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子夫人-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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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虫,紧紧攀附在草茎上,看样子十分害怕,而这整个画面不过如女人的手掌般大小。
至于梅子太太的梳子,我承认,我对它本身毫无兴趣,觉得它毫无价值却很昂贵,我故意装聋作哑,菊子于是伤心地回答:
“不,谢谢!我不要,拿回去吧,梅子太太……”
与此同时,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很成功地表达了这样的意思;
“看来他已经不爱我了……难为他又有什么用。”
立刻,我买下了她所渴望的东西。
以后,到菊子变成梅子太太这样的丑老太婆,和梅子太太一样涂着黑牙,虔信宗教时,会轮到她向未来一代的某个美人兜售这件旧货……
……另一次是:我患了头疼——太阳晒的,我躺在地上,头枕我的蛇皮枕头休息。由于眼花,我仿佛看见那敞开的阳台,那翱翔着怪诞风筝的傍晚尚有亮光的天空,都像绕着困似的旋转,听着那填满空气的有节奏的蝉呜,我觉得自己也在痛苦地振颤。
她跪在我身边,试图用日本的办法治愈我,她用她的小手指用力按我的太阳穴,还使劲转动,好像想用旋螺钉的动作,把手指插进太阳穴。这件累人的劳作使她变得满脸通红,却在我身上引起一种真正的舒适感,一种类似服用鸦片后舒适得飘飘然的感觉。
接着,她想到我可能会发烧,又担起心来,想要让我吃下在她手指中搓成一个小团的灵符,那便是写在和纸上,被她珍藏在一只衣袖夹层里的……
行,我一本正经地吞下了这符笑,为的是不伤害她,不动摇她那小小的可笑信仰……
四十五
今天我们去见那位大名鼎鼎的摄影师,伊弗、我的阿妹和我,准备合影留念。
我们要把照片寄回法国。伊弗想到他妻子看见菊子的小脸夹在我们俩当中该多么惊讶,已经在微笑了,他寻思该怎样向她解释:
“我的上帝,我就说这是你的一个熟人,就这样!”
在日本,有一些摄影师和我们那儿的完全属一个类型,只不过这是些日本人,住在日式房屋里。今天将受到光顾的那一位,就在那有着许多百年老树和阴暗庙宇的老郊区——就在那儿我巧遇一位漂亮女子——深处做他的营生。他的招牌上写着好几种文字,镶贴在一面墙上,这墙傍着那条从葱宠的山上直泻而下的小小激流。激流穿过一座座有百年历史的石头拱桥,两岸种有纤细的竹子和鲜花盛开的粉红色月桂。
在这往昔的日本,一个摄影师竟住在这样的地方,实在令人诧异,令人不解。
我们来得不凑巧,恰好今天他门前排起了长队。一长列人力车停在那儿,等待着由他们送到这里,且将在我们之前照完相的顾客,车夫们赤着上身,露出刺在身上的花纹,头发一丝不苟地从中间分开,盘成发髻,他们闲聊、抽烟,或者在小河的水里凉快凉快他们肌肉发达的双腿。
一进门的院子是地道的日式风格,有一些灯笼和矮树。但人们在那儿摆姿势照相的摄影室和巴黎或蓬图瓦兹的一样好,椅子是用“老橡木”做的,甚至还有一些旧软垫,石膏柱子和纸糊的悬崖峭壁。
此刻正在照相的,是两位有身分的女士(看得出来,她们是母女),她们利用路易十五式的小道具,摆出画册上的姿势。我还是头一遭从这么近的距离观察这个国家的贵妇人,这极为特殊的族类:贵族阶级的长脸,肌肉松弛,毫无血色,因扑了太多的粉而颜色发青,嘴唇用纯胭脂红涂成心形。此外,还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优越感,甚至在我们面前都端着架子,尽管我们之间的种族和既定的观念都大不相同。
她们以明显的蔑视目光打量菊子,虽说她的服饰和她们的同样高雅。我呢,我不厌其烦地观察这两个造物,她们像若干我从未见过且无法理解的事物一样深深吸引着我。她们柔弱的身躯,以异国的风度摆好了姿势,隐没在僵硬的衣料和鼓起的腰带里,腰带的两端像疲倦的翅膀一般下垂着。不知为什么,她们令我想起一些稀有的大昆虫。在她们的衣服上,古怪的图案中有一些东西类似夜蛾身上的暗色花纹。特别令人感到神秘的,是她们那细长且上挑的、勉强能睁开的小眼,还有那仿佛透露一种冷漠而含糊古怪的内心思想的表情。——那是一个对我们完全封闭的思想领域。我一边凝视着她们,一边想:我们和这个日本民族距离多么远啊!我们属于多么不同的种族啊……
接下来得让几个到得比我们早的英国水手先照相,他们穿着白麻布服装,作过一番精心打扮,容光焕发、肥肥胖胖、脸色红润得像小糖人,他们傻里傻气地倚着列柱,摆开姿势。
终于轮到我们了,菊子从容不迫、有模有样地摆好姿势,按照高雅的方式尽可能把脚尖朝里。
从人们拿给我们的底片上看,我们颇像一个可笑的小家庭,排成一行站在一家照相馆前面。
四十六
九月十三日
伊弗今晚比我早三小时就没事了。按我们安排值勤的办法,这是常有的事,逢上这种日子,他便先上岸,到修善寺去等我。
我用望远镜从船上观察他,瞧着他在山间的绿色小径上攀登,他步履轻快地走着,几乎在跑,多么像是急于去会见这个小菊子啊!
约摸九点钟,我到家的时候,我瞧见他在我的房间中央席地而坐,上身赤裸着(我承认,此地,这种打扮在家里并不算越轨)。在他周围,菊子、阿雪、女用人代代小姐,正忙着用一些画着仙鹤,主题滑稽的蓝色毛巾为他擦背……
“哩!天哪!他干什么事了,竟热到这种程度,竟成了这副打扮?”
他告诉我,在我们家附近,山上稍高一点的地方,他发现了一处演武场,于是在那儿参加比赛,直到天黑。他和一些双手持刀,像猫一样蹦来蹦去,按他们国家的套路耍刀的日本人比试,用他的法国武术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于是人们对他肃然起敬,给予他极高的礼遇,给他递送一大堆冰冻的小饮料。所有这些都促使他大汗淋漓……
“啊!太棒了,”但我心中并未释然……
他很高兴度过了这样的黄昏,打算今后每天都去消遣一番,他甚至想到要带几个徒弟。
一旦他的背擦干,那三个阿妹和他,便一齐玩起了日本的“鸽子飞”,事实上,在所有的关系中,我不能期望有更好、更天真无邪的关系了。
夏尔·N.和他的妻子长寿花太太,突然在十点钟光景闯到我们家。(他们在我们附近迷了路,后来在黑森森的树丛下瞧见我们的灯光,便上来了。)
他们想去蛤蟆茶会消磨晚上余下的时间,还想拽着我们和他们一道去那儿喝果汁冰霜。这家茶舍在城市另一面的半山腰上,诹访神社的花园里,从这儿去至少得一个小时。可他们还是坚持,说什么这样纯净的夜色,这样明亮的月光,从寺庙的平台上,定能看到一片极美的景色。
“极美的景色,这一点我没说的,可我们要睡觉了,我们……”最后,算了,还是跟他们走吧!
我们在下面大街上,在阿清太太门前雇了五辆人力车,阿清太太为我们这次远征挑选了一些大圆灯笼,模样像一些装饰着水母、海藻和绿色鲨鱼的大红球。
到我们上路时,已将近十一点钟了。市中心的几个区里,本分的日本人已经关闭了他们的小铺面,熄了灯,拉上了木制壁板,推上了纸糊的窗框。
稍远一点,近郊的老街上,早就处处关门闭户了。我们的车在漆黑的夜里滚动,我们向车夫嚷着:“阿雅古!阿雅古!”(快!快!)他们拼命跑着,发出轻轻的喘息,像一些兴高采烈、快乐得不知所以的动物。在黑暗中,我们五个人,一个紧挨一个,像一阵暴风雨席卷而过,在不大接缝的古老的铺路石上猛烈地颠簸,那些不太亮的红球灯笼,一直在竹子把手的顶端跳动。间或有几个日本人,头戴夜间的蓝布头帕,打开窗子瞧瞧是些什么冒失鬼,这么晚还在外面疯跑,弄出这么大的响声。有时,我们经过时投射的一线微光,给我们照亮了蹲在佛寺门口的一只石头怪兽的可怕笑容……
终于,我们到达了诹访神社的山脚,撇下车夫和小车后,我们便开始登上那巨大的、今夜沓无人迹的阶梯。
菊子总是有点故意做出小女子娇滴滴的模样,摆出被娇惯的、多愁善感的孩子的姿态,夹在我和伊弗之间,倚在我们俩的胳膊上,慢慢往上爬。
长寿花正相反,她像鸟儿似的蹦蹦跳跳往上攀登,为了好玩还给没完没了的台阶数数。
“希托兹!弗塔兹!密兹!约兹!”(一!二!三!四!)她边说边接连地轻轻蹦着往上爬。
“伊茨兹!穆兹!纳那兹!雅兹!科科诺兹!”(五!六!七!八!九!)
她把重音念得非常重,似乎想使这些数字显得更加古怪。
在她漂亮的黑发髻上,一支小小的银翎毛闪闪发光,她的侧影细腻、优雅,还极其奇特。在我们所处的黑夜里,只看见她那差不多是丑陋且没有眼睛的面孔。
真的,今晚菊子和长寿花看上去像小仙女,那些小个子日本女人,在某些时候,借助风雅的怪诞和奇巧的安排,就会产生这样的效果。
花岗石的阶梯,空旷巨大,在夜空下全部呈灰色,在我们面前,似乎高高地逃遁而去;而回头看时,却又似乎在我们背后深深地、令人眩晕地滚人无底深渊,在这延伸着的,过分延伸的斜坡的台阶上,我们必须通过的宗教牌楼投下了黑色的阴影,这阴影,似乎在每一级台阶的凸起处折断,整个影子如扇子般折成规则的折痕。牌楼孤零零地叠立,一座一座层层叠起,它们令人惊叹的外貌既极端简朴,又是罕见的考究。它们线条明晰地显现出来,但却具有庞然大物在月光下产生的模糊幻象。它们那些拱起的下楣,两端翘起,成为两只令人不安的角,一直伸向群星闪烁的远方的蓝色苍穹。像是想通过这些尖角,向神灵传送它们的底部在附近布满坟墓和死人的土地上听来的信息。
我们这小小的一群人,此刻被抛入这巨大的坡道之中,我们缓缓前行,半为头上苍白的月色、半为手中的红灯照亮,这些灯笼,一直在长长的提手顶端摇来晃去。
神社周围万籁俱寂,我们愈往上走,甚至昆虫也渐渐不再出声,一种夹杂着宗教恐惧的虔敬之情渐渐感染了我们,同时一股更强的寒气在空中散布开来,让我们感到了凉意。
到了上面,我们走进那置有玉马和瓷塔的佛院时,竟感到有些惶恐。由于有围墙,里面更幽暗了,我们的光临似乎打搅了空气的精灵和有形的象征——被月亮的蓝色反光照亮的怪兽、怪物——之间的不知什么秘密会谈。
我们向左拐,钻进花园平台,走向我们今夜的目的地蛤蟆茶舍。我们发现它已关门。——我早料到了,在这样的时刻,肯定已经关门、熄灯……在门口,我们一齐把门敲得震天响,用最温柔的音调呼唤我们认识的每个服务员小姐的名字:阿明小姐、阿星小姐、阿露小姐、阿菊小姐。没有人应声,别了,加香料的果汁冰霜!别了,加冰雹的甜豆!……
在射击场的小屋前,我们的阿妹们,忽然一下子跳到旁边,吓得魂不附体,说是地上有一具尸体。果然,是有个人躺在那儿,我们借助红灯笼的微光小心翼翼地察看现场,因害怕死人而尽可能伸长灯笼的把手:闹了半天这不过是射击场的老看守,七月十四日那天,他曾为菊子挑选了那么好的羽箭,此刻这好老头正在睡觉,发髻有些散乱,他睡得这么香,如果打搅他实在太残酷了。
去,到平台边缘去瞧瞧脚下的停泊场,然后我们就回家。
今夜,停泊场是一道阴森可怕的大裂口,月光照不到那儿,一个巨大的罅隙,仿佛一直开裂到地心深处,那里面闪烁着船上的灯火,好像坑穴中汇聚了大群的萤火虫。
四十七
时间已是夜半,凌晨两点钟,我们的守夜灯仍在静静的佛像前燃烧,不过已经有点奄奄一息了……菊子突然把我弄醒,我定睛瞧她;她用胳膊支撑着抬起身子,脸上是紧张恐怖的表情,别出声!她不敢说话,只向我示意:有人走近了……有什么东西……在往上爬……多么不祥的来访呀?连我也一样,我也害怕了,我很快感觉到面临某种巨大的尚未经历过的危险,在这孤零零的地方,在这我还未能深入其存在及其奥秘的国度。想必是极为恐怖她才钉在那儿一动不动,吓得半死,她是知道……
看来,是在外面,是从花园过来的。她用颤抖的手指出那东西就要从阳台,从梅子太太的屋顶爬上来……真的,我们听见了轻微的声音……它靠近了。
我试探着对她说:
“是讷柯君吗?”(是猫先生吗?)
“不,”她说,仍然惊恐不安。
“是巴凯莫诺一萨玛?”(是鬼魂先生吗?)我在日本已经养成使用敬语的习惯。
“不!!是多罗博!!”(是小偷!!)
“小偷!啊!谢天谢地!”比起精灵或死者来访——正如刚才我从睡梦中惊醒时以为的那样,我更喜欢来者是小偷。小偷,也就是说,好歹是活着的人,和日本人一样,大概有着滑稽可笑的面孔。我甚至一点也不害怕了,现在我已经定下心来,我们马上可以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因为此人肯定在梅子太太的屋顶上折腾,他在上面走动……
我打开一扇壁板,仔细瞧。
除了一片宁静、清朗、美丽、为皎洁的月光所照亮的广大空间,我一无所见,整个日本都在蝉儿的响亮歌声中入睡了,今夜它极为迷人,外面的空气也极为甘美。
菊子躲闪在我肩膀后面,倾听着、颤抖着,探出脑袋,睁大她那惊恐的猫儿似的双眼,察看着花园和屋顶……不,什么也没有,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是疏疏落落有些线条生硬的阴影,一眼望去还真说不清是些什么,但这不过是墙面、树枝的投影,而且令人放心地纹丝不动。在这月光赋予万物的朦胧中,一切都好像凝然不动、岑寂无声。
什么也没有,哪儿都没有。不过是猫先生在作怪,要不就是猫头鹰太太,夜间在我们家,声音给那么离奇地放大了……
我们仔细拉上壁板,非常谨慎当心。然后点燃一盏灯,下楼看看是否有什么人藏在角落里,一道道门是否都已关好,为了让菊子放心,我们要在住宅里到处转一圈。
我们踮着脚尖,一起走遍了这座房子所有的隐蔽去处。这房子,尽管薄薄的壁板上糊的纸还很新,从房基上判断,却应当是很古老的了,那些小酒窖上覆盖的梁木已经被虫蛀蚀,存放粮食的柜子有一股陈旧和发霉的气味,一些极隐秘的暗处,堆积着数百年的尘土。深更半夜,在追踪小偷的过程中,所有我过去没看到的这一切,都显露出其恶劣的面目。
我们蹑手蹑脚穿过我们房东的套房。这会儿是菊子拽着我走,我则任她领着。房东一家在他们的蓝色纱罗帐下排成一行睡着,他们的祖宗祭台前燃着的守夜灯照亮了他们。哟!他们排列的次序显然会招人闲话,啊!先是阿雪小姐,睡姿十分优美,然后是梅子太太,张大嘴睡着,露出一口黑牙,从她的喉咙里断断续续发出一种声音,活像母猪在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