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诗学-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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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教师没有推让,他说,既然大家相信他,他就尽力而为,把说服工作做好。他还说,他也想趁这个机会,和知青同志们多接触一下,向他们学点知识,服务于今后的教学。乔凡新给我们布置了作业,让我们继续写作文。关于作文,他提了两点要求:一是字迹要工整,篇幅要长;二是什么都可以写,但是不能写那天下午河滩上发生的事情。我当时又想起了乔福顺的牛,我问老师能不能把乔福顺的牛写进去。乔老师立即把两点要求变成了三点。他说:补充一条,福顺的牛也不能写,谁敢写,我罚他天天扫地擦黑板。我们都以为乔老师去工作一个下午就行了,没有料到他一连三天没在学校露面。语文课改成了自习课。什么叫自习课?自习课就是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不出教室就行。我们以前怕上语文课,现在我们最愿意上这门课了。我们把课桌并到一起,打乒乓球,或者登上讲台,模仿各位老师的神态。乔福顺有一天牵着牛从校园旁边经过,受我们喧闹声的吸引,他跳过墙,趴在教室的窗口久久不忍离去。他说早知道上学也能这么舒服的话,他就不退学了。当然也有人不舒服。付校长就不舒服。他经常跑到教室里训斥我们,让我们把桌子拉开。他还骂我们是些孬种,骂过我们之后,他又说:我也不骂你们了,这不能怪罪你们,上梁不正下梁歪嘛。到后来,付校长不但不骂我们,而且对我们的态度变得格外好,他说,既然你们想玩,就到外面玩吧,教室里的地方太小,都到外面去吧。到第四天,乔老师突然出现在校园外面。他是和那个白知青一起出现的。我们就像老鼠见到了猫一样,赶紧往校园里跑。
可是,我们很快发现这只猫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倒是白知青侧着脸,往这边看了一下。乔老师和白知青并排走着,向校园后面的花生地走去了。和我们一起看到这个场景的,还有付连战。付校长明知故问,对我们说:你们看到什么?什么也没有看到吧?我就知道,你们什么都没有看到。我们当然要说我们看到了乔老师。我们的话一出口,就遭到了付校长的批评。胡说,付校长说,看到乔老师了,乔老师怎么不理你们?乔老师离开学校的第五天,村里发生了一件事。乔老师的老婆到村支书家闹了一场。这是乔红军到学校说的,他说乔老师的老婆一到他家里,就像驴一样躺在地上边叫边打滚,说有个知青把她男人给打了,要求村支书给她做主。奇怪的是,她不但骂那个打人的男知青,而且还骂白知青和乔老师。后来的事情怎么样了,乔红军说他真的不知道了,因为他爹拎着扫帚往外边赶人,把他也赶了出来。大约一个星期之后,乔老师回到了学校。他没有直接回教室,而是呆在教室外面的榆树下,和低年级的老师们聊天。我们透过窗户,看到乔老师脸上的那道疤。那道疤把他的嘴巴和耳朵连接了起来。我听见一个老师对乔老师说:凡新同志,你好像刚从上甘岭回来。乔老师立即说:你们看着,我非把我老婆宰了不可。说着,他就把衣领往下拉,让人们看他脖上的疤。都是她咬的,他说,你们说说她该不该宰?该宰。我们在教室里边说。不过,老师们没有人接他的话。就看下一次了,下一次她要是还敢乱抓乱咬,我非宰了这臭娘儿们不可。乔老师说。
老师们显然不关心那些牙齿印,他们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知青怎么会揍他?他们显然觉得这个问题更有意思。一个教算术的老师首先提出了这一点。这个老师是个急性子,他对乔老师说:凡新,你快说说,那个知青怎么会动手打人,我们都想替你报仇。知青打人?打谁?为谁报仇?乔老师说。乔老师说着,第二次拉下了衣领,让那些疤痕再次亮相。这像是男人打的吗?男人打架的时候,谁动用过牙齿,这分明是我老婆咬的嘛。乔老师说到这里,再次发誓非把老婆宰了不可。算术老师吸着烟,不再吭声了。老师们并没有立即散开,而是席地坐在榆树下,谈论起别的话题。他们说到了桥,说这桥看样子是修不成了。有人提到了尚庄的知青,说尚庄的知青已经过来打听,什么时候复工。算术老师说,他们要是也有人死的话,就不会这么热心了。他的话招来了异议,有个老师说,河边已经死过两名知青了,而且是在丁奎死之后发生的事。前几天尚庄放电影,电影还没有散场,尚庄的知青和付连战家(官庄村)的知青就打了起来,尚庄方面只死了两个,官庄死的有四五个。话题渐渐转移到了“胆量”、“勇气”方面。他们都承认,枋口的知青胆量最小,缺乏勇气,从来没见过他们动手打架。他们的话让我们这些学生也感叹起来。我们都对本村的知青有点莫名其妙的失望。同时,因为他们就住在枋口,作为枋口人,我们都觉得他们给我们丢脸了。老师们显然也有同感,否则,他们不会那样连声叹息。到这个时候,大家都已经能感觉到,我们和本村的知青已经有点同呼吸共命运的意思了。
鬼子进村村里怪事 (1)
我讲上述这个场景的时候,大家可能也注意到了,付校长连战同志并没有出现。他出现得确实比较晚。老师们在榆树下正要作鸟兽散的时候,他才从自己的住室里出来。和他一起出来的还有其他三个人:村支书,白知青,热爱普希金的诗人。
村支书领着诗人走到乔老师跟前。他指挥着诗人和乔老师握手。诗人接着又和别的老师握手。别的老师这会儿都看着乔老师,乔老师抬手把脸上的疤捂住了,他把另一半没有疤的脸转向了我们。这样一来,他就不吸引人了。我们都把目光投向了白知青,她现在已经不哭了。她站在村支书和付连战之间,就像鲜花插在牛粪上,显得更加漂亮,搞得我们都不好意思多看。当然,既然见到了她,我们就不会放过她的肚子。大家发现她的肚子并不像传说中那么鼓,这让大家迷惑不解。地震这年夏天,人们都传说可能要有地震。其实,可能有地震的说法,近几年来,每到夏天都要喧嚷一阵,人们一开始还有点害怕,到后来,就慢慢地觉得不以为意了。经常喊狼来了,可狼一直不来,谁都有理由怀疑到底有没有那么一条狼。
这一年的情况有点不同往常。往年,人们喧嚷一阵也就算了,可是这一年,越到后来,人们越是害怕,连那些总是有点不以为意的人,最终也害怕了。人们寻找着地震的迹象,迹象不找则已,一找就是一堆。乔凡喜家的一只母鸡近来像公鸡一样打鸣,他家只有这么一只母鸡,鸡舍就砌在窗下,乔凡喜不可能听错。李长庚家的狗最近经常跳墙,在院墙上跳来跳去的。李长庚起初还以为谁家的孩子跑到墙边拉屎了,后来,他发现墙两边连湿印都没有,这就排除了狗在找屎吃的可能。
李长庚也出来作证,说一点没错。他还说,为了让狗更好地起到站岗放哨的作用,他到公社大院的垃圾堆上给狗捡了十来根骨头。天气越来越热。启明爹是全村的寿星,他说他这辈子还没有遇到过这么热的天,他可不想就这样热死,所以他想到二十里之外的苗店去避暑,他的女婿在那里当民兵营长。福顺他爷对启明爹说:你还是拉倒吧,听说苗店已经有几个人热死了。人们甚至怀疑新闻的真实性:广播里说气温只有四十度,这不是胡扯吗?启明他爹分明看见水在太阳底下冒烟,像是快烧开了,怎么会只有四十度?在众多的奇迹之中,有我本人提供的一条奇迹。我对我爹说,福顺的牛这几天也不反刍了,嘴边没有白沫。我爹不让我到处乱说,可他本人却把这个消息到处乱传。上述事例似乎还称不上是什么事件,都还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近一年来发生的,能够进入枋口村史的事件,人们罗列了一下,这么一罗列,人们不由得大吃一惊,发现它们都是怪事:(1)根平媳妇生下了第六个女孩。根平现在已不觉得丢人了,他逢人就说:大家都看到了,并不是我本人不管用,而是老天爷在作怪,让我种瓜得豆。(2)云端姑娘大喜之日,还没有上轿,突然死了。这还不够奇怪,奇怪的是云端的女婿在迎娶的路上,也死掉了。这件怪事真让双方家长头疼,不知道该不该把他们埋到一块儿。(3)枋口突然来了知青,林彪在温都尔罕摔死之后,据说别的地方的知青已经有人回城了,这倒好,又给我们派来了知青。(4)知青们从未跟外村的知青打过架,后来倒是跟乔凡新打了一次,可是乔凡新和那个喜欢什么渔父啊金鱼啊的知青都坚持说没打过。既然没打过架,为什么要把乔凡新调到外村。乔凡新一走,枋口就只剩下付连战一个人是公办教师了,以后连标语、对联都没人写了。(5)丁奎莫名其妙死了。在人们忙着罗列这些怪事的时候,一件事发生了。这件事也可进入村史。这就是:(6)白知青进枋口小学当教师了,而且她当教师的第一天,就换上了裙子,说不定她连裤衩都没穿。没穿裤衩的女知青到学校教书,人们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鸡飞狗跳,连生女孩子,丁奎之死,白知青的裙子,这些连续发生的怪事,显然预示着更多更大的怪事将要发生。不敢往深处想了,一想头皮就发麻。
真是雪上加霜,就在这节骨眼上,那位热爱普希金的知青,提供了一条消息。他说他从他父亲那里得知,华北一带发生地震的可能性很大。他父亲在省里的什么地震预测中心工作,消息当然是非常可靠的。经常有人在路上截住他,问他地震是不是真的要来。他只说很可能要来,他从来不说究竟是来还是不来。他有时候还提醒人们,除了注意鸡和狗的动静,还应该注意河里的鱼类。他说,要是哪一天有成群的鱼往岸上跳,那就说明地震快来了。白知青到校之后,先教了一阵低年级的语文,才来教我们。
现在回忆起来,在白老师手下读书,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她喜欢把我们领到教室外面上课。每次上课前,都有人抢着抬那块小黑板。上课的时候,小黑板拴在一棵榆树上,树一摇,小黑板就乱晃;黑板一晃,就有人说,白老师,好像地震了。白老师看看黑板,又看看别的榆树,然后又盯着自己的脚看上半天。不要胡说,白老师说,不要自己吓自己。她这么一说,我们就开心地笑起来。有一天,没有一丝风,树叶也不动一下,这让许多人感到着急。后来,乔红军趁老师往黑板上写字的工夫,朝身边的一棵榆树连跺了几脚。我们都看穿了乔红军的心理,没等他本人说话,我们就不约而同、迫不及待地说:报告,白老师,地震了。
大家都这么说,显然不会有错,白老师也就很自然信以为真了。她张着嘴,仰脸看着天,好像地震是在天上发生的。这一次,大家可真的乐坏了,除了乔红军有点恼火之外,别的人都笑得气喘。千万不要认为我们是在捉弄白老师。虽然从效果上看,白老师是被捉弄了,可这种效果并不是目的。我们的目的其实很简单,也很可爱:我们都对白老师那副惊愕的样子非常着迷,在这种时刻,她不像是老师,她只是一个让人着迷的姑娘。特别是她在识破我们的诡计之后,闪现在嘴角的笑纹,更让我们入迷。
这一次,她愣了一阵之后,笑纹又出现了。我们一下子鸦雀无声,注意力全集中到她那张白净的脸上。既然这能使我们如此着迷,那么故伎重演就势在必行了。但是,付连战过来干涉了。我们上课的时候,他就在离我们不远的水井边洗衣服,我们上多长时间课,他就洗多长时间衣服,这已成了惯例。这一天,他把脸盆一扔(我们都听见了脸盆着地的巨响),走了过来。经过晾衣绳的时候,他忘记低头了,脖子被晾衣绳勒了一下,使他差一点仰面躺下。他整理了一下头发,拉了拉衣领,继续往这边走。他一直走到白老师面前,才把脸上的愤怒转为和蔼。这群孬种把你气坏了吗?他对白老师说。他把手伸了出去,似乎想和白老师握手,但他很快又把手收了回来。都是乔凡新教的,他是班主任,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都是跟他学的。他说这话时,声音压得很低,但我们还是听到了。当着学生的面,校长攻击一位老师(尽管他已经调走),使我们很感兴趣。不过,对他前面的那句话,我们很难认同,课下,没有人承认自己是孬种。我已经快习惯了。
白老师说。习惯了?付连战问道。你们看一看,你们把老师气成什么样子了?付连战转过脸,训了我们一句。他宣布下课,说要让白老师消消气。我们都坐在那里不动。付连战又喊了一遍,我们还是不动。第三次,付连战没有说下课,而是说:都给我乖乖坐好,不准胡说乱动。
如前所述,鬼子们进村之后,都住在大庙。最先搬出大庙的,就是白老师,她住进了学校。乔凡新调走之后,学校空出了一间房。那间房紧挨着水井,现在付连战搬了进来,他把自己的房间给了白老师。白老师经常到井边洗衣服,付连战听见水声,就会走出来,也来洗衣服。洗衣服的场景并没有多大意思,谁都见过,并不稀奇。有意思的是他们洗完以后的动作。通常是他们两个人各拎着衣服(或被单)的两头,面对面地拧衣服,就像拧麻花似的,他们朝相反的方向使劲。付连战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拧的时候,浑身都变了形,屁股上的肉都在抖动,从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看到他脖子上的筋都突了出来。白知青虽然年轻,可是拧不过他,所以她经常摔倒。准确地说,是随着他的不断加力,她在井边不停地更换站姿,换来换去,她就在井边的蕨类植物上滑倒了。她一滑倒,付连战就把拧好的衣服扔到地上,赶快去把她扶起来。他把她扶进房间,然后重新拐回来洗那件掉在地上的衣服(或被单)。
我们当然要把看到的事情给家长们讲,家长们对我们的讲述很感兴趣。我的母亲就很感兴趣。吃过晚饭,母亲通常会问我一句:你们的老师又洗衣服了没有?对此最感兴趣的是那对未生育过的中年夫妇。他们曾来过我们家两次(显然也多次到过别人家),而且是专为此事而来的。他们一来就说,你们家的小洱给你们说过那事没有?什么事?我母亲说。就是他们洗衣服的事。没有,他从来不说这事,他是个闷葫芦,什么都不说。然后他们就把我刚才讲过的事再复述一遍。他们家里又没有人上学,不知道他们是听谁说的。他们其实也不关心洗衣服的过程(这跟我一样),他们关心的是白老师的摔倒。他们说,这样摔来摔去,早晚会出事的。老付没安好心,想让我们断子绝孙。想起来了,原来他们关心的是白老师的肚子。毕竟还没有流出来嘛,母亲安慰他们,没有听说有什么东西流出来,你们不要胡思乱想。还敢等流出来,流出来不就晚了?他们反驳我母亲,并且抱膝摇晃,叹息不止。
鬼子进村村里怪事 (2)
当然,问题的另一面也提出来了。即白老师对此事究竟是什么态度:她是不是也乐此不疲?他们提到了一个典故,《三国演义》里的那个著名的典故: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白老师也愿意这样摔下去吗?是要摔到孩子流出来为止吗?如果这个说法能够成立,那这对中年夫妇就应该死心了。孩子装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