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金枝玉叶-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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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正果然没有哭,他只是觉得冷。
戴西把自己的手绢盖在丈夫的脸上,就带着中正回家了。她也没有哭。
几天以后,戴西取回了丈夫的骨灰盒和遗物。她一直都很平静地忙着丧事,直到那一天,丈夫的骨灰回家来了,回到桌子上了,戴西伏在那个从火葬场买回来的规格统一的骨灰盒上,哭着说了一声:〃活得长短没有什么,只是浪费了你三年的生命啊。〃
这就是戴西一一从前因为喜欢他对生活铺张的趣味而嫁给他,因为他是家里的男主人而在他花心的时候将他找回家,因为自尊而从不在他落魄时埋怨他,也不在他失忠时控诉他的女子最后想要对他说的话。当我知道吴毓骧曾经在外面另有女人相好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对一直清澈的尊严的戴西来说,是怎样大的侮辱。她怎么能不失望,不恼羞,怎么能不恨他。他把能带给她的快乐,都带给她了,也把能带给她的灾难,都带给她了。
这真的让人想起张爱玲和胡兰成。
戴西从来不多说她的丈夫,在回忆录里也极少有关于他的事,更没有一句评论。只是在知道戴西伏在丈夫骨灰盒上说的唯一一句话,才能确定,原来戴西是世界上最懂得吴毓骧的那个人,就是她已经坚决收回了自己付出过的爱情,她也还是那个最能体贴吴毓骧的人,甚至还是最能欣赏吴毓骧对新鲜花样有天然无师自通秉性的人,经过这么多的事,她并没有放弃自己的鉴赏力,也没有否定自己的喜好。
这是一种骄傲,或者说是一种自尊,戴西拥有的。她维护自己选择过了的东西,不因为它们没有给她带来意想中的快乐与幸福就舍弃它们,她只是欣赏和把玩它们的意趣,不以自己的获得来衡量别人的价值。也许,她因为从来不缺什么,所以从来不想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她只坚持自己的感情。这种骄傲的坚持,在1961年的冬天,戴西迎回丈夫的骨灰时表现了出来,像东西在重力之下,摩擦出的火花。
要是你以为这已经是戴西最黑暗的时刻,那就错了。前面还有更艰难的日子在等着她,在那些日子里,她那骄傲的心,会像火把一样明亮。
所以,我们还能看到,那些小格子里,还有许多的体贴、欣赏、受伤、嗒然若丧、骄傲、倔强杂乱地放着,但是,戴西一张阳光下面向前方的脸,那关闭的平静,就将一切都遮起来了。就是为她照相的儿子中正,也不敢说自己真的知道每一件发生在妈妈生活里的事,〃她不说。许多事,别人怎么对她使坏的,她从来不说,从来不抱怨。〃中正说,这时已经是1998年了,不再有人会报复老年的戴西,家族中的下一代希望能知道戴西到底遇到了什么,可她还是没有多说。
是否在某一个小格子里,还装着像上好的松香一样透明而芳香的、戴西一生保持着的自尊呢?
对一个经历坎坷的妇人来说,对别人为自己感到不公的经历保持沉默,是一个女子极大的自尊。
有过牢狱之灾的人都知道犯人的规矩,当犯人离开监狱时,他们和他们的家人不会带一件东西回家,他们把在监狱里用的东西全都扔了,光身出来,表示再也不要回去。而戴西,则把丈夫留下来的东西全带回了家,他的洋铁缸子,她又接着用了许多年。
1961 五十三岁 平安夜
That day I learned that; after being kicked out from her own house; with method like this she made many St。Petersburg styled cakes; using pots blackened by smoke from her coal ball stove in the slums。
由于从澳大利亚归来,郭家一直保持着在平安夜里全家团聚的传统。郭标在世时,总是他来主持圣诞夜的家族聚会。
那时,在上海的每个家庭成员都回来了,那么多的圣诞礼物,那么多,从起居室一直堆到客厅里去了。晚餐是地道西式的,有火鸡、梅子布丁和所有餐桌装饰。那是爹爹一年里与全家一起庆祝的一天。孩子们为了圣诞节的礼物是那么高兴。看着他们得到礼物那惊喜的样子,大人们比什么都高兴。
后来,戴西在自己的回忆录里写到当时的情形。那是在描写了自己丈夫的死以后,她的回忆突然就转向了平安夜的家庭团聚。中间没有任何过渡的词语。
郭家的长辈相继去后,每年的平安夜就由戴西来主持了。于是,大家都到吴宅过平安夜。五十年代初,郭家有过一张全家族的合影,尔后,大家族分崩离析,四散到世界各地,再也没这样整齐地聚集在一起过。到了1961年的平安夜,郭家剩下来的人在国际饭店聚餐时,戴西只需要订两张桌子就可以了。从前人声鼎沸的情形已经不再,餐桌前空落落的坐着留下来的人,人人脸上都抹着一点点动荡和惊恐。
那一天,戴西穿着黑色的小袄,整理了花白的头发,去参加郭家的聚会,像从前许多个平安夜一样。实在,这是个完全不同的圣诞节前夜,她的丈夫才去世二十三天。
我真的很是惊叹她的坚持。平安夜对在教会学校长大但终生不信教的戴西来说,实在算不上是需要抛开个人情感去坚持的理想。她那天晚上做的,不过是一一起吃顿饭,见见平时不常见面的亲戚,听别人说些家常话。而她自己,在五十岁这种不上不下的年龄,成了寡妇。自己唯一的儿子前途未卜,自己的女儿因为家庭问题,不能随团出国演出,在全团出国演出时,她就放自己的长假回家来。而自己对一家人的命运已经完全无能为力。她还是为了那一天的团聚,端端正正地去了,吃了饭,还照了相。当时的亲戚们井没有真正意识到戴西的变化,他们日后回忆起来时,只是说,老太太这个人很不容易,看不出来她有太大变化,仍旧很活跃,对大部分没敢去参加她家丧事的亲戚,没有表现出任何抱怨。
不过,留在照片上的戴西,丧夫之痛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还有农场劳动留下的劳累,受人歧视迫击的警觉与不安,陷入困境里的受伤小兽的默然,还有在无法抗拒的失去中的悻悻然以及掩饰。戴西在一桌子风韵犹存的亲戚中,独自奇怪地侧昂着头,像是一个对镜头过敏的女子,生怕自己照不好相,心里紧张着,希望着,可就是会在集体照相的最后一分钟做出奇怪的动作,让自己成了照片中最扎眼的那个人。
以后的岁月更加险恶,她已经不能到国际饭店去过平安夜了,饭店里也不再置办圣诞大餐。渐渐,可以在一起过圣诞的,只剩下波丽和戴西两家人,戴西已经家徒四壁,于是他们在波丽家吃饭,而戴西只要为大家做一只圣诞蛋糕就可以了。这种习惯一直延续到波丽去世。
波丽去世以后,因为对过去时光的缅怀,我邀请杰弗利和爱拉与我和媚(被中正留在上海的女儿)一起吃圣诞餐。蓝村餐馆的菜单不错,可倒霉的是杰弗利突然感冒,没有来成。第二年,杰弗利也离去了,我请了爱拉来吃饭。最后,当媚也去美国以后,我就再也不过平安夜了。
戴西在她的回忆录里仔细地记录着她一生中的圣诞节之夜,这几乎是描写丈夫去世情形的十倍之多。
而当时还是一个不开心的小姑娘的媚日后回忆起来,她觉得那些晚餐是她在上海留下来的最好的记忆之一:〃我们去餐馆,坐下来,奶奶开始教我怎么吃饭,怎么拿菜,她总是那么美,那么精致,就是在那时,也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包括餐馆里的服务生,他们总以为奶奶是外国人。而当时要是有人以为你是外国人,就是对你最高的评价。〃而在此以前,戴西已经留下了三十多本照相册了,还没有过这样的神情。有人形容过这样的神情,就像有人刚刚在这脸上踩了一脚。
1996年,我见到了她,认识她以后,就常常到她家里去闲聊。1995年初我从美国回来时,带回来一些玉米蛋糕粉,那种被现代食品工业处理过的蛋糕粉,只要按照包装上所指示的那样加蛋,加水,加热,没有学习过的人,也能做出一只大蛋糕来。那时我希望自己能在朋友来做客的时候,拿出自己做的蛋糕来招待他们。可是没想到我家没有可以调节温度的烤箱。于是从美国带回来的一整套东西,就在壁柜里扔了一年,直到过了保质期,我把它们扔掉。
当我告诉戴西时,她摇着头说:〃不必要用烤箱,下次你来,我教你用一只铝锅,用水蒸,照样能做出好吃的蛋糕来。〃
那天我知道,她曾用这样的办法,在被扫地出门后,在贫民窟的煤球炉子上,用完全被煤烟熏得通体乌黑的铝锅,做过许多个彼得堡风味的蛋糕。说起来,这也许就是我想要更多地了解她,而且希望为她写下来的最初的故事。那里面有一,种微小但纯朴的坚持感动了我。
她总是那么勇敢地坚持着生活中细小的熟悉了的方式,是为了什么呢?她从前对艾尔伯德婚约的放弃,从前劝姐姐放弃参加上海小姐的选举,认为那是无聊的,再从前对西式衣服的放弃,和后来在大浪淘沙中点点滴滴的坚持,是什么把它们统一在她的身上
1962夏天 五十四岁 煤炉上金黄色的Toast
If one day you do not have an oven; you should know how to make toast with an iron wire frame。This is what you really need to learn; and to learn right now。
这一年,由于当时的国家总理周恩来在广州发表讲话,安抚知识分子,放宽国家在政治上对地位不同的公民的待遇,中正终于被上海的同济大学录取。
戴西请了假,带中正到北京去看静姝。这是她1934年毕业离开北京以后,第一次回到自己度过大学时代的城市。宽阔的大马路上得得地走着乡下来的马车,小巷口堆着绿皮大西瓜,小贩切开一个沙瓤的西瓜招待客人,用黄色的蒲扇一下一下赶着苍蝇,皇家花园的池塘里盛开着莲花,在午后的强烈阳光下,散发着薰香。带着一双儿女的戴西,来到一个安静的院落里,那是当年她在上燕京的时候常常来的地方,是她最要好的同学罗凤仪的家,她的母亲是中国第一个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女留学生庚同壁,是康有为的女公子。
北京的夏天是非常宜人的,要是你午后大太阳的时候坐在树下,让大树青黄色的阴影影罩着你,听树上的蝉叫,看阳光下华北高远的碧空,喝北京芳香的花茶,杯子里蝉翼似地浮动着一星晒干了的茉莉花瓣,可以在这时聊天,可以在这时怀旧,也可以在这时什么都不想。
戴西已经很久没有再享受这样的夏天了,那时她很年轻,很美,很骄傲,她燕京的同学直到几十年以后,还能回忆起那个骄傲的郭家小姐:〃我们都知道她,她是网球队长,一个男生为她退婚要发疯,整天站在校园里等她。可她一定不知道我们,因为她总是把下巴抬得高高的,进进出出不理人。〃现在,燕京的老人这么说到她。
那时,她常常在周末跟着罗凤仪回家。那时她们都是漂亮时髦的燕京女生,有着良好的家庭背景。早上她们俩在康家厨房里,用美国进口的电烤箱烘土司片吃。她们在桌上等着,一分钟以后,烤黄了的土司片会跟着停止的开关,从烤箱里弹起来。
那个早上,康同壁来到厨房里,她取出一个铁丝网来,叫厨子捅着了煤球炉子,教她们把土司放在铁丝上,在煤火上烤。她灵巧地在火上翻动面包片,它变得像从烤箱里烤出来的一样黄脆。然后,她把用铁丝烤出来的上司放在她们面前,说:〃要是有一天你们没有烤箱了,也要会用铁丝烤出一样脆的土司出来。这才是你们真正要学会的,而且要在现在就先学会它。〃
然后,罗凤仪和戴西一起,在铁丝上学习烤面包虽然她们那时有当时非常贵也非常时髦的土司烤箱。她们以后用坏了一个又买了新的一个,不过,在那个早上,她们真的在康同壁的指导下,学会了怎么用铁丝烤。
戴西在此以前没有与人谈起过这件事,也许因为从前她并不真的知道那个早上对她的意义。到她二十八年以后第二次看到康同壁,她再也没有用过铁丝。然而,当她再见这个睿智的老太太时,隔着对艾尔伯德的退婚、对吴毓骧的爱情、在利西路老宅由瑞士人规划的大花园里两百桌盛大的订婚园会的岁月。当然也隔着独自在产房里,在难产中生下自己的孩子,战争,解放,枪,丈夫的被捕与死去的岁月。还有后面接踵而来无休无止的清洗女厕所。1958年她被送到资本家学习班上洗脑时,她还必须每天在大家没有到以前,先去清洗女厕所。小孩子跟着她,管教她,要她这样做,那样做,直到他们大家都满意。她在那时学会了怎么将马桶冲洗得非常干净,还学会了服从:无论是谁,他要她去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争辩。后来,她又洗了更脏的女厕所,那是在农村劳动的时候,农村的厕所是一个在地上挖的大洞,里面放了大木桶。戴西要将装满了屎尿的木桶从大洞里拔出来,送到粪池里去倒干净,然后再将它们抬到河里去洗干净。她在那时学会了独自去做最脏的事,洗厕所在那时表示对人的惩罚和侮辱,并不是单纯的劳动。清洗厕所的人,没人帮助,没人同情,全要靠自己。而且天天如此。
隔着这许多,她想到了在自己很年轻的时候,老太太教自己学会在煤火上,用铁丝架子烤出火候正好的面包片。
她们互相贴了贴脸,平静地互相问候。
静姝由于在北京住,她也经常去康家,老太太也教过她怎么用铁丝烤面包。
那天,老太太亲自陪戴西和她的一双儿女去了颐和园,在开满了荷花的皇家湖泊边上照了相。隔着年代久远的黑白相片,我好像还是能闻到在夏天华北强烈的阳光下,荷花与大大的荷叶,绿色的湖水与岸边的青草发出的强烈气味,清爽而浓重,强劲而自在。这一天,离戴西许诺教我用铝锅在煤火上蒸出一样好吃的蛋糕,有三十四年。三十四年后,1996年的一天,戴西曾准备要教我做蛋糕。戴西那天的脸,也像照片上一样被隐藏在天光的暗影里,让人看不清楚。
她对我说:〃当然,蒸出来的蛋糕不会像用真正的烤箱,温度被控制得很好那样,蒸出来的蛋糕不会那么香,可也不错。〃
那天其实我不是真正想要学,也许像三十年代初的戴西一样,于是我说:〃等我再从美国买了蛋糕粉回来再说。〃
戴西说:〃不需要蛋糕粉也可以的,我们可以有更地道的配方。〃
可是她没有坚持。
我也没有坚持,我真的是愚蠢的。
1962夏天 五十四岁 让我们也荡起双桨
She never told her children that she was sorry; and never plained about her husband。 She restrained her shock and sorrow for being widowed at middle age; and concealed from her children the gloom and grief which she felt。This is how a mother takes pains in loving and protecting her children。
有一支很美的儿童歌曲,是描写北海公园的,成为整整一代在五十年代中成长的人,关于五十年代的美好回忆,五十年代在大多数中国人心中,是一个时代的概念,从五十年代初,直至六十年代初。这个时代对大众来说,有着和平,积极,努力,淳朴,还有适时的浪漫情怀。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