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曝闲谈 作者:清.遽园-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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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头上贴着诵经的榜文。田雁门也看不尽许多。
走进山门,两旁松柏参天,青翠欲滴。正中一条甬道,直接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外面,有个台阶,台阶上歇着许多轿子,也有蓝呢的,也有黑布的。台阶下歇着十几匹马,马夫在旁边守着。田雁门进了大雄宝殿,只见殿上供着一座“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龙牌,还有一张椅子,用黄龙绣花的缎子搭着,想就是御座了。地下铺着毡毯,有几个戴红缨帽的管家,垂手站在旁边,颇有严肃整齐气象。
田雁门心里想:“那些祝嘏的呢?为何一个都不看见了?”
回身转到方丈,听得一阵阵嘻嘻哈哈之声,望将去,许多穿蟒袍补褂的,在那里坐着谈天。田雁门站定身躯,定眼一望,只见一个酒糟面孔有两撇黑胡子的,戴着蓝顶花翎,笼着马蹄袖,在地下绕弯儿。田雁门认得是大街上恒泰绸缎店里的掌柜;一个颀而长五品冠戴的,是鹿芝堂药铺里的帐房。再定睛一望,连途馆店的老板、洋货店的跑街他们一个个都来了。田雁门心里想:“这糟不糟呢!”
只听得药铺的帐房说道:“今天天好,真真是国家的洪福齐天!”在地下绕弯儿的那位绸缎店里的掌柜接嘴道:“可不是么?要一下雨,别的不打紧,人来的少了,咱们的分子就收得少。一个人三块洋钱,那是儿戏的么?”洋货店跑街正端着一碗茶在那里喝,听见药铺帐房和绸缎店掌柜两人说话,便把茶放下,对二人道:“今天是你们二位起的头,居然聚到一二百人,收到这一大堆分子,也算不容易了。”二人道:“这不算什么,我们开销也要好些钱。什么和尚念经、鸦片烟、水烟、茶叶、煤炭、柴火、一切零星杂用,我估了一估,怕不够本。”
酒店老板便岔口道:“和尚念一天经,我知道你的价钱是二十四块洋钱。一应在内,加上借地方两块,香工酬劳两块,打扫人等两块,花不到三十块洋钱。鸦片烟是你自己吃的,人家不过抽一袋水烟,喝一碗茶就是了。门上挂的那匹红绸,是这位仁翁本店里的货色。四盏灯笼,值不了五角钱。加上煤炭柴火,顶多到了四十块钱,那是关门落闩的了。你自己说收到一二百个分子,就算他一百五十个分子,一三得三,三五十五,就是四百五十块洋钱。除掉四十块开销,可以多到四百块洋钱,还说够本不够本,还不是欺人么?”这番话把二人气得面皮紫涨,意思想要发作。洋货店里跑街的使了一个眼色,二人方才不响。
田雁门听了不觉好笑。踅出来,走旁边一扇门进去,有几竿修竹,数本芭蕉,地方甚为幽静,一条石子砌的羊肠路。由羊肠路进去,三间广厦,当中设了一张檀香木做成的交椅,两旁一边架着一支天台藤杖,一边插着一把棕拂,上面写着“方丈”二字。旁边一副对,写的十分奇倔,句子是:金杵力催魔雾黑玉釭光闪佛灯红四边一望,鸦雀无声,一个人儿没有。
田雁门东张西望了一会,忽然一个小沙弥从里边跑出来,看见田雁门人物轩昂,衣冠华丽,便过来问“施主是哪里来的?”田雁门随口捏造了一个地方,告诉了他。小沙弥道:“施主请坐。”飞风也似的跑了进去。少时,一个和尚头戴玄色绉纱僧帽,身穿玄色绉纱僧袍,慢慢的踱将出来。看见了田雁门,蒙头蒙脑的打了一个问讯。问过名姓,那和尚便道:“久仰!”
田雁门也回问他上下,他说叫广慧,是智利的大徒弟。田雁门问:“令师哪里去了?”广慧道“到制台衙门里念延寿消灾经去了。还有十月初一去的,要月底方能回来。”小沙弥泡出茶来,田雁门东转西转,转了半天,正在口渴,端起茶碗要喝。
一摸滚烫,开开碗盖让它出出热气,然后再喝;谁想闹了一嘴的茶叶,吐之不迭,而且茶味甚苦,如吃药一般。田雁门只得蹙了眉头咽将下去。和尚当向田雁门开口道;“施主就在本地城里,想是发财做买卖的了?”田雁门道:“正在。”广慧又问:“做什么买卖?”田雁门道:“是开书画铺的。”广慧听了,不觉变成一脸怒容,忙把头别转去,盯了小沙弥一个白眼。
田雁门心知其意,便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广慧发话道:“你可以请了。回来番禺县大老爷要借此地请客,你在此有些不便。”
田雁门道:“我本来要去了。”说罢,站起身来,叫那个跟来的管家道:“你到门口去,把我那匹秃驴配好了鞍子,我骑着要回去了。”一句话把广慧骂得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带着小沙弥,怏怏的走开了。
田雁门哈哈大笑出了方丈,由原路抄到大雄宝殿。见台阶上的轿子和台阶底下的马,都不在那里了,想是什么绸缎店老板、药铺帐房、酒老板、洋货店跑街都走了。等到出了山门之后,看见酒店老板也没有坐轿,也没有骑马,换了便服,慢慢的在前面走哩。一个学徒弟的,肩上掼着两只鞋子,腰里挟着衣包,一顶金角大王的红缨帽没处放了,便合在头上,紧一步慢一步的跟在酒店老板后面。田雁门又逛了一阵,回转家去。
刚刚他有个堂弟,叫做田龙门,从福建而来。田雁门接着,自是欢喜,当夜便命备酒与他接风。谈论之间,龙门似乎有些不高兴。田雁门便细细的盘问于他。龙门道:“不要提起,我为着一桩打官司的事。”田雁门道:“你好端端在家里守着,和人打什么官司呢?”龙门道:“哥哥你不知道,你兄弟在福建做了几年生意,公买公卖,从不欺人,别人也不来欺我。如今为了一桩玩意儿,闹出一场官司,岂不可笑。哥哥,你知道了,是一定要埋怨我的。”田雁门道:“什么事,你自己说吧,我不来埋怨你就是了。”龙门道:“我在福建历年是做的茶叶生意,倒也赚了许多钱。有个朋友,他是开古董店的,与我甚是投契,不是我到他家去,就是他到我家来。有天,他急急忙忙的跑来,问我借十块洋钱。我问他什么事,他说收了样货,缺了钱,我就借给他去了。第二天傍晚,我到他店里去,他便喜形于色的告诉我,昨天收到了一件至宝。我问是什么至宝,他说是绿毛乌龟。我叫他拿出来,原来弄了一缸水,把它养着,那毛浮在水上,就和青苔一般。我问他有什么好处,他说可以避火。我一时看它可爱,就叫他让给我吧。他说:‘可以。我昨天就是拿你那十块钱买来的;你既要,你拿去就是了。’我说:‘咱们就此两不蒂欠。’说罢,便叫了个人,把绿毛乌龟弄回店来了。谁知惹了一场大祸!”田雁门听了,不觉一惊。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断乌龟难为堂上吏 赔鸟雀讹尽路旁人
话说田雁门听田龙门说,为了一只绿毛乌龟,惹出一场灾祸,急于要听,催他快说。田龙门道:“我欢欢喜喜把它拿回家后,换了一个磁缸,好生养着,便有人知道了,要来看看。我想,叫人看看这又何妨呢。谁想那人去后,便有个像贵公子模样的问我要买。我说不卖,他便怒气冲冲走了。第二天,便有差人出差传我,说:‘漳州县大老爷有话要同你讲。’我说:‘我上不欠皇粮,下不欠私债,你们大老爷传我,却是为何呢?’差人道:‘不必多言,到了堂上自然明白。’及至到了堂上,漳县大老爷戴着水晶顶子,拖着花翎,捋着胡须,问我道:‘你知道你家里藏的那样东西是哪里来的?’我说:‘是朋友卖给我的,难道是抢来的偷来的不成?’漳州县大老爷哼哼冷笑,说:‘我对你实说了吧!这样东西是内务府里避火之宝,后来赏了桐大人。桐大人做了本省将军,可就把它带来了。前几天还在他家玉石池子里面,听说这两天到了你家了。桐大人少爷桐益吾好容易打听出来,给你个面子,问你买回去,你倒跟他装起傻来,要起窨来!你知道私藏禁物是个什么罪名!哼哼,你的胆子可比磨盘还大!’我那时一句摸不着头脑,就回他道:‘老公祖的明见,这乌龟可是实实在在花十块洋钱在朋友那里买来的,不晓得什么叫做铜大人铁大人。’漳州县大老爷一拍惊堂木道:‘胡说八道,我本县难道是诬赖你么?’我又回道:‘如此说来,大老爷你倒成了这乌龟的嫡亲干证了!’漳州县大老爷气的胡须直竖,连说:‘这还了得!他竟骂起本县来了!’回头望差人一望道:‘来啊!’差人答应一声‘是’。”
田雁门更着急道:“这光景要打你了。”龙门道:“你别慌!我虽不算什么,还是个监生老爷,他打了我不犯处分么?
当时漳州县大老爷只说得一声:‘替我看起来!’两个差人便把我带下来了。后来我们掌柜知道了,赶忙把乌龟送到衙门去,说他既爱乌龟,就送他一个乌龟吧。他收到乌龟之后,这才糊里糊涂开释的。”田雁门听他说毕,不禁叹息道:“玩物丧志,古人的话真不错!”两人谈着,用过了几杯酒,便叫拿饭上来。
吃毕,雁门回房安歇。龙门就耽搁在他家里。过了两三日,仍回福建,做他的茶叶本行去了。
如今且说这桐重桐大人,原是镶黄旗人氏,出身笔贴式。
识字无多,从小在内务府当差,熬了二十年来资格,才爬到内务府员外郎。他的令郎桐益吾,是个翻译举人。爷儿两个,在北京城里什么事都干。有人送他父子两徽号:桐重叫做“老不要脸桐”,桐益吾叫做“小不要脸桐”。他们一党还有俩,叫做“混帐宝”、“倒乱平”,京城里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初穷得淌尿,连半个大钱都没有,天天在街上说大话诓嘴吃。
有天,老桐到大栅栏一座茶铺里去喝茶,拣了一张桌子坐下。叫伙计泡一壶开水来,在腰里掏了半天,掏出几片叶子来,让它浮在水面。伙计说:“你老怕这茶不浓吧?”他说:“你真没有见过世面!这是真正武彝叶子,一片要换一两多银子呢。我喝过了,还要把它捞起来,用丝绵揩干了带回去,还好请十几回客呢。”旁边人瞧了瞧,看见就是寻常喝的香片,便问他道:“这位朋友,你这茶是真正武彝叶子,何以见得呢?”他把茶壶一掀,道:“迟了,迟了!你要早问我,我就把稀稀罕儿给你看看,现在可不成了!”旁边人问:“怎样的稀稀罕呢?”他道:“这叶刚下壶,把壶盖儿一普。闷了一刻钟时候,把盖一掀,就飞起一朵云来,云头还现出一只大仙鹤。”旁边人听他捣鬼,便嘻开嘴笑了笑,走过去了。等到喝完了一壶开水,他站起身来要走,计说:“你老走了,一文开水钱现给了吧。”
他说:“好糊涂小子!你大爷这叶子,就值个十多两银子。你把它捞出来,将来碰着了行家,还可以卖好价钱哩!”伙计说:“你老,我不愿意发这个财,你把一文钱给了我吧。”他说:“你大爷身上带惯银子、票子,谁还带一文钱呢?记在帐上,明儿给你就是了。”说罢,扬长而去。伙计只好白瞪着两只眼,说:“北京城里哪里来这种不要脸的东西!还充大爷。大爷是几文钱一斤!”引得一茶铺人无不哈哈大笑。
还有天,小桐提了个百灵鸟,走到大街上,看见前面来了个戴夹纱帽子玳瑁眼镜的老头子,一步一步踱将过来。小桐暗想:“这是糟豆腐,好讹他一讹了!”故意迎了上来,用力一碰,那人叫声“嗳啾,便跌倒在地下了。小桐也趁势望地下一坐,顺手把雀笼一掼,雀笼本来是旧的,经这一掼,雀笼登时散了满地,百灵展开翅膀,腾的一声飞了去了。小桐回身把那老头子劈胸一把,说:“你赔我的百灵!”老头子正跌得天昏地暗,又有人将他劈胸一把,气的连话都说不出来。旁边便有小桐的党羽先把老头子架起来了,颠倒问道:“你这糟豆腐,你走道怎么走到人身上去了?”小桐在地下直着嗓子嚷道:“诸位,别把他放走了。他得赔我的百灵哪!”便有个做好人的,走过来把小桐架起来了,说:“你们二位有什么话到茶铺子里去讲,别躺在地下,回来给车压死了,倒要连累街坊吃人命官司哩!”一面说,一面把两人簇拥到一家茶铺子里。
先问老头子,老头子道:“我好好的边儿上走,他把我一碰,碰倒在地,跌得我周身生疼,我正要找他呢。”又问小桐,小桐提着他那条卖估衣的嗓子,说道:“他倒说干净话儿!我提着雀笼,也在边儿上走,这老王八一晃一晃的碰到我身上来,把我雀笼碰在地下,成了两半个。这雀笼呢,原不打紧,倒是我那个百灵是个无价之宝,什么都会叫,猫叫、狗叫、马叫、驴叫,还有笙箫鼓笛,件件齐全。这两天又学会了外国山歌。你们想想,可爱不可爱?这一下可跑了,不是去了我的命吗?”
他说得出便做得出,登时号啕大哭起来。那老头子急得目瞪口呆,计无所出。
小桐一头哭,一头还嚷道:“谁把他放走了,咱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等他哭完了,又是劈胸一把,说:“咱们上刑部衙门去!”那老头子吓得身体如筛糠一般,便央求众人道:“众位朋友,给我撕扌罗撕扌罗,我定不忘你们的大恩大德!”
众人又劝小桐道:“你刚说要他赔,他现在肯赔了。你到底要多少呢?”小桐把指头一伸道:“一百两。”老头子道:“岂有此理!一个百灵值到这个价,你简直是讹我了!”小桐啐了他一脸唾味道:“我把你这王八羔子!你就是赔了我一百两,我还不愿意呢。走,咱们上刑部衙门!”老头子央求众人道:“诸位大哥,你们公公道道,替我酌量个价钱吧。”众人道:“一百两呢太多,八十两是不能少的了。”老头子初还不肯,众人做好做歹的,逼他出了六十两银子,说明白跟他回寓去拿,这里众人才一哄而散。
小桐拿到了六十两银子,回到家中,刚才在外面飞掉的那只百灵,好好的在那里啄小米了吃了。原来他是养家的,常常借此讹人的。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摆架子空添一夜忙 闹标劲浪掷万金产
上回书说小不要脸桐讹人的那些故事,这回再说他父亲老不要脸桐。原来老不要脸桐,起初家道极贫,住在烂面胡同。
家里穷的淌尿,他还要满口大话,架弄他的身分。他住的宅子,倒是他祖上留下来的,到他手里,又没有钱去修理,弄得破败零落,很像一座古窑。他隔壁住的乃是一位户部郎中,名叫文璧,是蒙古镶红旗人氏,和老不要脸桐还沾亲带故。文璧的书室,紧贴着老不要脸桐的上房。
有一年秋天,文璧喝醉了酒,回家一觉瞢腾大睡。及至醒了,已经是酉牌时分了。想要再睡却又睡不着,便一个人点了个灯,到书室里来写信。只听见隔壁老不要脸桐叫着丫头道:“来啊,拿我的帐子挂起来。”丫头道:“老爷什么帐子?”
他道:“是白的。”丫头道:“连黑的都没有,别说是白的了!”他说:“是长的。”丫头道:“连短的都没有,别说是长的了!”他道:“是把绳子系住的。”丫头道:“连不把绳子系住的都没有,别说是把绳子系住的了!”过了一会,丫头道:“哦,哦,哦,我知道了!”帐子的事情完了,老不要脸桐又道:“来啊,把我的枕头垫起来。”丫头道:“什么枕头?”
他道:“是高的。”丫头道:“连矮的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