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金枝玉叶-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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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平洋战争中,这个小岛上,日本人真的为在上海避难的两万犹太人造了死亡营,只是最后没有执行。
清洗马桶还是我每天的功课。有一个干部每天和我一起去。我们屋子里住了七个人,所以,她们每天出一个人帮我一起把沉重的马桶抬到粪池边上去,这就是她们做的。然后,我要倒马桶,把它搬到小河边上去洗干净,然后把马桶搬回宿舍去。马桶很大,又没有时巴手,所以你能想象到我一个人搬它有多困难。有一次,几个农场的年轻人批评女干部们,说她们让我一个人做这样的事是不对的。但照女干部们的意思,就是要我这样做,才能改造好。那些年轻人说:〃我们觉得她们也需要这样做,来改造好她们自己。〃我什么也没说。除了干所有要我干的农活以外,不光倒马桶,每天早上冲满宿舍里所有的热水瓶也是我的事。有一天我不小心滑倒了,打碎了她们的一个热水瓶。我不得不去买两个热水瓶胆来赔给她们,就像她们要求我做的一样。这对一个月只有六元钱的我来说,真的是大支出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以后,戴西被送到另一个农场的资本家连队里去,因为她原来所在的女干部连队要集体迁往〃五七干校〃。〃我已经开始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而且发现这里的资本家们之间是友好的,容易相处的,可我必须要服从命令。〃
戴西在农场度过的最初几个月,在我看来,是非常恐怖的,好像独自裸露在狼群中。到现在为止,她是第二次离开自己的家去芳改地劳动。可第一次她是与自己的难友们在一起,当她被公安局召回上海时,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能冒着危险提醒她,要先设法保护好自己。那是一个人在危险中的巨大安慰。而这一次,她是独自一个人,生活在一群可以随意欺辱她的女干部中,没有一分钟,没有一个角落,能放松自己。在我的想象里,这样的日子一定比监狱的日子还要可怕。戴西不光没有发疯,没有自杀,她还认为自己习惯了那样的生活,甚至她在那时还保持着对新事物的好奇心,在冬天大家去挖河泥的时候,她也主动报了名:〃因为我非常好奇。〃
我不知道她是靠什么坚持下来的。
但是,多年以后,戴西回忆起来,发现比起新换的农场,原来的地方真的还是好的。当她来到新的资本家连队,发现这里的生存更加困难,她们常常五点就必须出工,而且没有早饭供应。看管她们的女干部每六个星期就更换一次,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喜好、自己的心情和自己的方式管教资本家们,没有任何规章可言,但她们都会找所有的机会来批评指责资本家们干的所有的事,让他们天天知道自己所有的一切全是错的。就是在田里干活的时候,要是有人互相问一问怎么干活,也会马上被干部高声责骂。而大家全习惯了沉默地接受,不作任何申辩。
这也是戴西做的,她在那个发生在公共汽车上的医生的故事里,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在这样的环境下,戴西看到了资本家们之间的倾轧、出卖,看到了在重压之下,难友们成了睡在身边的仇敌,为了很小的事情,他们都会不惜伤害别人,为了给干部留一个对自己的好印象。有一次,戴西看到一个老资本家因为无法咽下冷了的白煮蛋,就把它埋到热饭里面,想把蛋焐热。可马上就有人去报告说,这个老资本家贪吃,好吃,把好吃的埋在饭里偷吃。
这时,戴西才知道自己是到了更加险恶的地方。
有一天,她们在田里晒稻草。当戴西将自己草垛的最后一叉草挑开时,发现底下有一窝小老鼠。她从来是怕老鼠的,于是惊得大叫起来,被戴西的叫声惊扰的老鼠们纷纷逃跑,可几只刚刚生下来的小老鼠只是惊呆在原地。这时,一起干活的老资本家们纷纷叫着:〃打死它们,打死它们!〃可戴西下不了手,于是,老资本家们一拥而上,打死了那些已经吓呆了的小老鼠。
这时,戴西明白过来,必须要为更好地保护自己做些什么。而且那必须是一件讨好干部,但不伤害任何人的事,这是戴西的决定。于是,当干部再一次骂她不会用汉字写交代材料和大字报,是十足的洋奴时,她马上表示一定要从现在开始认真学习中文,目标是用中文学习毛选,写大字报和交代材料,并学会看中文报纸。她开始用中文写交代材料,干部看到她写的东西大吃一惊,因为有一半的字是错的。她常常拿着报纸去问干部生字,到了他一时兴起时,也边骂边教戴西认字。
这是她上中学、大学都没遇到过的事,也是写了快十年的交代材料没有做到的事。她第一次学习得如此努力,而且真的在报纸上的大批判文章里学会了用中文写和说。只是,至今没有人知道她到底会多少汉字,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在骂声中学会的。常常在有人要与她顶真的时候,她就真诚地疑惑地看着你,表示她的中文还不够好,听不明白你的意思。
有一天,我们开会选在我们这里的资本家,谁取得了最大的进步,有人互相提名。这时,管教干部说话:〃你们是不是忘了谁?〃
一片寂静。
然后,他说:〃没人注意到郭婉莹的进步吗?〃他叫我走到前面去,告诉大家我是如何努力在工余学习中文的。我说:〃这都归功于干部,是他强迫我一定要学习中文,我才努力学的。这是我所受到的最好也是最大的压力,让我有了进步。要是他不向我指明,我就不会有这样的进步。〃听我这样说,他高兴得要命。
和她在一起劳动的一个人,曾说,这个外国老太婆不愧是1934年燕京大学心理系的毕业生。她竟然能够在那样的环境里保护了自己的自尊,满足了干部的成就感和统治欲,给他留下驯服的好印象,还没有伤害别人,不给自己的心里留下伤痕,而且以自己坚强的生存安慰和鼓励了自己的孩子。
要是我的话,我会怎么样?
有一天,我和戴西说起这些事,我说也许我会自杀的,可戴西摇摇头,说:〃不会的。在你没有经历的时候,会把事情想得很可怕,可是你经历了,就会什么都不怕了。真的不怕了。然后你就知道,一个人是可以非常坚强的。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这就是已经二十多岁的媚,会在戴西九十岁去世时非常震惊的原因吧,因为这个几乎是在戴西照顾下长大的女孩子,认为奶奶是那么与众不同,甚至死亡都不能战胜她,在经历了那么多可怕的事,危险的事。伤心的事,放在郭家四小姐的身上不能想象的事,最终,她还是端正地微笑着坐在你的面前,文雅地喝着红茶,雪白的卷发上散发着香气,你觉得还有什么是她不能够越过的吗?
她还是高高地仰着她的下巴。只是现在,在中西和燕京时代的同学,从前认为她是〃高高地仰着她骄傲的下巴〃的同学,不这么说了。
要是她是一个落难的共产党员,我会认为她能靠自己对信仰的坚持活下来,就像江姐那样。要是她是一个受难的教徒,我也会认为她会在受难里体会信仰的甘美,像许多中世纪的修女那样。有信仰的人会在为信仰而受难时得到精神上的赞美和升华,可戴西不是这样的人,甚至我们不能说她是真正有远大抱负的知识分子,她更像一个有知识的家庭妇女。
她只是一个从小锦衣王食的女孩子,是一个大百货商的四小姐,是日本人占领上海以后,为了不和日本人打交道,马上辞职回家的少奶奶。她更合适于优握的,芳香的,赞美的,精致的。就是当年康同壁曾特意教了她用铁丝在煤火上怎样烤出金黄的上司面包来,也需要有一张安静的桌子和一个煤火红红的炉子给她。她表现出来的教养,对钱的,对侮辱的,对他人的,对自身的,甚至对小老鼠的,其实是一种坚定的骄傲,一种〃没有什么东西吓过我,也没有什么可以真正吓住我〃的骄傲。如今,她那高高仰着下巴的样子,让从前为此感到距离的老同学们骄傲。
从小在江姐的故事里长大的我,惊奇地发现,原来一个人没有信仰,也可以非常坚韧。一个人不是为了大众而吃苦,也可以保持顽强的尊严。作为一个平凡的女子,她为的是,不肯伤害自己的清白,不肯因为自己再给自己的孩子增加一点点不幸,我想她不自杀,不愿意让孩子伤心,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吧。
我不知道静姝和中正从来没这样提起过,是像他们的母亲那样,将所有的感受放在心里,还是认为妈妈完全是一个波丽安娜。
1971 六十二岁 光荣退休
It was proven that I was not a capitalist; it was proven by them! Yet; like all capitalists; I have suffered a lot; and they were the ones; who made me suffer。 This certificate is the proof。〃
第一次到戴西家里去的时候,我发现了墙上挂着的镜框,那是一个七十年代式样的老镜框,带着那个时代拘谨和贫穷的气息。里面镶着一张戴西光荣退休的证书。我一直以为只有纯朴的老产业工人才会把光荣退休的证书小心地挂在墙上,没有想到在戴西家也看到了它。
戴西为此非常骄傲。
戴西1971年退休,得以从崇明农场回来。这意味着,她终于可以结束集中营般的生活,得到自己的空间了。我从一个在五七干校劳动过数年的老人那里知道,当他接到通知,可以回家住的时候,高兴得什么都不想要了,转身就往车站走。我想对这一天的盼望,戴西一定比这个久经沙场的老人要殷切得多。然而,戴西并不因为可以从农场解脱出来,就逃之夭夭,最好再也不要看到给了她那么多痛苦的人和地方。
戴西在情况松动了以后,马上就去找单位的领导,她要一张和所有退休职员一样的光荣退休证书。
领导说,她是资本家。
可戴西说,她出生在一个资本家家庭,又是一个资本家家庭的成员,可她本人并不是资本家,因为她只是她丈夫公司里的一个英文秘书,公司里没有她的名字,也没有她的股份,她在公司没有决定权。
领导说,她说的一切必须要得到原来公司职员的证明。
戴西就去找当时的同事,她得到了证明。
于是,戴西得以作为一名职工退休,而不再被认为是资本家了。她在这一年得到了这个带镜框的证书,表明她是〃光荣退休〃。而这一年和戴西一起从崇明退休回来的资本家,没人得到这个镜框。
她特地在镜框下照了相。
她那天说:〃我被证明不是资本家,被他们证明了。而我像一个资本家一样,吃了所有的苦,也是他们让我吃的。这个证书就是证明。〃
这就是它会在戴西的房间里一挂多年不动的原因。直到她去世以后,她的孩子们,还是把它留在她房间的墙上。
1974 六十五岁 亲爱的奶奶不同于众
She was always energetic; and people all wanted to be with her。 At the gathering of relatives in Shanghai; it would be boring if she were not there。 When going to the restaurant for a meal; even the young people there could not take their eyes off her。
1965年,在北京的静姝嫁给了一个来自上海的足球运动员,那时戴西正在经历残酷的〃四清〃运动。静姝当年的男朋友出身在上海的平民家庭,波丽知道这件事,曾写信去阻止,可是戴西明确表示,只要静姝真的爱他,就可以嫁给他。像许多年以前,她对安慈爱情的支持。于是静姝就嫁给了他。
1970年,毕业以后被分配到凤阳当工人的中正娶了自己师傅的女儿,那时的戴西正在崇明农场劳动,工余拼命学中文。中正当年的女朋友是他的师傅主动介绍给中正的,因为他很同情中正的遭遇,也喜欢中正的为人。戴西曾写信给中正,担心教育背景和生活背景那么大的差异,是不是会影响他们以后的生活。经历了1964年和1966年的中正,对戴西说:〃最坏的其实是有知识的人,是心不好的知识分子。而工人,真的会非常善良。〃戴西再也没有说什么。等她休假的时候,她去凤阳看望中正和他的妻子。那天小城里的人都来看从上海来的资本家大太,他们说戴西比中正的年轻妻子还要好看。以后每次去凤阳,戴西只穿蓝上衣。
1971年退休以后,戴西曾每年三个月住到凤阳去帮助中正照顾他的孩子媚,每年六个月住在北京帮助静姝照顾她的孩子锋锋和丫丫,当她到北京去的时候,常常也会把媚接到北京去,减轻中正和凤林的负担,我想,她是用这样的行为,表达自己对在最困难的时候因为爱情而进入她家庭的外姓人的爱与关心。事实上,从媚的小时候到上小学,到中正一家去美国,把媚暂时留在戴西家的中学时代,媚几乎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孩子。至今在戴西房间的墙上,还保留着媚的青春期贴在床头的小粘纸片,那些拇指大小的日本卡通美女。自己的孩子是由保姆照顾大的,自己的孙辈,则是由自己亲手照顾,戴西喂过他们的饭,抱过夜里惊啼的他们,带他们出去玩,教他们说英文,做所有老祖母做的事。她也迎得了他们的敬爱。
可媚长大以后,开始表达自己心里的感受,却说,奶奶真的是不同的。她不是别人家的奶奶,是特别的,她从来不像别的老太太那样站成一堆说闲话,从来不像老人那样不注意自己的美,要是走在街上没人要注意他们。奶奶实际上更像是一个吸引人的女子,总让人喜欢看她,听她说话。她总是兴致勃勃的,让人想要和她在一起。上海的亲戚聚会,要是她不在,大家都觉得没意思了。就是去吃饭,餐馆里上菜的青年都多看她两眼。
〃她真的是迷人的。〃媚说,〃她其实教了我大多东西。就像在我小时候,奶奶带我上餐馆的时候,常常要告诉我怎么坐,怎么吃,怎么不要把手肘大大地撑在桌子上。那时我很烦她,不想听。现在我长大了,我才知道奶奶说的一点也没有错。我知道还有许多奶奶教我的东西,现在我还不那么明白,要等到将来,我才会慢慢知道它的价值。她最多的,是告诉我,人一定会遇到许多事,那时候一定不要怕,什么也不用怕。我知道这一定对我很有用。〃
媚现在已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了,在葬礼上她拉着戴西的手不肯放开。她一直忍不住用自己的手去暖奶奶变得冰凉的手,那是她从小就熟悉的,手指都变了形的手,希望它们能暖过来。她有了一个男朋友,他们想要生一个孩子。在戴西去肚以后,媚说,回美国她就考虑生孩子的事了,她希望自己生一个女孩,名字就叫戴西。
1976 六十七岁 再婚
They would make an appointment to the tea house at a park;or to a friend's place。 Daisy would always be together with Mr。Wang。
与在外贸职工业余大学时期的同事,英国牛津毕业生汪孟立结婚。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汪孟立常常帮助处在困境中的戴西。他们非常谈得来,静姝好像又看到了从前妈妈和爹爹在一起聊天时滔滔不绝的情景。汪先生的四周的人都说,静默的先生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这是一个与吴毓骧甚为不同的男子,他很静,接近于古板,让小孩子害怕。
回到上海以后,他们开始商议结婚的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