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之前世今生 作者:李碧华-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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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汝大只随便把他爱人吃过的狭起,放进口里。她感受不到他那下意识的爱。她很忙。
忙于挣扎。
那人半句话都没说过,她便陷入俄中。谁有自行猛地跳将出来,因而对丈夫道:“我想去旅行。”
“去哪儿?”
“——总之离开这里一阵子。”
武汝大一想,店里生意好,只去得三五天。三五天,花在机票上怎值得?但自己实在应陪她多些才是。便建议:“不如回乡去,你也可以见见旧朋友,你不说要拎些老婆饼给他们吃吗?”
回“乡”?是上海?抑或惠州?
当然,他们回到惠州去。——上海是她一个不可告人的噩梦。
而她这般的回去一趟,还真不肯带老婆饼呢。她给那些人捎上的手情是乐家杏仁糖、丹麦蓝罐曲奇、绅士牌果仁、积及朱古力授饼……还有姊妹们得到的是化妆品、护肤系列,连香水,也唤作“鸦片”。真真正正的“衣镜还乡”!
他们是住在惠州汤泉附近的四星级酒店,然后包了一辆车子到处逆游的。这回是“游客”的身分了。而她们呢,有些仍在“卖”,夏天卖西瓜、黄皮的,冬天便卖柑。另一些,已经去了卖笑。锦华的运道不及她好,尚在一个争妍斗丽、择既而噬的榜惶期。对比之下,自己求谋顺遂,已然是上岸人家。锦华十分艳羡她能堂堂正正地做人妻室,不必无主孤魂地,至今犹在浮沉。见到武汝大,竟然甚殷勤。
单玉莲有点不悦,也就不让她加入二人世界了。免得多事。
武汝大问:“你那姊妹呢?不是也约了晚上吃潮州某吗?”
单玉莲一撇嘴:“我们不要打扰地了。她还要找男朋友呢。看她条件不很够,又单眼皮,找到男朋友也得费点心机和人好。怎么敢老要她陪着?哦,你很想见到她吗?她电过你吗?有没有托你没法子到香港去?”
锦华见她没联络,等了一晚,后来打电话到酒店。酒店很堂皇,又有保安,她要单玉莲领着,才可到咖啡室夜话,及吃票子忌廉蛋糕。
单玉莲撇下武汝大,勉强跟她会面。
锦华不凑其他,只当二人仍是一处的好姊妹,那时她有路数,不忘关照她的。故不知就里,还跟她讲心事:“我也出来接了一阵客了。不过现在的客很精明,都是想玩你,不是想娶你。——你就好啦,嫁得那么好。”
“他对我真没话说了,要什么有什么。”
“早一阵我跟一个姊妹出深圳做,有些客送我们三点式泳衣,就是要我们陪他们到新都游水,连这样也要玩个够本。”
单玉莲便同情起她们来:“港客都很难做吧?”
“不,有一个,他是搞电子表的。他长得很好,又高大又有钱,每次来都找我陪,可惜他有老婆。”稍领,便笑着说:“北在床上很劲儿的,一晚来四次都试过。真可惜,他有老婆。不过,我有点喜欢他,不要钱也肯做。我想起他都会湿的。”
当锦华这样的形容她心上人时,单玉莲眼前也活现了斯时情景。他,虽只共枕同眠了一夜吧,但也曾如此的亲密,如胶似漆,份情也是自己首肯的。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已发生了千百遍。他的手心放在她胸前,不动,等待她动情。像等待一根险险锥过大红十样锦缎子鞋扇的绣花尖针儿,等待它变硬,冲出重围。
她恨不得钻入他腹中。这般的难为精。好像已发生了千百遍。她的险热起来。
当他在她身体里头,空气中有种特别的香,是绵远而古老的香。首香、檀香、紫苏、玫瑰……素在房子中,昏沉欲死。——他,令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男人好。
只一夜,他又续上另一个了。男人都是这样。想不到自己还比不上一个做“鸡”的。
辗转成忧,相思如扣。女人量窄,总觉不值。
锦华见她怔住了,却没在意,又问:“喂,你那武先生呢?”
“他?”单玉莲思绪自香港回到惠州来。
“他对你怎样?——在床上。”
单玉莲措手不及,没有答。
锦华体己地道:“他也不错了。也是个好老细。玉莲,我很羡慕你呢。”
老细?白头偕老?一生一世?
室内开了暖气,窗外虽下着寒雨,却是半点沾不上身。武汝大是一个好老细。她睡不着,坐到窗前,扯开一点通花的纱帘,这贫瘠贪婪的土地上,四星级的酒店。单玉莲嗟叹一下,微不可闻,但到底还是被丈夫觉察了。
他没有亮灯,只在床上喊过去,尽量把声音放软:“两点钟了,还不睡?”
单玉莲并不回过头来,但是冷不提防眼泪便淌下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香港?‘’第一次,武汝大感觉到,一定有点不快乐的心事缚住她。自己,费尽周章,到底是绝她不住。武汝大也不说什么了,只转过身,倒头睡去。有什么办法?他在暖暖的被窝中,也无声地嗟叹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
不想知道为什么。
惠州有西湖,一直是游客好去处。红棉水谢、百花洲、点翠洲、泅洲塔、苏堤、九曲长桥、惬龙桥。惠州有场泉,是个高温矿泉,泉眼十多个,水温在摄氏七十度,武妆大全身泡浸在温泉中,这个独处的时刻,他特别寂寞。他做错了什么?自己也算是个善良的好人,好人没好报,博不到红颜欢心,他开始忧心忡忡,但又无法可施。他做错了什么?
武汝大也有心事的。
温泉水暖,眼泪也很暖,小小的眼睛,淌下一滴泪来,情知不妙,马上泼水洗脸。脸洗过了,他也回复过来。
从此绝口不提,得过且过——他是真心爱她的。
都是自己不好,太“快”了,满足不到她。以后一定千方百计地改进,不要叫她那么难受。她是美女,怎么能够次次都草草了事呢?身为她丈夫,也是很可羞的呀。难怪她睡不着了。武汝大终于把事情想通了,这是应该面对的。人家是“人穷志短”,他是“太短志穷”。但也不宜说与太多人知道,遇上良朋益友,有办法之人,得向他们请教请教。他暗自点点头。
武汝大的心事,解决了。
这几天,对她千依百顺,呵护备至,坐火车也坐头等。
她也平复过来,一心一德似的。二人便闲话家常。
“你知阿龙为什么要回元朗住吗?”
单玉莲赶忙道:“谁知道?他不是说喜欢做乡下人吗?”
“嘻嘻!”武汝大神秘地一笑。
“你关什么?鬼鬼祟祟的。”单玉莲生怕他测知自己的鬼祟。
“我也是听人讲的,不作实。”
“快说!不说不理体,听人讲些什么来?”
武妆大笑道:“阿龙交了女朋友呢。”
“女朋友?”单玉莲忐忑:“怎么样的女朋友?他一向是一个人呀。”
莫不是丈夫试探她来了?
又遭:“谁会喜欢这么老土的人?”
“哈,你不喜欢有人喜欢。”武汝大按捺不住,要把他那老土兄弟的秘密揭发子爱美知道:“但不要跟别人说啊!”
“不说!”
“你发誓?”
“怎的那么严重?哈,女人替你便情了么?”
“他不是从汕头来港吗?近日有人说起,他认识的一个朋友来了,不过是买假身分证,要四万多元呢。阿龙垫了一万元出来。一体说,不是女朋友,肯这样做么?她怎样还?也许嫁给他算了。”
“你要她嫁便嫁吗?她不会做工储钱来还吗?人都到了,还肯嫁?”
“哎,跟阿龙不错啦。听说人长得好,平日粒声不出的。”
单玉莲没来由地生气:“哼!她那么好,怎的你不要她嫁你?”
武汝大慌忙女娲补天似地:“不不不,已有最好的女人嫁了给我啦!”
刚好到站,马上催促下车,免吵。下车前,单玉莲犹有不甘,装作不经意:“她唤什么名字?”
“不清楚。好似叫阿桂。你自己去问阿龙。”
“谁有这闲工夫?”
下车后,二人前事不提。但“阿桂”二字,便深刻于单玉莲心中。
武汝大只为兄弟着想:“过一阵另外请了司机,便放阿龙走吧。不要阻人好事,我也想饮新抱茶。嘻嘻!”
是的,二人上座,接受新妇敬茶。完全是叔嫂的关系,十分明确。
世情已演变至此了。
一切皆成定局。
也罢,单玉莲但觉安分守己,也是幸福。饮新招茶哪天?想起自己也曾经此一“劫”,总算过来人。不知武汝大那批嫁不出去的姐姐们,又该怎么嚼蛆吐粪,咬牙切齿,心焦如焚。
一边开了水喉冲洗猪肺,一边吃吃笑。
今晚煲个好汤。当个贤妻。菜干不知怎的,带沙,要浸好一阵。那钟点女佣买不好。自己到底是地里出身的,一看就知道。不过,如今是少奶奶了,洗手做羹汤不过是偶一为之的伎俩。
听得武汝大进门了,还在厅中待了良久。有点不满,他怎不来好生抚慰奖励一下?哦,自己好歹是牺牲者,这般便演变为相对无言?逐一拧身子,出去质问。
客厅中有个男人的背影。
单玉莲开口:“老公——”
那人转过身来。
她一见,心胆俱裂——他上门来了。单玉莲几乎瘫痪倒地。是她的好夫!
武汝大使介绍:“这位萧先生,这是我老婆。”
他起立,礼貌地一笑。他道:“叫我SIMON得了。”
单玉莲被这男人,刺激得脸色青了又紫。满客厅都是他的大笑,他把她压在身下抽动时的逼问。她的心狂跳,生怕一开口,就进出来,秘密完全公开。武汝大知道了多少?整座房子摇摇欲坠。她的嘴唇僵冷了。男人真是卑鄙!
他热一阵,又冷一阵清热一阵,她就手足无措了。SIMON简直得意非凡。这个女人怎么逃得过?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单玉莲勉定心神,惟有见机行事。便微笑点头。
武汝大很高兴地道: “SIMON真本事,他不但知道‘馨香’的饼正,还知道我们元朗的地方正,想借租屋和洞堂来拍外景,什么‘妖孽’的相片。我们上次‘食盘’那儿呀,原来很合他心水呢!”
SIMON只望着单玉莲,一直浅浅笑着,似有还无。
她只好尽情掩饰:“萧先生做盛行!”
他面不改容:“DESIGNER《设计师)。”
武汝大连忙与有荣焉:“很出名的DESIGNER《设计师),选港姐也找他做形象顾问的。你要借地方,很易商量,我去讲一声便成了。——难得与你做朋友呢。”
说时不免有点虚荣了。可见名比利的诱惑大。像武汝大这般的乡巴伦,有了钱,还不是想交给知名人士,好晋身名廊?
这个久历江湖的名家,便又回敬:“NICETOMEETYOU!《很高兴见到你!)补充:”你们两个好帅“
武汝大心满意足地笑了:“也算是这样了。”
“武太又端庄、贤淑。”
听得这武太,只觉被掌掴了一记,只敷衍地一笑了之。武先生就不同了:“过奖过奖。你什么时候需要地方,打个电话给我们吧。老婆,你看着办,落力些帮手招呼人。”
单玉莲又微笑点头。
SIMON大声地跟武汝大开玩笑:“我不会放过你的!”
二人便送客出门了。
到了门口,SIMON附在单玉莲耳边,阴恻恻一笑。轻劝道:“我不会放过你的!”
乘人不觉,把那张“备忘”塞进她纤手里,手指在她掌心一拖而过,她整个人抖颤一下。——最轻微的动作,一如静夜在门上细细一叩的回响,最是震动。
他用最体贴而狡猾的声音道:“是你教我怎样找到你的呀!”
单玉莲又羞又急又恼,怎么会?好似是自己故意留下的线索,勾引他上门来了。当下红晕鲜艳,蔓延至耳背脖间,又自肉体蒸发出来,臻于空气中。幸好天晚了,世上无人发觉,急把纸团起,扔掉。
————,世上有一个人,把以上一切,悉数看在眼内,虽不动声色,武龙心下有点明白。她跟他,有没有?
有没有?
妒火猛冒地烧起来。他要她安分守己,她答应他安分守己。所以他才不碰她。淫贱的女人,放置在哪个地方哪个时间,都是不安于室的,如果侦知她有…武龙紧握拳头。他都不知道会怎样做。——明明是自己的东西呀!
09
第二天下午,单玉莲悄悄自己驾车出外了。
武龙依旧不动声色,但叫了一辆的士,跟踪在后。
车子停了。的士驶过一段路,也停下来。他见到她进了一座建筑物。
单玉莲按动了“九四一三”,门启了。她径自进去,是个不速之客。
SIMON只穿一件黑底有白色竹叶的日式睡袍,见来人是单玉莲,有点意外。他方把可卡因悉数用力一吸,双眸半开半闭地,带点胜利的感觉,望着这个紧张的女人。
——她不惯偷欢。
又遭自己这般的惊呵,生怕被人拉去浸猪笼么?他像一块莫名其妙的巨石,投进她死水心湖。好了,如今又不知如何地送了上门,开门见山地质问他:“你究竟想怎样?”
她质问得很凶,看来极度的不满。声音有点抖颤,似不胜情的抖额。
SIMON懒得回答她。只是一步一步地,把她逼近至墙边,逼得她无从逃躲——也许是她借机来见他一面?谁知道?她只是被他左手抵住这边的墙,右脚撑着那边的墙,把一个动弹不得的小女人,围困在里头,又乱又急又热的私欲中。
她有点恐慌地望着他,眉心蹩聚,限内闪着惊惑的光芒。气息开始急速。男人撩开她的衣裙,把手伸进去,轻轻揉擦。单玉莲半个身子一软。他突然住手。
一切动作停止。
SIMON笑:“你问我究竟想怎样?——我什么也不想!”
他看着她的反应,像玩弄一头无法自主的、软弱的小动物。
他又正辞严地演说:“我是 PROFESSIONAL的 DESIGNER《专业设计师),我不过想借一个最适合的LOCATION《地方),做好我的PROJECT《工作)罢了。没什么。你别当作是大件事好不好?”
单玉莲羞愤交集:“我不知你有什么居心!”
他失笑了:“我有什么居心好呢?你教我吧。”
SIMON开始狂妄了,脚步轻浮地把屏风一拍,屏风后,有个女人的头半掩映地伸出来!一头长长的黑发,很年轻,很面善。哦,原来又是在发型屋的时装杂志上见过的模特儿。单玉莲愕然。
这是MAY,模特儿大赛的落选者。她记起来了。
他家好似收容站,所有不得志的女人都来投靠。
MAY望着单玉莲,歪着嘴角邪笑,向SIMON道:“SIMON你连良家妇女也干上了?呵死她了。放过她吧,积些明德。”
说毕,妖娆地笑起来,带三分嘲弄。莫非她把—切都看在眼内?单玉莲只觉自己多此一举了。
男人笑了:“你这淫妇也吃醋了。对不对?天地有阴阳,人分了男女。女人不给男人骑,难道给女人骑?你跟她来吧?”
那女人犹在笑,她比她放任,单玉莲浑身不安。
SIMON目光建乱,对她道:“为什么你要给我?都是前生注定,今生来还。我没有强奸,就算我强奸了你,强奸了嫣娥、织女、玉皇大帝的女儿,我也不怕折堕。哈哈!因为我经常助养保良局的孤儿,明日便去多加一名,积明德!哈哈!"惹得MAY很开心:”SIMON,你目行一善,好心有好报。保良局的家长中也有很多作这样的人吧?——E ONMYDAD!《上啊干爹!)“
他开门,放她走。
‘你很紧张吗?不要太’紧‘啦。RELAX《放松)!“
单玉莲来错了。她恨自己老土。竟败在这般的小女孩手中!
单玉莲像一团被扔掉的废纸般,下楼,离去。
武龙目送着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抬头,顶楼的某个窗口,有个男人半裸上身,探首望着她消失。目送她,良久,方才不见了。若有三分情意。
武龙马上认出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