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山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山郎2-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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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妻子房门前窥视了一会儿,看看她是不是还在睡。然后我脱掉睡衣,擦洗身体。倒也想过烧点热水,洗去污垢,却终归没有动手。不知不觉之中,我已无心要保持身体的清洁。身体的颤抖越发剧烈。毛巾都染黑了。开了灯一看,才发现是抓挠过土墙的手指指甲剥落出的血。我用毛巾缠住手指,哆嗦着回到兼作工作室的我自己的房间,却不是为了找消毒药品。身体始终在抖,很快就发起烧来。负伤的手指像针扎一样地疼,我的全身都在隐隐作痛,它比那种经常在黎明时分感觉到的痛感更加剧烈。我发现,自己那无意识的手扒出土里的砖瓦块,又抓挠土墙,原来是要把我自己活埋。颤抖和钝痛已让我难以忍受。这些天黎明时分醒来以后,就能感到那种身体四分五裂般的钝痛,现在,我也多少理解了一些这其中的意味。
万延元年的足球队
第二章、阖家再会
弟弟突然打来电报,说要结束在美国的流浪生活,从羽田机场回国。接到电报的那天下午,我和妻子在机场见到了弟弟那些年轻的朋友们。由于太平洋上起了风暴,飞机要延误一些。我们这些来接根所鹰四的人便在机场饭店要了个房间,等待迟到的飞机。妻子背朝着挂上合成纤维的百叶窗,百叶窗并没有完全遮挡住从外面射进来的光线,室内微光黯淡,好似无处可逃的轻烟。这是她的精心设计脸部昏暗,便没人看得清她的表情。她坐进低低的扶手椅,静静地喝着威士忌。妻子的手臂黑黢黢的,像濡湿的树干。她左手里紧攥着刻花平底玻璃杯,打着赤脚,脚边放着威士忌酒瓶和冰块桶,和鞋并排摆在一起。威士忌是妻子从家里带来的,只有冰块是在这家旅馆买的。
弟弟的朋友们互相倚着坐在带罩的床上,形同窝中兽仔。他们各自抱膝,看着小型电视机里的体育节目。电视音量很小,跟蚊子叫差不多。这两个接近成年的大孩子(星男和桃子)我以前见过两次。在弟弟让我那位友人付了抗菌素胶囊的费用便杳无音信之后,他们两人来找过我,像是要打听出弟弟的新住处。后来,大概弟弟只给他们才寄来了明信片之类的东西,数月之后这两个人又来找我的时候,已经查明了弟弟在美国的通讯处,但他们拒绝告诉我,只是朝我要去些钱,那是经他们手寄给弟弟的若干物资的费用。他们的个性并未给我和妻子留下特别的印象,只是,弟弟不在似乎使他们有些束手无策,而从这一点上体现出来的他们对弟弟的倾倒,倒叫人有点感念不忘。
我一边喝着在室内微弱的光线中显得黑乎乎的啤酒,一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眺望不断有笨重的喷气式飞机和灵便的螺旋桨式飞机起降的广阔空间。钢筋混凝土高架桥在与视线平行的高度横穿过跑道和我们落下百叶窗潜伏着的房间之间。参观机场的女学生们一齐小心翼翼地弓着身子走过旱桥。这群穿深色制服的小家伙,一步到高架桥拐角,就好像跑道上的飞机一下子飘上了阴沉沉的天空。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不稳定。刚才那些看上去像是从女生们脚踝上脱落的鞋子一样的东西实际上是鸽子。几只鸽子乱哄哄地飞走了,只有一只像被击中了似地落在百叶窗对面铺着干沙的向前伸延的窄道儿上。定神一瞧,发现那是只瘸腿的鸽子。也许是因此而运动不足吧,它过于肥胖,以致于不能顺利着地。从笨重的颈部到腹部,也有着同妻子手臂皮肤同样发黑的阴影。那只肥胖的鸽子突然飞起可能是防音结构的玻璃窗对面充斥着让鸽子害怕的尖厉声响,但由于一点都传不进来,所以老觉得外面的所有运动都不很连贯它在我眼前20厘米处像心理调查卡上的黑点似地停了一下,就扑楞楞地飞走了。我吃了一惊,身子向后一趔趄。回头一看,依旧紧攥着威士忌酒瓶的妻子,盯着电视机的弟弟年轻的朋友们也都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为掩饰自己的失态,我说:
〃飞机晚点这么久,是风暴挺厉害的?〃
〃也不知道风暴有多大。〃
〃要是飞机颠簸得厉害,弟弟该害怕了。他比别人更怕尝尽肉体痛苦后的死亡。〃
〃听说飞机失事造成的死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儿,所以不会有痛苦的。〃
〃阿鹰是不会怕的。〃星男一脸严肃,插进我们的谈话里。如果不算上简单的寒暄,这是他这个下午说出的头一句话,这引起了我的兴趣。
〃阿鹰会怕的。他是那种经常战战兢兢过日子的人。那还是孩子时候的事吧。阿鹰的手指肚破了个不一点儿的口儿,出了万分之一毫克的血,他就哇地一下,胃液都吐出来了,还昏过去了呢!〃
那是我用小刀尖刺破弟弟右手中指手指肚后从很小的伤口流出的血。弟弟对我夸口说用小刀剖开手掌都无所谓,于是我就吓唬他。弟弟常常嘴硬说他不怕任何暴力和肉体上的痛苦,甚至不怕死。每到这时,我都在彻底否定他之后进行这种游戏,而弟弟自己也毫无忌惮地热切期望通过游戏来验证自己。
〃从他中指尖那个小口子里慢慢渗出血珠的地方好像鳝鱼崽儿的眼睛。我们两个人看着看着,弟弟就哇地一下吐出来,昏过去了。〃为了嘲弄一下弟弟的这些具有献身精神的〃亲兵〃,我详细说明道。
〃阿鹰是不会怕的。阿鹰在六月份示威的时候那么勇敢,我可是亲眼见的。阿鹰绝对不怕。〃
我越发被弟弟朋友的这种单纯且固执的反驳勾起了兴趣。妻子也盯着星男竖起了耳朵。我重新观察起这个在床上端坐起来和我对视着的年轻人。小伙子给人一种刚从农村跑出来、也就是年轻的逃亡农民的印象。发达的五官单个拿出来都不算丑,但由于摆放得不够均衡,看上去彼此相互独立、相互背叛,所以整体上就显得很滑稽。似忧郁又似悠闲的典型的迟钝,如同透明的网罩在脸上,这也像是农民的儿子所特有的。年轻人小心仔细地穿着一件浅枯草色的毛衣,但它很快就起了皱走了形,沦落成一件大死猫样的东西。
〃阿鹰倒是希望做一个以暴力活动为常态的粗暴的人,可是即便偶尔取得成功,也还是给人以一个有意硬去充当粗暴人的印象。这和勇敢不是一回事,不是吗?〃
我没有特别的决心要说服年轻人, 只是试图反击一下他的反驳, 结束争议:〃你不来点威士忌或是啤酒?〃
〃我不喝!〃年轻人说。语气中的厌恶露骨得让人不敢相信,为表示拒绝,他还特意伸出了一只胳膊,〃阿鹰说过,喝酒的人受到攻击就无法还击了。他说喝酒的人和不喝酒的人打起来的话,即使是腕力、技术都相当,也一定是不喝酒的人赢!〃
我后退了一下,为自己倒了些啤酒,为妻子倒了些威士忌,她看上去已重又燃起久违了几个月的好奇心。我们在不饮酒者处于优势的地位上,像一对为进行拚死抵抗而团结起来的嗜酒者,一边紧紧攥着各自的饮料,一边应付着年轻人伸到我们面前的肉乎乎的粉红色手掌。那短小的手掌使我们很快看出年轻人离开农村的时间并不很久。
〃你们的阿鹰肯定是对的。我今天头一次见弟弟,知道他是那么正直的青年,这真让人高兴。〃
妻子这么一说,年轻人摆出一副绝对不可受醉酒女人嘲笑的架式,有力地挥着手臂,断然背过脸,又去看电视里无聊的体育节目了,还一边低声向少女打听双方的得分,在我们争论时,她的眼睛也一直没有离开过电视机。我和妻子不得不沉默下来,返回到各自的酒精饮料中去了。
飞机继续晚点,让人觉得会没完没了地晚下去。时已夜半,弟弟的飞机也还是没有到。透过一直落着的百叶窗的缝隙看到的机场,仿佛是在覆盖着大都市的浑浊黑暗的岩石上挖出的暖青色和橙黄色的微明的空洞,黑夜降临到了空洞外围,可它却悬在了那里一动不动。我们疲惫不堪,关掉了房间里的照明灯。让弟弟的朋友们守到最后一个节目的电视虽已不再显示任何图象,但还在继续徒劳地闪现着光线细弱的条纹,所以它便成了我们屋里的光源。电视发出嗡嗡的蜜蜂振翅似的声音,我还怀疑那是不是我自己脑袋里的鸣叫声。妻子背朝跑道,摆出一副拒绝破门而入的来访者的架式,执著地一点点啜着威士忌。不可思议的是,妻子体内仿佛有个测量醉酒深度的仪器,凭着感觉,她醉到一定程度时就像鱼儿在各自不同的水层栖息和活动一样,绝不会再醉下去,也很难从中清醒过来。妻子曾自我剖析说她这种起着自动醉酒安全装置作用的感觉是从曾经酒精中毒的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处在稳定的醉酒层的妻子,一达到某个确定的界限,就决意睡下并马上睡熟。妻子不曾宿醉不醒,她只有靠再次寻找回到令人留恋的醉酒状态上去的契机来开始第二天的生活。我多次对妻子说:〃你能用自己的意志调节、维持醉酒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