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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风声 麦家-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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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这是张老牌:吴志国的血书。第二天早晨,肥原起床第一件事,即把血书交给王田香,对他说:“你去通知白秘书,吃了早饭就召集大家开会,让他们都看到它,并分头找每个人谈话,看他们是什么反应。”
  王田香闹不懂主子想耍什么鬼名堂,在他看来,出这张老牌难有作为,因为李宁玉已经知道这是一张诈牌,可能还会有反作用。肥原仔细回忆一番,肯定地说:“我自始至终也没有跟她说吴志国是假死,她顶多是怀疑而已。”想了想,又说,“再说,就算她知道也没有关系,我这不是要诈她,而是要看她究竟会怎么判断这事,然后还要看她有没有跟其他人说过这事。”
  “说了又怎样?”
  “那要看她是怎么说的。”肥原沉吟道,“如果她判断吴志国是真死了,然后又把这情况跟那些人去说,就说明她昨天晚上跟我指证白秘书纯属于瞎闹,想搅浑水,这样你就知道她是什么东西了。”
  “可如果没说呢?”
  “没说就看其他人的反应啊。”肥原理直气壮地说,“你想,如果李宁玉就是老鬼,以前没这血书,那些人即使对她有怀疑也不一定敢说。都是似是而非的东西,万一说错了呢,不是结下冤仇了,以后怎么共事?现在有了这玩意儿,大家都敢放开说了,这便于我们搜集她的罪证。如果李宁玉不是老鬼,真正的老鬼看我们怀疑错了,心里一定高兴死了,一定会对她落井下石……”
  由此可见,肥原这张老牌新打,其中藏的名堂多着呢,可谓一箭多雕!
  由此也见,现在肥原怀疑的目光已分散了,他希望这仅仅是黎明前的黑暗。
  这是第三天早上,时间已经过去整整一半,老天爷都替这些人着急,下起了沥沥细雨。
  王田香冒雨来到西楼,全身湿淋淋地走进白秘书的房间,好在雨不大,没有淋湿血书。他把血书交给白秘书,将要求交代一番便走了。白秘书问他去哪里,有点邀请他一起与会的意思,他气恼地说:“我哪有时间,出了这种鸟事!”
  白秘书想也是,部长舍生取义,这事情闹大了,他作为冤假错案的制造者,一定面临着一系列的麻烦事。白秘书那天是看过笔迹的,从笔迹上看,明明是吴部长,白纸黑字错不了的,怎么现在就错了呢?他想一定是他们(肥原和王田香)把收上去的笔迹弄混了,张冠李戴,把李宁玉混为吴部长。真是不该啊,他替吴部长叫冤。
  王田香一走,白秘书即召集大家下楼开会。会从大家传看血书开始,自然开得惊惊乍乍的。金生火的反应是一连串的“哎哟”声,他似乎是被吴部长的刚烈和忠诚打动了心,眼睛都潮湿了,对李宁玉则一下子变得怒目相视。李宁玉是砧板上的肉,理应心惊肉跳的,却是出奇地平静,那是因为她早见过血书,不足为怪。她不惊不怪的样子,让白秘书非常厌恶,且毫不掩饰。顾小梦的反应很另类,她不关心血书的内容,对李宁玉没表现出什么应有的反感,反而对吴部长的自杀提出了异议。
  “难道还会是他杀!”金生火听了,甚是不解。
  “哼,”顾小梦不屑地说,“不是自杀当然就是他杀。”
  “那凶手会是什么人?”金生火好奇地问。
  顾小梦指了下窗外:“天知道。”
  金生火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呢?现在谁会去杀他?”
  白秘书厌烦地对金处长挥了下手:“老金,你别听她胡说八道。”
  开这个会,目的是为了看大家对这事的反应,以求证李宁玉是否跟这些人说过这事。从现在情况看,李宁玉肯定没说。所以,会开得很简单,除了通报情况,只说了一件事,就是对李宁玉的寝室作了调整:把她从顾小梦的房间调出来,调到吴部长原来住的房间,一个人去住。这是血书给她的待遇,也是假戏真做的需要,是做给那些人看的。散会后,根据王田香的授意,白秘书留下李宁玉,并以一长串意味深长的冷笑,开始了他按照王田香授意中要求的盘问。
  白秘书说:“李宁玉,我想你现在的心情一定很复杂。吴部长以死证明了他的清白和对皇军的赤胆忠心,同时也言之凿凿地告诉我们,真正的共匪——老鬼——是你。不知你对此有何感想?”
  李宁玉沉默一会儿,突然抬头,盯着白秘书说一句:“你去问肥原长吧。”离席而去,把白秘书气得破口大骂。
  肥原听着白秘书的骂语和李宁玉远去的脚步声,对王田香说:“看来她跟张司令的关系真的不错嘛,在她面前,你们白秘书像个小丑。”
  随后下来的是金生火。这回,金生火神情磊落,不像前次那么沮丧,坐下来后也是有问必答,态度十分明确:李宁玉就是老鬼!
  金生火:想不到啊,想不到,我跟她共事这么多年,居然是跟一个共党分子在一起。
  白秘书:你敢肯定她就是老鬼吗?
  金生火:吴部长用死来指控他,难道还值得怀疑吗?
  白秘书:那你能不能提供你的证据?
  金生火:证据嘛……多的是……
  一下子罗列出一大堆,却大多是空对虚,疑对悬,在肥原听来颇有落井下石的嫌疑。肥原听罢对王田香笑:“我真不知你们张司令怎么会让这么个傻瓜掌管全军第一处。他要是老鬼,我抓了都不会有成功感的,完全是一个窝囊废!”
  王田香说:“他是很窝囊,经常丢人现眼的,被老婆打得在院子里乱跑。”
  肥原说:“共党培养这种人做特工,可能也只配永远躲在窑洞里了。”
  然后下来的是顾小梦。白秘书与顾小梦的谈话犯了个错误,把谈话方向引导错了,他开口第一问就是:你为什么说吴部长不是自杀的——
  顾小梦:你难道没听到昨天晚上他的叫声吗?
  白秘书:你的意思是……
  顾小梦:他是被打死的。
  白秘书:不会吧?
  顾小梦:那就说明你不了解我们王处长和他的手下人。他们的手毒得很,打死你属于正常,不打死你才不正常呢。
  王田香听了,气得切齿!
  说到李宁玉是不是老鬼的问题,顾小梦又是满嘴怪谈——
  顾小梦: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共匪,但我希望她不是。
  白秘书:嘿,为什么?
  顾小梦:因为我喜欢她。
  白秘书:你喜欢她什么?
  顾小梦:这你管得着嘛。
  白秘书:那要看你喜欢她什么,如果你喜欢她给共匪传情报,我们当然要管。
  顾小梦:你可能管不了吧,因为你自身都难保,还管我,笑话!
  白秘书:我这不在管你嘛,叫你下来你就下来了。
  顾小梦:我想走不就走了。
  白秘书:你敢!
  顾小梦:有什么不敢的……
  说着就起身走人,白秘书上去想阻拦,被她一把推开:“让开!好狗不挡道。你以为你是谁?你和我一样是老鬼的嫌疑犯。”
  白秘书呵呵地笑,满脸不屑。
  顾小梦说:“你的样子真可笑,好像大人物似的,其实不过是个小丑。”
  白秘书说:“你说我什么都无所谓,但我要求你还是说说李宁玉。”
  顾小梦说:“我现在只想说你,我觉得你比李科长更可能是老鬼!”
  “你放屁!”
  “你才放屁!”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差点打起来,好在门口的哨兵及时进来劝阻才了事。被劝开后,顾小梦嚷着要见肥原长。见了肥原后,她毫无顾忌,当着白秘书的面说:
  “肥原长,我认为白小年可能是老鬼。”
  顾小梦没有胡说,而是说得头头是道:“肥原长可能不知道,其实白秘书也知道密电内容。金处长说,他给司令送电报时白秘书也在场,而且是他先看了再交给司令的。”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肥原打断她,“你想说他也有老鬼的嫌疑是不是?”
  “是,”顾小梦坚决地说,“我们凭什么被怀疑的?就因为我们知道电报内容呗!既然他也知道又凭什么不怀疑他,难道他的骨头就比我重?”
  肥原安慰她:“好了,这事情不要多说了,他的骨头肯定没你的重。不瞒你说,我们曾经也在怀疑他,你看这是什么?”肥原如实告之,这屋里有窃听器,他一直在对门楼里监听白与各位的谈话,“难道李宁玉没告诉你,我们在秘密地监视他?”
  顾小梦茫然地摇摇头,一脸惊骇。
  肥原继续说:“现在我谁也不怀疑,吴部长已经以性命作证,李宁玉就是老鬼,现在的问题是要她承认,坦白,交代,不是再怀疑谁了。你跟李宁玉关系最好,难道就没有发现她什么?好好想想,有些东西不想不知道,一想要吓一跳的。”
  顾小梦左思右想,结果左也摇头,右也摇头,最后还信誓旦旦地说:“要么是她太狡猾了,反正我无法相信这个事实——李宁玉是老鬼。依我看,她对皇军是最忠诚的。吴部长以死来证明她是共党,反而叫我怀疑这里面可能有诈。”
  话又绕到李宁玉说的那个意思上去,肥原因此认为李宁玉一定在私下跟她这样说过。但顾小梦说得很绝对:“我可以用我父亲的名誉担保,她什么也没有跟我说过。”
  “这就怪了。”肥原沉吟道,“难道是吴部长?你跟我说实话,如果在吴部长和李宁玉之间让你挑一个老鬼,你挑谁?”
  顾小梦想了想,冷不丁冒出一句:“就怕吴部长不是自杀的。”
  是什么?是王处长用刑过度,失手了,怕肥原和张司令责怪才出此下策。“如果确实如此,”顾小梦说,“我倒要怀疑是白秘书。为什么?因为,王处长用刑过度,以致失手夺人性命,说明吴部长一定拒不承认。进一步说,吴部长可能真的是被冤枉的。谁冤枉他?只有白秘书,他在那天晚上验笔迹时做了手脚。”
  “做什么手脚?”
  “把别人的笔迹换成是吴部长的。”
  “别人是谁?”
  “就是他。”
  “谁?”
  “就是白秘书。”
  “可那天晚上他并没有留下笔迹啊。”
  “他可以事先准备好,利用工作之便偷梁换柱。”顾小梦清了清嗓子,看着肥原,“你想一想,我记得那天晚上所有笔迹是由他统一收缴上来,然后交给你的,是不是?”
  肥原回忆一下,好像确实如此。可问题是吴部长并没有死——可以死无对证,吴部长还活着,他已经承认那是他的笔迹,不过是怀疑有人在假借他的笔迹传递情报。就是说,顾小梦这个大胆设想并无实际价值。
  但顾小梦没有因此放弃对白秘书的指控:“如果说有人在偷练吴部长的字,又练得那么像,这个人肯定不是李科长。”
  “为什么?”
  “因为她是女的,一个女人要练成男人的字简直太难了。”
  最后,顾小梦对肥原颇有点开诚布公地说:“你在对面可能也都听到了,每次白小年找我谈话我都是乱说的,为什么?因为我不信任他,不想配合他。说真的,如果说老鬼肯定在这栋楼里,我敢说非白小年莫属!只怕老鬼不在这栋楼里。”
  在哪里?
  肥原想不到,顾小梦居然把矛头指到张司令身上!
  顾小梦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俗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从理论上说,只要知道密电内容的,都有老鬼的嫌疑。张司令凭什么被排除在外?就因为他是司令?比他官大的人都在出卖皇军和汪主席。”
  听到这里,肥原像是被烫了,他在心里骂了句娘,起了身,拂手走了。他生气,也许不是对顾小梦,而是对这事情——几番折腾下来,李宁玉还是李宁玉,老鬼还是老谋深算地躲在暗处。顾小梦的提醒让老鬼变得更加变幻莫测,虽然从理智上讲他信任司令,但从逻辑上说顾小梦并没有说错。他生气正是因于此:顾小梦的提醒逻辑上是成立的。这时候,他无法回避地发现自己竟然那么希望李宁玉就是老鬼(不仅仅是怀疑),以致当出现不利于指控她的情况时,他心里是那么不情愿,不开心,无端地生气,像被人出卖、抛弃似的。
  说真的,至此肥原对自己在老鬼面前的表现很不满意。他原以为随便可以结束的事,现在非但没有结束,反而倒退了许多。仿佛时间又回到前天下午他刚来这里时,一切都才开始,所有的人都在他的黑名单上,所有的事都等着他去开展,去证实,而他可以打的牌分明是越来越少了。事情真的是越来越复杂了,肥原不禁想:难道是我误入了歧途?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世道人心叵测……仔细想来,张司令的疑点被一丝丝放大,比如那天晚上验笔迹,他不请自来,而且也是他首先发现吴志国的破绽,昨天晚上司令又来电话表示——肯定是吴志国……越想心里越是黑暗。本来,自吴志国连发三枪把二太太打得脑浆四溅后,他对李宁玉一直情有独钟,但顾小梦又那么坚决地否定了他。连日来明察暗访,真正令他放心下来的只有顾小梦一人。问题就在这里,值得他信任的人不支持他,甚至不惜指控司令来捍卫李宁玉。再想想,张司令喜欢舞文弄墨,临摹功夫恐怕也在他人之上……这么想着,肥原就有点坐立不安起来。
  午饭前,肥原带着王田香突击拜访了张司令,先在他办公室闲坐一阵,后来又嚷嚷着要去他府上看夫人,吃家宴。总之,要看看你平时有没有在练字。张司令是个老秀才,家里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墙上挂着名人书画和自己的得意之作:一副对联,上联是天上行星地上立人,下联是字里藏龙画里卧虎。毕竟是老秀才,书法有度,横如刀,竖似剑,遒劲的笔法,有点魏碑体。
  字里藏龙?这意思太暧昧!肥原看了心里烦得不行,吃了饭就匆匆返回裘庄。他当然不希望司令心怀鬼胎,但司令给人的感觉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思。回来跟吴志国聊,后者多少宽慰了他。吴志国认定:司令是绝对可靠的,老鬼绝对是李宁玉,无需再去怀疑其他任何人。
  吴志国甚至发誓说:“明天晚上就可以见分晓了。如果不是李宁玉,我吴志国愿意搭上一家人的性命。”
  吴志国有老婆、三个孩子,还有老母亲,愿意用五条亲人的命作赌,这赌注下得也够大够狠的。李宁玉敢吗?带着这个想法,肥原准备再跟李宁玉过过招。
  雨过天晴,小草湿漉漉的,绿得发亮。东楼的地基高,肥原出门,抬头一看,看见李宁玉坐在阳台上,翘着二郎腿,好像挺享受的。过来看,才发现她在画画,画夹、画纸、素描笔,都挺像回事,好像是事先准备好的。
  其实是钱狗尾的遗物。
  事后白秘书告诉肥原,钱狗尾的女儿生前在学画画,死后一副画具依然挂在她房间里(就是金生火住的房间)。中午吃饭时金生火说起这事,李宁玉当场要求把东西给她,说她小时候也学过画画,现在无聊,想用画画来打发时间。
  李宁玉画的是山坡上的两棵无名野树。肥原看她画得有些样子,夸奖道:“不错嘛,看来你真学过画画。”
  李宁玉不抬头,继续画,一边说:“这下你更有理由怀疑我在偷练吴志国的字了。”
  肥原一时不明白她说的:“为什么?”
  李宁玉示范性地在地面上画了株小草,解释道:“因为写字和画画都是线条艺术,我能临摹山水,临摹个字就更容易了。”
  肥原笑:“然后你要告诉我,如果你是老鬼,在盗用吴部长的字传情报,你就不会在我面前暴露你会画画是不是?李宁玉,我觉得你真的越来越爱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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