为某人不知为什么应该给他安排的无休无止的纵情作乐。他也是这样看待他对这个凶狠的老头子和很有钱的丑陋的女继承人的走访的。照他的推测,这一切都会导致顺利的极为有趣的结局。“既然她很富有,干嘛不娶她为妻?这决不会造成障碍。”阿纳托利想道。
他刮了脸,照老习惯细心而讲究地给自己身上洒香水,带着他那生来如此的和善和洋洋自得的神态,高高地昂着漂亮的头,走进父亲的住房。两个老仆人给瓦西里公爵穿衣裳,在他身旁忙碌地干活。他兴致勃勃地向四周环顾,向走进来的儿子愉快地点点头,仿佛在说:“是的,我所需要的正是你这副样子!”
“爸爸,不,真的,她很丑陋吗?啊?”他用法国话问道,好像继续在谈旅行时不止一次地谈过的话题。
“够了,甭再说蠢话!主要的是,对老公爵要极力表示尊敬,言行要慎重。”
“如果他开口骂人,我就走开,”阿纳托利说道。“这些老头子我不能容忍。啊?”
“你要记住,对你来说,一切以此为转移。”
这时,女仆居住的房里不仅获悉大臣偕同儿子光临的消息,而且对他们二人的外貌描述得详详细细。公爵小姐玛丽亚一人坐在自己房里,枉然地试图克制自己内心的激动。
“他们干嘛要写信,丽莎干嘛要对我谈到这件事呢?要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一面照镜子,一面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走到客厅里去呢?如果我真的喜欢他,我此刻也不能独个儿和他在一块啦。”一想到父亲的目光,就使她胆寒。
矮小的公爵夫人和布里安小姐从侍女玛莎那里接获各种有用的情报,谈到某个面颊绯红、眉毛乌黑的美男子就是大臣的儿子,他父亲拖着两腿费劲地登上阶梯,而他竟像一只苍鹰,一举步就登上三级梯子,跟在他身后走去,矮小的公爵夫人和布里安小姐从走廊里就听见他们兴致勃勃的谈话声,获得这些情报后,就走进公爵小姐的房间。
“Ilssontarrivés,Marie,①您知道吗?”矮小的公爵夫人说道,她步履维艰,摇晃着她那大肚子,身子沉甸甸地坐到安乐椅上。
①法语:玛丽,他们到了。
她已经不穿早晨穿过的那件短上衣了,而是穿着一件挺好的连衣裙。她的头部经过细心梳理,神采奕奕,但仍旧遮掩不住邋遢的毫无生气的外貌。从她穿的这件在彼得堡交际场中常穿的服装来看,更显得难看多了。布里安小姐身上的服装也不易觉察地改观了,使她那美丽而鲜嫩的脸蛋平添上几分魅力。
“Ehbien,etvousrestezmevousètes,chère
privncesse?”她说,“Onvavenivannoncer,quecesmessieurssontausalon,ilfaudradescendre,etvousnefaitespasunpetitbrindétoilette!①”
矮小的公爵夫人从安乐椅上站立起来,按铃呼唤侍女,急忙而又愉快地给公爵小姐玛丽亚的衣着出点子,并且着手给她穿衣服。公爵小姐玛丽亚觉得受委屈,有损她的自尊心,那个许配给她的未婚夫的来临,弄得她心情激动,使她更受委屈的是,她的两个女友预测这件事只能这样办,如果告诉她们说她为自己也为她们而感到羞愧的话,那就是说暴露了她自己的激动心情,如果拒绝她们给她穿着,势必会导致长时间的取笑和聒絮。她面红耳赤,一对美丽的眼睛变得无神了,脸上尽是红斑,她带着她脸上时常流露的牺牲者的难看的表情,受制于布里安小姐和丽莎。这两个女人十分真诚地想使她变得漂亮。她长得非常丑陋,她们之中谁也不会产生和她争妍斗艳的念头,因此她们是出自一片诚心,而且怀有女人们那种天真而坚定的信念,认为衣着可以使面容变得美丽,于是她们就着手给她穿上衣服。
“Malonneamie②,说实话,不行,这件连衣裙不美观,”丽莎说道,她从侧面远远地望着公爵小姐,“你那里有一件紫红色的连衣裙,吩咐人拿来!好吧,要知道,也许这就能决定一生的命运。可是这件连衣裙颜色太浅,不美观,不行,不美观!”
①法语:欸,您怎么还是穿着以前穿的那件衣服?马上就有人来说话,他们走出来了。得到楼下去,您略微打扮一下也好啊。
②法语:我的朋友。
不是连衣裙不美观,而是公爵小姐的脸盘和身材不美观,可是布里安小姐和矮小的公爵夫人没有觉察到这点。她们总是觉得,如果把一条天蓝色的绸带系在向上梳的头发上,并从棕色的连衣裙上披下一条天蓝色的围巾,等等,一切就会显得美观了。她们忘记,她那副惊恐的面孔和身体是无法改变的。所以,无论她们怎样改变外表并且加以修饰,但是她的面孔仍然显得难看,很不美观。公爵小姐玛丽亚温顺地听从她们三番两次地给她调换服装,然后把头发往上梳平(这个发式完全会改变并且影响她的脸型),披上一条天蓝色的围巾,穿上华丽的紫红色的连衣裙,这时矮小的公爵夫人在她周围绕了两圈左右,用一只小手弄平连衣裙上的皱褶,轻轻拽一拽围巾,时而从那边,时而从这边侧着头看看。
“不,还是不行的,”她两手举起轻轻一拍,坚决地说。
“Non,Marie,décidémentcanevousvapas.Jevousaimemieuxdansvotrepetiterobegrvisedetouslesjours.Non,degrace,faitescelapourmoi。①卡佳,”她对侍女说。“你给公爵小姐把那件浅灰色的连衣裙拿来,布里安小姐,您再看看我怎么安排这件事吧。”她带着一个演员预感到欢乐而流露的微笑,说道。
①法语:玛丽,不行,这件您穿来根本不合适。您穿您每日穿的那件浅灰色的连衣裙,我就更喜欢您了。请您为了我就这么办吧。
可是当卡佳把那件需要的连衣裙拿来的时候,公爵小姐玛丽亚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镜台前面,端详着自己的脸蛋,卡佳从镜中望见,她的眼睛里噙满着泪水,她的嘴巴颤栗着,快要嚎啕大哭了。
“Voyons,chèreprincesse,”布里安小姐说道。“encoreunpetiteffort.”①
矮小的公爵夫人从侍女手中取来连衣裙,向公爵小姐玛丽亚面前走去。
“那样不行,现在我们要打扮得既简朴又好看。”她说道。
她的嗓音、布里安小姐的嗓音、还有那个因某事而发笑的卡佳的嗓音,汇合成类似鸟鸣的欢乐的呢喃声。
“Non,laissez-moi.”②公爵小姐说。
她的嗓音听来如此严肃、令人难受,飞鸟的呢喃声顿时停止了。她们望了望她那对美丽的大眼睛,眼睛噙满着泪水,深思熟虑地,炯炯有神地、恳求地望着她们,她们心里明白,继续坚持非但无益,反而残忍。
“Aumoinschangezdecoiffure.”矮小的公爵夫人说道,“Jeuousdissais,”她把脸转向布里安小姐,带着责备的腔调说,“Marieaunedecesfigures,auxquellesgenredecoffurenevapasdutout,Maisdutout,dutout.Changezdegrace.”③Laissez-moi,laissez-moi,toutcam’estparfaitementégal.”④可以听见勉强忍住眼泪的人回答的声音。
①法语:唉,公爵小姐,再克制一下自己吧。
②法语:不,请别管我好了。
③法语:“至少要改变发式。我对您说过。”“这种发式根本不适合玛丽这一类人的脸型。请您改变发式吧。”
④法语:别管我吧,我横竖一样。
布里安小姐和矮小的公爵夫人应当自己承认,公爵小姐玛丽亚这副样子很难看,较之平日更丑陋,可是已经太晚了。她脸上带有她们所熟悉的那种独立思考而又悲伤的表情不停地注视她们。这种表情并没有使她们产生对公爵玛丽亚小姐的畏惧心理。(她没有使任何人产生这种感觉。)但是她们知道,一当她脸上带有这种神态,她就会沉默不言,她一下定决心,就毫不动摇。
“Vouschangerez,n’est-cePas?”①丽莎说道,当玛丽亚公爵小姐一言未答的时候,丽莎从房里走出来了。
①法语:您准会换个发式的,是不是?
公爵小姐玛丽亚独自一人留下来了。她没有履行丽莎的意愿,不仅没有改变发式,而且没有对着镜子瞧瞧自己。她软弱无力地垂下眼帘和胳膊,默不作声地坐着,暗自思量着。她脑海中想象到一个丈夫,一个强而有力的男人,一个居于高位、具有不可思议的魅力的人士,他忽然把她带进一个完全不同的幸福的世界。她脑海中想象到她怀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就是她昨日在乳妈的女儿那里看见的那个模样的孩子。丈夫在面前站着,温柔地望着她和孩子。“可是我想得不对,这是不可能的,我的相貌太丑了。”她心中想道。
“请您去饮茶。公爵马上要出来会客。”从门后可以听见侍女的说话声。
她清醒了,她对自己想到的事情大吃一惊。在下楼之前,她站立起来,走进供神像的礼拜室,她把视线集中在长明灯照耀的大型神像的黑脸膛上,把双手交叉起来,在神像面前站立几分钟。公爵小姐玛丽亚心头充满着痛楚的疑虑。她是否能够享受爱情的欢乐,人世间爱慕男人的欢乐?玛丽亚公爵小姐在产生结婚的念头之际,她心中所想望的是家庭的幸福和儿女,但是主要的至为强烈的宿愿,那就是人世间的爱情。她越是对旁人,甚至对她自己隐瞒感情,这种感情就越发强烈。“我的天啦,”她说道,“我怎么能够抑制我内心的这些魔鬼一般可怕的念头?我怎么能够永远抛弃这种坏主意?俾使我能心平气和地实现你的意愿?”她刚刚提出这个问题,上帝就在她心中作出了答复:“别为自己希图任何东西,用不着探求,用不着激动,更不宜嫉妒。对你来说,人们的未来和你的命运都不是应当知道的,为了不惜付出一切,你就得这样话下去。如果上帝要考验你对婚姻的责任心,你就得乐意去履行他的旨意。”公爵小姐玛丽亚怀有这种安于现状的思想(但仍旧指望她能够实现她得到已被封禁的尘世爱情的宿愿),她叹了一口气,在胸前画了十字,就走下楼去。她既不考虑连衣裙,也不考虑发式,更不考虑她怎样走进门去,说些什么话。因为没有上帝的旨意,就连一根毛发也不会从人的头上掉下来,这一切比起上帝的预先裁定,究竟能够意味着什么呢。
4
当公爵玛丽亚小姐走进屋里来的时候,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儿子已经呆在客厅里了,他们父子正跟矮小的公爵夫人和布里安小姐交谈。当她踮着后跟、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来的时候,男人们和布里安小姐都欠起身子,矮小的公爵夫人在男人们面前指着她,说道:“VoilàMarie!”①公爵小姐玛丽亚看见众人,她看得非常仔细。她看见瓦西里公爵的面孔,在他看见她的时候,他脸上有一阵子显得严肃,但立即微微一笑。她还看见矮小的公爵夫人的面庞,公爵夫人怀着好奇的心情从客人们的脸上观察到玛丽给客人们造成的印象。她看见布里安小姐系着绸带,面容俊俏,把她那前所未有的兴奋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但是公爵小姐没法看见他,她所看见的只是一个耀眼而漂亮的大块头,正当她走进来时向她身边靠拢。瓦西里公爵先走到她身边,她在他弯下腰来吻吻她的手的时候,吻了吻他的秃头,对他问的话作了回答,说她非但没有把他忘却,反而记得一清二楚。后来阿纳托利走到她跟前。她还没有望见他。她只感觉到一只温柔的手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她轻轻地碰了碰他那洁白的前额,额头上的淡褐色的秀发抹上了一层发蜡。当她望望他的时候,他的俊美的相貌使她大为惊讶。阿纳托利把右手的大拇指夹在制服钮扣后面,胸部向前挺起,背脊向后微倾,摇晃着一只伸出的腿,略微垂下头,默不作声,快活地望着公爵小姐,他显然完全没有去想她。阿纳托利在言谈方面并不机智,也不能言善辩,但是他倒具有交际场中认为可贵的那种泰然自若和以不变应万变的自信的本能。一个缺乏自信心的人初次与人结识时如果不作声,而又意识到沉默很不体面,想随便说说,那末,到头来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