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话说红楼梦-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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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批得十分大胆,因为他太岁头上动土,竟敢把大义凛然的文武之死说得一钱不值。他批得又十分聪明,因为他是以更加维护“受命于天”的朝廷的角度来批这文武之死的。这像是用极封建来批封建。这段议论的出现有些突兀,前此并无这方面的思想踪迹与思想或情节的铺垫,我们甚至有理由怀疑是《红楼梦》作者假宝玉之口发了相当老辣(比宝玉的议论更成熟也更“狡猾”)的议论。但是设想宝玉到处看到了封建正统道德观念与腐烂下流的封建望族实际生活的分离,使他转而根本不相信所有冠冕堂皇的一套,转而更清醒地看到冠冕堂皇的说法下面掩盖着的不负责任、矫情与私心,也是完全可以讲得通的。试看“造衅开端实在宁”,“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的宁国府,过年节时宗祠里隆重行礼,不但“贾氏宗祠”四字是衍圣公即孔子的后人题写的,而且对联都是如此堂皇:肝脑涂地 兆姓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 百代仰蒸尝之盛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如此种种,不是真正的讽刺吗?不是只能使宝玉感受到虚伪、虚空、虚无吗?连贾母也声称自己不过是“吃两口,睡一觉……顽笑一回”“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第三十九回),何况其他?哪里还有什么“肝脑涂地”“勋业有光”的气象呢?
第三是宝玉自身的理想与现实的脱离。宝玉喜“聚”,感受到的却多离散。宝玉喜欢那些聪明美丽的女孩子,看到的却是一个又一个的凋零失落。宝玉希望得到众人之情,后来才明白只能各得各的情。宝玉不喜读书应酬,却不能不去读书与应酬。尤其是宝玉对黛玉的爱情,受封建家长、封建势力、封建舆论、封建观念的重重压迫与众对手众竞争者的明排暗挤,他不但得不到淋漓酣畅的表白与交流,不但不能充分享受爱的甜美幸福,甚至也得不到多少含蓄的友善的慰藉与温暖,得不到多少诗化的爱情的纯净,浪漫的爱情的绮丽,哪怕是俗人的卿卿我我恩恩爱爱。相反,他从黛玉那儿得到的十之八九都是怀疑,埋怨,嫉妒,讽刺,嘲弄,奚落……他气急了只能认定黛玉是“诚心”咒他死。像宝玉与黛玉这样的死去活来的爱情,真不知应该算是人的天堂还是地狱,人的最最珍贵的幸福还是最最可怕的灾难。另外,即使这些年轻的女孩子,也愈来愈使他失望。晴雯的死使他开始怀疑与不满袭人了,但他又离不开袭人的无微不至的关怀与控制。薛宝钗与史湘云对他的正统规劝不止一次引起他的反感和驳斥。就连探春搞的兴利除弊的“改革”,宝玉也有微词……总之,宝玉所追求所希望的,没有一件是能被允许或有实际的可能实现的,宝玉是真正的“小废物”,派不上任何用场。
零作为(2)
此外,加上他的无事可做、他的寄生生活的百无聊赖、他的对于“忽喇喇大厦将倾”的预感、他的严父的专横教条与祖母的一味娇纵,他的人生观只能是消极的,他的作为只能是零,我们甚至可以问,他对封建正统的“挑战”是否应该算是另一种方式的逆来顺受呢?
爱就是病 病就是爱(1)
《红楼梦》表现贾宝玉,除了写他的饮食起居、音容笑貌、爱爱怨怨以外,特别写出了他的梦幻、痴狂,即不仅写了他的精神常态,而且写了他的精神变态。注意写变态,本来是比较“现代派”的一种写作路数,但在《红楼梦》中,在贾宝玉身上用得十分频繁,十分成功,故而相当引人注目。先是第五回的神游太虚幻境,固然,作者是在借贾宝玉的梦来预告金陵十二钗的命运,把悲剧的结局明确无误(总体上)而又影影绰绰(各个人)地告诉读者。但所以做这个梦的是贾宝玉而不是别人,绝非没有道理。正如警幻仙子向“众姊妹”所解释的:唯“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这就是由他来梦的道理。将此梦解释为欲“规引入正”,实在是强词夺理,欲盖弥彰,是真性情与假道学的结合。而一方面是“聪明灵慧”,一方面是“运数合终”的提示是重要的,聪明灵慧的人生活在运数合终的背景下面,这也正是对宝玉的悲剧性的一种解释。
同样在此“幻境”中,警幻封宝玉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并解释说:“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在“万恶淫为首”的观念根深蒂固、家喻户晓、经久不衰的中国,作者敢于宣布全书的中心人物、而且是最带自况色彩的人物为“天下第一淫人”,实在有勇气。作者敢于正视“淫”即性心理在形成与生发宝玉的性格言行举止遭际方面的作用,在当时也是了不起的。闺阁良友与世道难容,这是又一重矛盾。这里的性别观与宝玉多次宣扬的重女轻男观,与其说是社会学意义上对于男尊女卑的封建秩序的挑战,不如说是心理学意义上的怀春少男的天性流露。当然,能正视、承认并敢于流露表达这种天性,便已经有了社会学的意义。
由此说来,宝玉此番神游太虚之梦,也就有了他的心理根据与性格根据了——“天下第一淫人”当然要在梦中历此奇幻,“醉以灵酒”“警以妙曲”“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柔情绻缱”“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均见第五回)也就是自然的了。
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赵姨娘的诡计,马道婆的魔法,写得愚昧迷信而且俗气,并且表现了曹雪芹对赵姨娘的偏见,不足挂齿。但宝玉的症状并非全无意思:
这里宝玉拉着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里有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此时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脸红涨了,挣着要走。
这时宝玉状况大体尚未失控,但孕育着心理危机的爆发。接着:
……宝玉大叫一声:“我要死!”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益发拿刀动杖,寻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
这大致符合精神病学的学说,前半段表现的是“情结”,情结不得解释发泄,演变成了后者——躁动型的癔症。
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宝玉竟把袭人当做黛玉:
……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
病是“心病”,即精神疾患,写得很清楚。在不准爱的环境中,爱导致病,爱就是病,宝玉爱得深也病得深,爱得痛也病得痛。反过来说病就是爱,写宝玉的病,正是写宝玉的爱。
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写宝玉的心病更详尽也更富有写实性。紫鹃一句“你近来瞧他(黛玉)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宝玉便“魂魄失守,心无所知,随便坐在一块山石上出神……直呆了五六顿饭功夫”,以致雪雁认为“春天凡有残疾的人都犯病,敢是他犯了呆病了?”真是令人笑得酸酸的。接着,紫鹃说了“你妹妹回苏州去”,宝玉的癔症发作得更加严重,到了“眼珠儿直直”“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掐了人中也不觉疼的丧失理智丧失感觉的地步。至诚如此,痴情如此,一往情深,一至于斯,着实令人泪下!这些精神状态、变态,确实比仅写常态更深入、也更强烈了一步。彼时彼地不知心理学与现代派为何物的曹氏能这样写,委是难能。
《红楼梦》中对宝玉用了不少“乖僻邪谬”“似傻如狂”“疯癫”“呆根子”“痴病”……等语,他到底怎样疯痴即被认为精神状况不够正常呢?概括起来,不外两条,第一,他对贾府生活的虚伪虚无败落乃至整个人生的消极面看得太深太透太远,悲之太深,不合时宜似亦不合庸人常理。第二,他对女孩子特别是林黛玉爱得太诚太实太有情,在一个没有爱情的世界上偏偏生活在而且是仅仅生活在爱情之中,更加不合时宜与不合常规。细说起来,这也确实是一个相对主义的难题。即使仅仅从精神病学临床诊断的意义上判别,究竟是谁傻、谁疯呢?如果贾宝玉爱了便是精神疾患,贾珍贾琏薛蟠贾蓉他们对爱情的态度对人生的态度以及李纨对爱情的“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态度,王夫人一见“绣春囊”便“泪如雨下”“颤声说话”的生理心理反应,难道能够算是精神正常吗?为什么包括我们今天的读者在内,没有人考虑旁人的痴狂,却只考虑宝玉的疯狂呢?正如美国女诗人爱米莉·狄金森有诗云:
爱就是病 病就是爱(2)
有许多疯狂是神圣的感受,来自一双明澈的眼睛……
贾宝玉即一例也。
辩证而矛盾的幻想(1)
以上所说,基本上是指《红楼梦》中对宝玉的写实、即写法比较符合现实主义的规范的部分。但《红楼梦》表现贾宝玉的手段不仅于此,它还运用了许多非写实的手段,包括神秘、象征、荒诞、梦幻、暗示及其他虚写、曲笔、写意的手段。
首先最重要的当然是他脖子上的那块通灵宝玉。衔玉而生,这从产科医学的角度看无论如何是不可信的。但没有这块玉就不是宝玉。到高鹗续作中则干脆点出“宝玉者宝玉也”(第一百二十回),脖子上的物质的玉与人物贾宝玉互为对应乃至互相重合。
宝玉是象征,是一个奇特的神话故事。无材补天,枉入红尘,这样一个构思的滋味是体会不完,发挥不尽的。上面的“根子”是女娲氏,起初担负着补天重任,又锻炼通了灵性,这是相当牛皮的。“不堪入选,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又确实可悲。伟大的使命与卑琐的命运的矛盾,本来可能有的辉煌崇高的位置与终于一无位置二无用场的矛盾,这是十分窝心的。曹雪芹在这里已经流露出,贾宝玉是一个被废置了、被埋没了、被浪费了的“无材的补天之材”的意思,只有中国人才有这样辩证的幻想!但是请注意,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之数,已经注定了会有一块石头被女娲氏淘汰,叫做“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第一回),谁知道这一块为什么“单单剩下”了呢?谁知道是偶然还是冤情使“这一块”的命运如此不济呢?偏偏此石“静极思动”“凡心已炽”“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然后到“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体验经历了一番,成就了《石头记》即《红楼梦》。石而玉,玉而人,石而玉而人而书。这是《红楼梦》的发生学,又是贾宝玉的发生学。贾宝玉来自宝玉,宝玉来自石头,即来自荒漠无稽的大自然。《红楼梦》来自贾宝玉即玉即石的一段有血有泪而又无影无踪的经历。呜呼宝玉!呜呼人生!呜呼文学!呜呼红楼一梦!这个发生过程又讲得通又讲不通,又荒唐(叫做“满纸荒唐言”嘛)又悲凉,又似有深意又终于自相矛盾。二位仙师一僧一道劝石头“……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复空,倒不如不去的好”,但最终石头还是去了,携回了自己亲身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而“陈迹故事”却又令“世人换新眼目”“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如此说来,“石兄”不是还是“去得好”吗,不然,何以消愁,何以供酒?“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曹雪芹对个中滋味还是自负甚高的啊!
石头的大环境则是大荒山无稽崖,从大荒无稽处来,回到大荒无稽处去。这是从物质(无生命的、无所不包的、无始无终的)来到物质去吗?这不是有点唯物了吗?这是从幻想(大荒无稽的形象不是具体可触的,而是概括于心智的)来到幻想去吗?这不是“唯心”了吗?小小的贾宝玉的发生与归宿,不是已经引起了“念大荒之无稽,独怆然而涕下”的哲理情思了吗?
石与玉的故事还不仅限于铺陈或者猜测贾宝玉的发生与归宿,不仅限于成为宝玉的一个对应物、一个象征,不仅限于表达宝玉无材补天——不能成就大事业——的愧怍与怨嗟。通灵宝玉与宝玉同时进入了红尘,进入了大观园,成了《红楼梦》小说特别是贾宝玉故事的一个贯彻始终的道具、一个具体的情节因素、一种提示、一种富有神秘与超验意味的、宿命的、不可解的征兆、预兆。全书有许多回写示玉、摔玉、丢玉、寻玉、送玉、得玉、以玉治愈,玉与宝玉的爱情、健康、家道关系密切。贾母王夫人袭人,都明确说此玉是宝玉的命根子,特别是袭人,照顾此玉尽心尽力,唯精唯细,无怪乎某些索隐派红学家判断此玉是皇帝玉玺的象征。从北静王到张道士,都对此玉毕恭毕敬,似乎此玉是宝玉的高贵不凡的象征,将这个“稀罕物”视为灵验的宝贝,“极口称奇道异”(第十四、十五回)。宝钗对此玉暗感兴趣,明则回避,当然是因为这块玉与她的金锁恰好匹配,天成一对,命定一双。黛玉却因此块玉而生出多少嫉妒、怀疑、愤懑、不平、自伤,这块玉是黛玉心头的一个阴影一块病,是高悬在宝黛爱情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值得注意的倒是宝玉本人,对这个玉即这个旁人眼中的“命根子”“劳什子”,似乎并无兴趣,对丢玉的反应最为冷漠,甚至于不止一次摔玉砸玉,摆之脱之而后快。
后来的摔玉砸玉容易理解。因为黛玉的心病自然便成了宝玉的心病。较难理解的是第三回“林黛玉抛父进京都”。黛玉初次与宝玉见面。宝玉听说黛玉没有玉,“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其后贾母胡乱编了瞎话哄之,“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如此这般,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摔得突兀,止得平淡,有深意乎?无深意乎?
我们或者可以解释为这是宝玉与姐姐妹妹们的认同。宝玉摔玉时“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宝玉特别愿意以林黛玉为自己的准星,因为他一见面便为林妹妹的“神仙似的”美丽聪慧而倾倒,他说:“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这的确是一条不合逻辑但不乏真情与动人的效果的道理。
辩证而矛盾的幻想(2)
我们或者可以解释为这是宝黛相会瞬间的爱的冲击波所引起的宝玉的一种兴奋、紧张、激动、狂喜的心情的表现。一种莫名的冲击使宝玉不能自持,使宝玉大脑皮质的抑制机制失灵。正如古今中外的许多堕入情网的少男少女在初会时会说出一些傻话,做出一些傻事,至少目的在于吸引对方的注意一样。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