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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潘金莲之前世今生 作者:李碧华-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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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她一推开门,踏在地毯上,满目部是绚丽的色彩,一个各国家具纷陈的家。

连厕所,都设计新颖,水龙头不是扭的,是板上扳下的,弄了好一阵方才晓得,一按掣,抽水马桶便出水了,还有蓝色的清河农渔。开了花酒,有热水呢,单玉莲大喜过望:‘哇,以后不用奈尔,随时都可以洗澡!真开心户一回到房中,飞身倒在弹弓床褥上,不停地受动,又一弹而起,拎着一个扁平小盒子,遥控电视选入:咽,是“无线”。咽,是“亚视”。哟,是英文台。

在床上,望向那梳妆镜,那么宽大绵远,照见她灵魂深处。她对着镜后头,只用眼角看着自己的情影,真是越看越美。又变一个角度,换一个姿势,手托在漏间,卖弄风情,眉目嘲人,且说与自己知:“人不能穷。有了钱,连感情也稳阵了。”

再思再想,自己觉有如此一番风光,又忍不住,指着镜中人:“发达啦!发达啦!”

难掩一点羞耻,转瞬又被欢欣盖过。一生一世,过着这等简单、安定、美满的生活,也好。

武汝大又在楼下大喊:“老婆!老婆!”

她飞快地下楼去。二人世界,他是她的米饭班主,他爱她,这就够了。不要有杂质,不要有杂质。

哇,他又为她换了一辆红色的小房车!

她得到一件名贵的玩具。

忘形地挥手,笑着,看车去。

“好漂亮!好威风!”

武汝大一边展览他的大手笔,一边把一个人唤过来:“阿龙,以后阿嫂要到哪儿去,你负责接送她。”

单玉莲方才发觉,大吃一惊。

为什么?

像被尖针一刺,全身都紧张了,心突突乱跳,大脑不能指挥自己,木头一般动也不敢动。为什么竟会是他?她逃不过吗?二人无法互相摆脱?

武龙喊她一声:“阿嫂!”

“阿龙是我同村的兄弟,他也是从大陆下来的。”

单玉莲便寒暄:“你来了很久吗?”

“六七年了。”

武汝大插嘴:“是呀,他一下来我便照应他,我们很老友的,他也帮得手。”

单玉莲没有理会丈夫,只面对这个男人,相逢恨晚,她幽幽地道:“我在惠州,你呢?”

“汕头,以前在上海。”

生怕他提到什么,单玉莲马上正色,冷淡下来:“我从未到过上海的。”

回心一想,也有不妥,便问:“你结婚多久了?”

“哈,他还是一个人呢。”武汝大竟有点自得起来,因为他自己新婚呀。

“有女朋友吗?”

“哈,他很老土的呀。”武汝大又代言了:“女孩子撩他,他也不晓得上。”

三言两语,试探得他的近况。单玉莲不是没有几分窃喜的——到底他还是一个人。不管为什么,这个男人,还是一个人呢!

她暗暗地一笑。对着武汝大道:“又不是问你!”

武汝大忽想到他无微不至的“功课”,使自衣袋中掏出一张大地图来,上面画了记号,写满数字,摊开给单玉莲看:“现在我问你,你住在哪儿?”

然后一边指示,一边讲解:“这里,有个红点的地方。还有,这是我们的新电话。这是元朗了屋的电话。这是‘馨香’的电话。这是阿龙的CALL机。这个是我身分证号码。这个是你身分证号码。你要随身带好,万一发生意外,不省人事,人家都有线索……”

单玉莲看着这个体贴的丈夫,又自另一个小袋掏出一叠资料来了:“你那天说闷,我为你安排好怎样过日辰了。你可以每天去学车、学英文。还有,这些美容班,很多课程。看看——减肥?不用了。隆胸?不用了。皮肤保养?不用了。电子脱毛?千万不要。…不如去学插花吧。”

“我去上课,你不闷吗?”

武汝大见她关心,便拍着胸口:“不闷、不闷。有了你,怎会闷?怎会花心?一个屁股骑不到两匹马,我会很专一,你放心去吧!”

坚定的神情,还表示抗拒一切诱惑,叫单玉莲别担心呢。

她一直暗察那沉默地抹车的武龙,虽然他低头苦干,不过,她相信他一定把每一句话都听过去。她总是觉得他有一点妒意,才放意木然。

单玉莲也故意向武汝大发娇嗔。

“其肉麻,我受不了!”

武龙继续木然。

作为讨尽爱妻欢心的丈夫,更加受不了:“哎,今天好HAPPY《幸福)呀,我带你们到一个好浪漫、好浪漫的地方去!”

司机只尽忠职守地驾着新车。

什么浪漫的地方?

什么?

“就是这儿呀?”

单玉莲环视四周,小儿科的摩天轮、半残的木马、寥落的游戏摊位、幽昧的灯光。——不过是沦落了的“荔园”。一片懒洋洋的浮生陈迹。

只有这快乐的小矮人,兴致勃勃诉说他的情趣,难忘的回忆:“是呀。我自三岁起就很渴望来玩了。那时我多醒目,扯住大人的衫尾人来,不用买票呢,哈哈哈!我又爱坐火部仔。那边有间鬼屋,真恐怖。我坐摩天轮还呵得撒尿,哈哈哈!那时,还常常看成龙和洪金宝打北派……”

自以为是的情趣,问煞这不知就里的新移民:“成龙是谁?”

武汝大一点也不察觉,他只是认真地拖她的手,紧紧地握着:“我一直都渴望,有个心爱的女人,和我抱着手,来玩一天,多浪漫!我没有别的要求了。”

单玉莲有点感动了。这个没什么情趣的鲁男子,他的要求其实很低。所以她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回报。

武汝大下意识地向他那同村兄弟、英俊健硕的阿龙示威地道:“阿龙自小在大陆,只得一个‘挨’字,恐怕没怎样浪漫过吧?”

武龙想都没有想,只冲口而出:“有!”

武汝大听了,只管取笑他:‘市什么?拍拖结婚也得要毛主席批准才行。“

单玉莲在一旁,不希望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见空中有一条大船在摇荡,便打个岔,指着那机动海盗船:“我们上去玩!”

武汝大自然童心未泯了,率先奋勇地入闸,上了静定的船上,坐下来:“别怕!小儿科!”

武龙殿后,轻轻地扶着单玉莲攀上去。——他俩都意想不到,这竟是头一回的接触。

年少无知时、不管感情有多深,有多执著,都在捉迷藏,一番拨弄。她没有失去他,他又回来了。

茫茫人海中,又遇上了。

是今生的缘吗?

她有意无意地、让他接触得长久一些。时光如驹,日月如梭,但愿一切停顿了。不过,他曾经那么的绝情……

单玉莲把手一甩,跌坐在武汝大身边。上到海盗船上,方才知道,船是越摇荡越倾斜,离心失重,整个人几乎要扑到遥遥的地面上。在空中,没有丝毫的安全。

那个表现得威猛的武汝大,每当荡至高处,又急剧下坠时,全船尖叫得最大声的人就是他,近乎哀嚎。

护花无力。

到了最后,他把双眼紧紧地闭上了。

所以他根本见不到,一言不发的武龙,把单玉莲护在中间的男人,下意识地保护着花容失色的女人;她也不自觉地倚向他,比倚向丈夫近一些。

她的心又开始定了。

梦魂在这离散的当儿,飘忽至虚空的高处,在无尽的空间滑行,一阵远古的琵琶声,唤醒地一点记忆,但又说不出所以然。

最难喻的一刹,她突然见到一墙高墙,她也曾见过的小城镇。对了,那塔尖,那灯笼,小桥流水。单玉莲的指尖,轻轻抚着脸。

千年光景似飘篷。

便在正月十五那夜,潘金莲随了吴月娘,又联同李娇儿、孟玉楼等住人,四项轿子出门去了。都要登楼看灯玩耍。楼论前挂了湘帘,悬着彩灯。

潘金莲穿了白绫袄儿,蓝缎裙地,头上珠翠堆盈,凤铁半卸。

伏在窗前观望,见那灯市中,人烟凑集,十分热闹,四下也围列买卖,百戏货郎,斗巧招味。南北都是古董玩器,书应叙护,卦肆云集,相幕星罗。还有卖布匹的、卖果馆的、卖酒的…。

这个地方,何等熟悉。

单玉莲便想道:“怎么忽地游人冷清呢?”

微雨骤来,洒湿了青砖地。柳林河畔,尽见小二丫环。入了门,悬赏缉拿一个逃犯,那景来时年间景致。

宋城。

05
单玉莲一时间竟回到从前的年代。

武汝大惊魂甫定,又要上厕所去:“我已经忍到爆棚了。阿龙,你帮我要一点酒好压惊,我去了!”

单玉莲游目四顾,这“宜春酒窈”怕是狮子街灯市的店号吧。她的双手不听使唤了,从前,她一径把白经袖子搂着,显露她遍地金缘袖儿,十指春葱,带着六个金马澄戒指儿,微微地翘起。

武龙要了瓶桂花酒。

酒来了——由一个小二装扮的古人奉上。

单玉莲站起来,持着酒,便满斟了一杯。她把酒杯速予武龙,娇声软语:“叔叔,你真英雄,我很敬重你呢。你饮过这杯吧。”

武龙接过:“海盗船而且,哪有什么英雄不英雄?”

他把酒拎着,还没喝,她已道:“我不是说海盗船——”

“以前的事,我们都别要提了。”

‘称不提,我不提,世上有谁知道呢?叔叔,是不是?“

武龙把酒一饮而尽,语气平板:“我见你有了好归宿,也为你高兴,恭喜你!”再强调:“我是真心的。”未了还加重:“你相信我。阿嫂让我自己斟。”

单玉莲不理会他,只知她要劝饮,带着媚气,再敬一杯:“多饮一杯,好事成双!”

武龙一愕,抬头,刚好接触到一双烟迷雾锁、风情万种的眼睛。

潘金莲子那雪夜,簇了一盆炭火。就在武松的面前,将酥胸微露,云果半碑,脸上堆了笑。

但那武松只道:“哥哥还未回来?”

潘金莲一手拉武松肩上一提,一手缔了一盏酒,自呷了一口,剩下一半,撩拨他一似撩拨那贫炭火。

“叔叔若是有心,便饮了这半杯残酒!”

武松劈手夺过来,波在地上。他大义凛然地对着那不知廉耻的嫂嫂:“我武松顶天立地,不是伤风败俗的猪狗,再于此勾当,我眼里认得嫂嫂,拳头却不认得嫂嫂!”

单玉莲见武龙意设了她的酒,恍惚地醒过来,呆立原地,不知所措。

武汝大如厕归来,见她站在他身边,便很奇怪,还责问武龙:“阿龙,你应该帮阿嫂斟酒的嘛,你看,她受惊怕还不曾回复过来。”

连忙呵护她:“啊,你的脸又青又红,让我呵一呵!”

回过头去一望武龙:“咦?你也曾惊怕吗?真胆小!”

单玉莲不明白她刚才的所作所为,她斗胆勾引他?干出这样的事儿来?忍不住眼眶一红,而雨,又忽然大了。

凉风乍吹,一个灯笼不明不白地燃烧着。四下依旧无声,是个暂停的世界。

单玉莲心下害怕,雷声轰然一响,她马上扑向武汝大怀中,她慌张地道:“我们快走!”

快走!

逃离这雨雾包围的模糊昏晕的宋城、古城。在车上,见那惨黄惨红的灯光,逐渐地远去,像是浮在世间的一座蜃楼,它变形了,飘忽地,因为雨势渐急,遂已隐退。

单玉莲心神尚未完全平定。

只是带点不安地、向她丈夫道:“我又见到了。”

“见到什么呀?”他轻问。

她声音抖颤:“穿古装的人——”

“哈哈哈广武汝大开怀大笑,觉得这是很有趣的、无谓的惶恐:”整个宋城的咖题啡都是穿古装的啦!“

“不,我很害怕。”

武汝大惟有再三呵护:“好了、好了,你害怕,我们以后都不要再来吧。”

一想,又问:“其实穿古装的人有什么可怕呢?真是!”

单玉莲只觉无奈无助,没有人了解,便要把她的幻觉都说出来了:“我见到一个——我很喜欢的男人!你又不明白!”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武龙自倒后镜中看到她。心中一动。不过她没有回望,只幽幽地倚向武汝大,心事重重说不清。

武汝大见佳人投怀送抱,还道她跟自己打情骂俏,不免沾沾自喜:“又来哄我一场。——我穿古装靓仔吗?呵?”

车厢中静默下来,没有人再做声了。三个人,各有各的思潮起伏。

她有点悔意。他也有点悔意。只是,悔什么?是刚过去的一刻?抑已过去的十年?若是什么都没发生就好了。

只有单纯易满足的武汝大,他的世界充满芳菲。

武龙忐忑地驾着车。耳边尽是那夫妇对话的回响,精神并不集中。

他凝视着车头的玻璃,但他的心在倒后镜。有些东西啮咬着他的意志。不是愁苦哀伤,而是一种控制不了的自恨,一个懦弱的男人,多么无用。他推却了她,以后就不堪回首了。所以武龙一直不放回过头去。

大点的密雨,兜头劈脸地打过来。天变得更黑。

突然,暗处闪出一团黑影。

那黑影闪出来,不知何故,便被车子撞个正着。车子煞掣不及,车轮发出怪叫。

黑影弹起,啪一下,撞在车头玻璃上。

一行血似的液体,流曳着。

武龙毛骨悚然地看个清楚,那是一头黑猫。车上三个人,与它的尸体面面相觑。整张嘴脸,毗牙咧嘴,死不瞑目。那么近,在武龙眼中放大了,如同一头小老虎。

他和她浑身起了疙瘩,寒意逼人。

水拨犹一下一下地活动着,把猫的血清洗了。血迹淡化,随水东流。

武汝大见他呆住,左右一望,便催促他:“没人见到,快开车,走吧、走吧!”

车子急急遁去,武汝大觉得自己当机立断,甚是精明,如顽童脱险地偷笑。

入夜,天空像是被劈裂开了。暴雨狂栖,为一头死去的动物喊冤。

武龙听着雨,直至天亮。

雨停了,他的余情未了。

一边打呵欠,一边出来当他的司机,胡提绷硬,满目红丝。乍见单玉莲身影,好生冲动,突绕过车头,到她身边,企图握住她的手。想不到她那么淡漠:“我昨晚饮多了一点酒。”

她把一切都推卸了。然后下道命令:“站在那儿干吗?开门呀,你不‘开门’,我怎上车?”

她比他坚强。

武龙推有开了车门,侍候她上年。也冷冷道:“阿嫂,要上哪儿去?你不‘吩咐’我怎开车?”

单玉莲便摆出一副老板娘的姿态:“十时学车、十二时八元朗与我老公一起吃饭。二时半到尖沙嘴上英语会话、四时半下午茶、六时前要回到家了,我炖燕窝给老公吃。都记得吗?”

这便是她的日志了。

武龙沉默地做妥他分内的工作。每当她到达一处,他便在接下或车上等候。

眼看这个女人,由一个土里土气的处妹,日渐蜕变,也追上了潮流——暂时是旺角或铜锣湾型的,没到达尖东或中环。

她从来不正视他。

也有。每当他将要跟她眼神接触时,她早已飞快地转移,只待男人没有留意,方伺机看着他。

其实这是一种难受的感觉。

那个人就在前面了,那个人就在后面了,总是隔着无形的墙,思念得明昧不定。

秋风秋雨,在驾驶学校的门外,她一出来,便见一把硬撑的伞。是一把男人的伞,最古朴的黑色大伞,如一张罗网,不见天日,把她接到车上去。

一路走向停车场,她靠拢一点,他退开一点,结果他半边身子都湿透了。还打开车门,冷着一张脸,护送她进去。

见他在凉天里一身是两,单玉莲也有不忍,便叫他:“‘你抹干了雨水再走。”

衣衫尽湿,怎样抹也抹不干。这样湿答答地轮在身上,多半会着凉,因而把声音暂且放软:“把T恤脱了再抹把。”

一一然后,她静静地,见到他那片傲慢的背肌,展现在这么狭窄的一个天地里。她搅不清他什么时候一手脱的衣,只是,因抹水的牵动,他的肌肉是结实而充满力气的——色情的。

单玉莲的嘴唇有点干燥了。

心灵上也有悲哀而婉转的牵动,配合着他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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