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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战争与和平-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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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看完歌剧后的第二天,罗斯托夫家里的人什么地方都不去,也没有人来看他们。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瞒着娜塔莎跟她父亲商量什么来着。娜塔莎心里琢磨,认为他们在谈论老公爵,打定了什么主意,这使她惴惴不安和受委屈。她每时每刻都在等待安德烈公爵,当天曾两次派管院子的人到弗慈德维仁卡去探听他是否抵达。他还没有来。她在目前比刚刚到达的头几天更加难过了。她不仅显得不耐烦,常常想念他,而且不愉快地回忆她跟公爵小姐玛丽亚和老公爵会见的情景,她莫明其妙地感到恐惧和焦虑不安。她心中总是觉得他永远不能回来,或者在他还没有到达之前她会发生什么事。她不能像从前那样独自一人心平气和地、长时间地想到他。她一开始想到他,他就在她头脑中浮现出来,而且还会回想到老公爵、公爵小姐玛丽亚以及最近一次的歌剧表演和库拉金。她的思想中又出现一个问题:她是不是有愧悔之意,她对安德烈公爵的忠贞是不是已被毁灭,她详尽地回想那个在她心中激起一种百思不解的可怕的感觉的人的每句话、每个手势和面部表情的不同程度的流露。在她家里人看来,娜塔莎比平常更为活跃,然而她远远不如从前那样安详和幸福了。

  礼拜天早晨,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邀请客人们到她自己的教区圣母升天堂去做日祷。

  “我不喜欢这些时髦的教堂,”她说道,她因有自由思想而自豪。“到处只有一个上帝,我们教区的牧师文质彬彬、循规蹈矩地供职,光明磊落,就连助祭也是如此。唱诗班里响起协奏曲,还讲什么圣洁?我不喜欢,真是胡作非为啊!”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喜欢礼拜天,而且善于欢度礼拜天。礼拜六她的住宅就清扫、刷洗得干干净净,家仆们和她在这天都不工作,大家穿着节日的服装去作日祷。老爷在午餐时加馔,也施给仆人们伏特加酒、烤鹅或烤乳猪肉。但是节日的氛围洛克(JohnLocke,1632—1704)英国哲学家、政治家。,在整幢住房的任何物体上都不像在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那张宽大而严肃的脸上那样引人注目,礼拜日她的脸上一贯地流露着庄重的表情。

  他们在日祷之后畅饮咖啡,在那取下家具布套的客厅里,仆人禀告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就四轮轿式马车已经备好。她披上拜客时用的华丽的披肩,现出严肃的神态,站立起来,说她要去拜访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尔孔斯基公爵,向他说明有关娜塔莎的事。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走后,夏尔姆夫人时装店的女时装师来到罗斯托夫家,娜塔莎关上客厅隔壁的房门,开始试穿新连衣裙,她对这种消遣感到很满意。当她试穿那件还没有缝好衣袖、粗粗地缭上几针的束胸,转过头来照镜子,看看后片是否合身的时候,听见客厅里传来她父亲和一个女人兴致勃勃地谈话的声音,她听见女人的语声之后涨红了脸。这是海伦的说话声。娜塔莎还来不及脱下试穿的束胸,门就敞开了,伯爵夫人别祖霍娃穿着一体暗紫色的天鹅绒的高领连衣裙,面露温和的微笑走进房里来。

  “Ah,ma délicieuse!”①她对涨红了脸的娜塔莎说,“Charmante!②不,这太不像话,我可爱的伯爵书》。,”她对跟在她后面走进来的伊利亚·安德烈伊奇说,“怎么能住在莫斯科,什么地方都不去呢?不,我决不会落在您后面!今天晚上乔治小姐在我那里朗诵,还有一些人也会来团聚,如果您不把您那两个长得比乔治小姐更美丽的姑娘带来,我就不想睬您了。丈夫不在这里,他到特韦尔去了,要不然,我打发他来接你们。请您一定光临,一定光临,八点多钟。”她向她熟悉的毕恭毕敬地向她行屈膝礼的女时装师点点头,然后在镜子旁边的安乐椅上坐下来,姿态优美地展开她那件天鹅绒连衣裙的褶子。她态度温和,心地愉快,絮絮叨叨地说不完,不停地赞赏娜塔莎的美丽的容貌。她仔细瞧瞧她的连衣裙,夸奖一番,她也炫耀她那件从巴黎买到的en gaz

  métallique③新连衣裙,建议娜塔莎也做一件同样的衣裳。

  

  ①法语:啊,我的惹人爱的姑娘!

  ②法语:真好看!

  ③法语:用金属罗纱做的。

  “不过,无论什么衣裳您穿起来都合身,我的惹人爱的姑娘。”她说。

  娜塔莎的脸上始终流露着欢乐的微笑。她受到这个可爱的伯爵夫人别祖霍娃的夸奖,觉得自己很幸福,简直是心花怒放,娜塔莎从前觉得她是个难以接近的骄傲的太太,她如今对她却很和善了。娜塔莎非常快活,她觉得自己几乎爱上了这位如此美丽、如此善心的女人。海伦也真诚地赞扬娜塔莎,想让她快活一阵。阿纳托利求她领他去和娜塔莎结识,她正是为了这件事才到罗斯托夫家里来。介绍哥哥和娜塔莎结识的念头使她感到可笑。

  虽然她从前埋怨娜塔莎,因为她在彼得堡夺走了她的鲍里斯,现在她不去想这件事了,她根据自己的看法,全心全意地祝愿娜塔莎幸福。她在离开罗斯托夫之家时,把她的被保护人叫到一边去。

  “昨天我哥哥在我那儿吃午饭,我们都笑得要命——他食不下咽,想到您时就长吁短叹,我的惹人爱的姑娘。il est fou,mais fou amoureux de vous,ma chére①。”

  娜塔莎听了这些话,涨红了脸。

  “脸太红了,脸太红了,ma délicieuse!②”海伦说。“您一定要来。Si vous aimez quelqu’un,ma délicieuse,ce n’est pas une raison pour se cloeBtrer.Si même vous êtes promise,je suis suBre que votre promis aurait désiré que vous alliez dans le monde en son absence plutoBt que dedépérir denAnui③.”

  

  ①法语:他神经错乱,他的确爱您爱得神经错乱了。

  ②法语:我的惹人爱的姑娘。

  ③法语:如果您爱了什么人,我的惹人爱的姑娘,这也不是您足不出户的理由。甚至您是个未婚妻,我相信,您的未婚夫与其任凭您苦闷到要死,他莫如让您跻身于上流社会。

  “这么说来,她知道我是一个未婚妻,这么说来,她和她丈夫,和皮埃尔,和这个公平的皮埃尔谈论过并且嘲笑过这桩事了。这么说来,这不算什么。”娜塔莎想道。在海伦的影响下,娜塔莎觉得,原先好像很可怕的事情,现在看来又很平常,又很自然了。“她是个grande dame①,这样可爱,很明显,她是全心全意地疼爱我的,”娜塔莎想道:“为什么不开开心呢?”娜塔莎想道,她瞪大眼睛,惊讶地谛视海伦。

  

  ①法语:有权有势的夫人。

  午饭前,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回来了,她默默不语,那样子十他严肃,显然她在老公爵那儿遭到失败。她因为发生了一场冲突,显得非常激动,以致不能心平气和地述说这件事。她对伯爵提出的问题这样回答:一切都很顺利,明天再讲给他听。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打听到伯爵夫人别祖霍娃来访并且邀请她出席晚会的消息后便这样说:

  “我不喜欢和别祖霍娃交往,也劝你们不要和她交朋友,唔,既然已经答应了,就去消遣消遣。”她向娜塔莎转过脸来,补充说。

  

  




            




13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把他两个姑娘送到伯爵夫人别祖霍娃那里去了。相当多的人出席了晚会。然而娜塔莎几乎不认识所有到会的人。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不满地发觉,所有这些出席晚会的人多半是以自由散漫而出名的男人和女士。一群青年人把乔治小姐围在中间,她站在客厅的角落里。几个法国人也出席晚会,其中一人自从海伦抵达此地后成为海伦的家里人。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决定不打纸牌,不离开女儿们身边,一当乔治表演完毕就回家去。

  阿纳托利显然是在门旁等罗斯托夫家里人进来。伯爵一走来,他立刻向伯爵问好,然后走到娜塔莎面前,跟在她后面。就像在戏院中那样,娜塔莎刚刚望见他,她就被那种徒慕虚荣的快感——因为他喜欢她而产生的一种虚荣心——控制住了,又因为她与他之间没有道德上的隔阂,所以她心中产生了一种恐惧感。

  海伦愉快地接待娜塔莎,大声地夸奖她的美丽的容貌和装束。他们抵达后不久乔治小姐就从房里走出来,穿上衣裳。他们在客厅里摆好椅子,坐下来了。阿纳托利把椅子向娜塔莎那边挪一挪,想坐在旁边,但是伯爵目不转睛地望着娜塔莎,在她身旁坐下来。阿纳托利坐在他们后面。

  乔治小姐裸露着两只粗大的有小窝窝的胳膊,一边肩膀上披着一条红色的披巾,走到安乐椅之间给她腾出来的地方,她停下来,姿势不自然。可以听见兴高采烈的低语声。

  乔治小姐严肃而阴郁地环视了一下观众,她开始用法语朗诵一首诗,这首诗中讲的是她对她儿子的非法的爱情。朗诵到某个地方她提高嗓音,朗诵到某个地方她庄重地昂起头来,低声细语,在某个地方停顿一下,瞪大着眼睛发出嘶哑的声音。

  “Adorable,divin,délicieux!”①可以听见四面八方的喊声。娜塔莎瞧着胖乎乎的乔治,可是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面前发生的事她全不明白,她只觉得她自己无可挽回地远离过去的世界,完全沉浸在令人可怕的疯狂的世界,在这个世界她没法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丑,什么是理性,什么是狂妄。阿纳托利坐在她后面,她觉得他离她太近,因此惊惶失措地等待着什么。

  

  ①法语:令人陶醉神妙,美不胜言!

  在初次独白之后,所有的人都站起来,围住了乔治小姐,向她表示自己喜悦的心情。

  “她多么漂亮!”娜塔莎对父亲说,她和其他人一同站起来,穿过一群人向女伶身边走去。

  “当我望您时,我不认为她更美丽。”阿纳多利跟在娜塔莎后面说。当她一个人能够听见话音的时候,他才说了这句话。“您非常可爱……自从我看见您,我始终……”

  “娜塔莎,咱们走吧,咱们走吧,”伯爵走回来叫女儿,“她非常漂亮!”

  娜塔莎不说一句话,走到父亲跟前,用疑惑得出奇的目光望着他。

  乔治小姐朗诵了几次后,便走了,伯爵夫人别祖霍娃请大伙儿到大厅里去。

  伯爵想走了,但是海伦央求他不要搞垮她的即兴舞会。罗斯托夫家里的人留了下来。阿纳多利请娜塔莎跳华尔兹舞,在跳华尔兹舞的时候,他紧紧握着她的腰身和臂膀并且对她说,她ravissante①,他很爱她。当她又和库拉金同跳苏格兰民间舞时,当他们二人单独待在一起时,阿纳多利一言不发,只是眼巴巴地望着她。娜塔莎感到疑惑,她是否还在做梦,梦见在跳华尔兹舞时他对她说了什么话。在跳完第一轮时,他又握住她的手。娜塔莎向他抬起恐惧的眼睛,他的和蔼的眼神和微笑中含有如此自信和温柔的表情,以致在她凝视他时她不能说出她应该向他说的话。她垂下眼帘。

  

  ①法语:十分迷人。

  “您不要向我说这种事情,我已经订婚,我爱着另外一个人。”她急促地说……她朝他瞥了一眼。阿纳托利没有腼腆起来,他对她所说的话不感到难过。

  “您不要向我提到这件事。这与我何干?”他说。“我要说,我爱上您了,爱得发狂,发狂。您招人喜欢,难道归罪于我吗?……我们要开始跳了。”

  娜塔莎兴奋起来,心里又忐忑不安,瞪大了惊恐的眼睛,环顾四周,她仿佛觉得比平日更加快活。她几乎一点也不了解这天夜里出了什么事。他们跳了苏格兰民间舞和格罗斯法特舞,父亲就请她离开舞厅,她请求父亲让她留下来。无论她在那里,无论她和谁说话,她都觉察到他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然后她想到,她请她家父允许她去更衣室整理一下连衣裙,海伦跟在她身后,一边发笑,一边向她谈到他哥哥的爱情,之后在一间摆着沙发的休息室里又遇见阿纳托利,海伦溜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他们俩个人留在那里,阿纳托利紧握她的手,用那温柔的嗓音说:

  “我不能到您那儿去,但是我难道永远看不到您么?我爱您爱得发狂了,难道永远也不能?……”于是他拦住路口,把他的脸凑近她的脸。

  他那闪闪发亮的男人的大眼睛离她的眼睛太近了,使她简直看不见什么,她所看见的只是这一对眼睛。

  “娜塔莎?!”他疑惑地低声说,有个什么人把她的手握得很疼。“娜塔莎?!”

  “我一点也不明白,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她的目光仿佛这样说。

  热乎乎的嘴唇紧紧地贴着她的嘴唇,这时分她又觉得自己太放任了,房间里可以听见海伦的步履声和连衣裙的窸窣的响声。娜塔莎回头望望海伦,她满面通红,战战兢兢,现出恐惧的疑问的眼神向他瞥视一下,往门口走去。

  “Un mot,un seul,au nom de Dieu.”①阿纳托利说。

  她停步了。她希望他说这句话,如果这句话能够向她说明发生的事情,她就要回答他了。

  “Nathalie,un mot,un seul.”②他老是重说这句话,显然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说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海伦走到他们跟前才住口。

  

  ①法语:有一句话,只有一句话,看在上帝面上。

  ②法语:娜塔莎,有一句话,一句话。

  海伦和娜塔莎又一同走进客厅。罗斯托夫家里的人没有留在那里吃晚饭,便启行了。

  娜塔莎回家之后,彻夜没有睡觉;她爱过谁——阿纳托利还是安德烈公爵——这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使她心里很难受。她爱过安德烈公爵,她清楚地记得她坚定地爱过他。但是她也爱过阿纳托利,这是毫无疑义的。“否则这一切会不会发生?”她想道。“既然在此之后我能够,和他告别时能够用微笑回答他的微笑,既然我能够容许这样做,那就是说我起初就爱他了。那就是说,他慈善、高尚而且长得英俊,不能不爱他。既然我爱他,又爱别人,那怎么办呢?”她自言自语,对这些令人可怕的问题得不到解答。

  

  




            




14

  早晨随着操劳与奔忙来临了。大家都起床,开始活动、谈天,女时装师又来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又走出来,呼唤大家饮早茶。娜塔莎睁大眼睛,好像她要抓住第一道向她凝视的目光,焦急不安地环顾大家,极力地现出她平素常有的神态。

  吃罢早餐后,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这是她的最好的时光)在她的安乐椅中坐下来,把娜塔莎和老伯爵喊到身边来。

  “喏,我的朋友们,现在我把一切事情都考虑到了,我要给你们出个这样的主意,”她开始说。“你们知道,昨天我到过尼古拉公爵那里,唉,我跟他谈了一阵子……他忽然想大声喊叫,可是他压不倒我高声喊叫的声音啊!我把一切都跟他直说了!”

  “他怎么样?”伯爵问道。

  “他怎么样?疯疯癫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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