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诗学-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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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每隔两三个星期,他们就会见一次面。如果是她来郑州,她就会在这里住一个晚上(也只能住一个晚上,因为她的节目一星期要播三次)。她不住他家,她每次都先在附近的一个旅馆里安顿好,再打电话让他去。
只有一次是个例外,那是在临近春节的时候,那个小旅馆里住满了人,她只好在他这里住了下来。可那天,他们几乎没有怎么睡,他们先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然后回到他家里,默默地吃着从街上带回来的快餐。
孙良吃得很认真,把菜叶上凝结的浮油抖掉之后,再填到肚子里。她说她正在减肥,不能多吃,但她喜欢看着他吃。她问他最近写了什么文章,她想带回去看看。他说好长时间没写了,不是没东西可写,而是觉得自己写下的每一句话,别人都写过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那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如果你想看什么书,你就从上面拿好了。”她的手在膝盖上拍了两下,坐在那里没动。她好像被地板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封信,是他写给妻子的信。
他对她说,那信虽然很短,但抄它还是费了一些时间,因为他想把它写得尽量工整一些,漂亮一些。他说,他的妻子也喜欢看他的字,那是她和祖国惟一的联系。
有一年冬天,一个星期六的午后,他正在午睡,突然被她的电话吵醒了。她说她现在就在郑州,让他到奥斯卡饭店附近的那个公园里去见她。他在新买的市区交通图上查了一阵,才搞清楚那个奥斯卡饭店就是以前的中原酒家。
那里距他的住处并不远,他还有时间把脸、头发收拾一下。刮胡子的时候,他一不小心把耳垂刮了一下。他小心地在那里涂着药水,突然发现有几根白发支棱在鬓角。她已经在公园里面等着他了。
正对着门口,是一个用冬青树修剪成熊猫形状的盆景,远看上去,就像一幅卡通画。她就站在那里,一些暗红色的落叶在她身边拂动着。他们边走边聊,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聊到了她的丈夫。她说,这次她是和丈夫一起来的,她的丈夫正在宾馆里开会。
“他常来这里开会,接见别人,或受别人接见。”她谈到自己并不厌恶丈夫,尽管他从未让她感到幸福,但也从来没有给她带来过什么痛苦。他们继续走着。她谈到她的那些听众非常可爱,也非常可怜,因为他们从来听不到她真正的声音。“只有你是个例外。”她说,他纠正她说,不是可怜,而是可爱。
他们这时候真的看到了许多可爱的人。那是些孩子,他们在一个滑梯上爬上爬下。像往常一样,在散漫的交谈中,有什么最紧要的话题好像随时要跳到他们之间。他们踩着悬铃木暗红色的果球,绕过了一个小树林,在金水河边坐了下来。她把脸埋到双膝之间,小声地哭了起来,那声音跟她平时说话的声音一样喑哑。
他想像着能用什么办法来安慰她。他对她说,他真是在爱她,但这似乎并不顶用。是的,如果她现在明白无误地对我说,她也深爱着我,那又顶什么用呢?如果现在是我哭了起来,她又会怎样安慰我呢?于是,他又想像着自己哭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好在天黑之前,还有一段时间可以让他想像,所以他并没有感到事情过于棘手。周围的灯光慢慢亮了,在他们面前,是金水河黝亮而细碎的波纹。
朋友之妻车票已经买了
怎么拍打方向盘都没用了。五月底的这个午后,暴雨过后的汉州变成了一片泽国。杜蓓很自然地想起了威尼斯。三个星期前,她刚从意大利回来。她在波伦亚大学做了半年访问学者,研究符号学。回国前夕,她还去过一次威尼斯。在发给丈夫的一封电子邮件中,她说威尼斯太美了,那些古典建筑就像水面上盛开的睡莲,映在窗玻璃上的水纹,温柔得就像圣母的发丝。她对丈夫说,要不是因为我还爱着你,哼,我才不回去呢!在另一封邮件中,她说她要向政府建议,在汉州多挖几条河,有了水城市就有了灵性。
她万万没有想到,几个星期后,上帝——回到了国内,或许该称老天爷了——竟以这种方式满足了她的愿望,眼下,枯枝败叶和花花绿绿的塑料袋打着漩从她的桑塔纳旁边流过,向前面的铁路桥下汇集。那里地势更低,有个女人水过来的时候,积水竟然一直淹到了乳房。停在她面前的是一辆黄色面的。司机的光头伸出车窗,就像一只吊在墙外的青皮葫芦。他不停地向后看,显然想找个车缝儿倒回去。那条汗毛丛生的胳膊也悬挂在车窗之外。她隐约看见上面刺着拳王泰森的头像,她曾在电视上看到泰森的胳膊上刺着毛泽东的头像,看来偶像也有偶像。这位拳王的崇拜者也喜欢用拳头说话,眼下他就一边张望,一边捶门叫骂,意思是要和市长的姥姥做爱。
“做爱”这个词在杜蓓的耳膜上停留了片刻,她立即想到了放在坤包深处的那盒避孕套。那是丈夫喜欢的牌子,“风乍起”,上面还标明是激情型的。她想起来了,丈夫当知青时写过的一首诗,名字就叫“风乍起”。她的丈夫早年是个诗人,现在是国内著名的哲学教授。杜蓓出国前一个月,他调回了上海——他原来就是个上海知青。他和前妻生的儿子已经快上中学了,为了儿子能接受更好的教育,他把儿子也带去了上海。
年底以前,杜蓓也将调到丈夫身边。她还在国外的时候,丈夫就在电子邮件中对她说,他已经快把她的调动手续办完了。“一共要盖三十二个章,已经盖了二十多个了。”没想到一个哲学家为了她每天在俗世中穿行。她不免有些感动。她回国的时候,丈夫本来要赶到北京机场接她的,可由于他招收的博士研究生要来参加复试——他说,其中确有两个好苗子,也喜欢写诗,令他想起自己的青年时代——他不得不取消了这个计划。她自己呢,因为一些必不可少的俗事需要处理,所以也没能去上海看他。如今,事情总算忙完喽。按照原来的计划,杜蓓将乘坐明天凌晨一点钟的火车赶赴上海。光头司机再次捶门叫骂的时候,她想,骂得好,Fuck!骂得好。如果儿子没在车上,她也会骂上几句的。
这么想着,她赶紧回头看了一眼儿子。儿子今年五岁了,在她出国期间,一直由退休的母亲和小保姆带着。儿子和她很生疏,她回国几周了,还没有听他叫过一声妈妈。这天,他之所以愿意跟她出来,是因为他喜欢坐车兜风——这是在儿童乐园里坐碰碰车养成的习惯。
她曾亲耳听见他说过几句粗话,并为此揍过他。母亲告诉他,那些粗话都是从幼儿园学来的,这个年龄的孩子正热衷于模仿各种粗言鄙语,而且一学就会。眼下,儿子踩在后座上,好像被别的东西吸引住了,似乎并没有听见那些粗话。“我也要坐唐老鸭。”儿子突然说。“唐老鸭?”透过车窗的后视镜,她看见了儿子所说的唐老鸭。那是一支三轮车队,每辆车的车篷上都画着几只唐老鸭,上面喷着一行红字:下岗工人,爱心奉献,护送宝宝,风雨兼程。
三轮车司机愁容满面,车上的孩子却兴奋得哇哇乱叫。后来,当其中的一辆三轮车突然翻倒,几个孩子真的像唐老鸭那样在水里乱刨的时候,杜蓓赶紧揿动按钮,把后面的车窗关上,因为她担心吓坏儿子。但儿子不但不领她的情,反而捶着玻璃,喊着打开打开,这一次他不提唐老鸭了,他说的是小恐龙。“咦,小恐龙,小恐龙,淹死他,淹死他。”
小恐龙们的挣扎引起了众多人的围观。和她的儿子一样,他们一个个都笑得前仰后合。她想,应该教育孩子学会爱,学会怜悯,学会尊重他人,不能让他和那些丑陋的围观者一样麻木不仁。但眼下她无法给儿子上课了。她得考虑如何把车开出这片水域。那辆桑塔纳是借来的。去上海之前,杜蓓要开着它到郊区去见一个人。一个她不愿见到的女人。
她名叫引弟,是丈夫的前妻。一想起引弟这个名字,她就想笑,太俗气了。她的几届学生当中都有叫引弟的,无一例外,她们的父母当初都想生个男孩,好像给女儿起上那样一个名字,他们就能够如愿以偿,引弟的父母是否如愿以偿了,杜蓓并不知道。她所知道的只是,引弟比丈夫还大一岁。据丈夫说,当知青的时候,他曾叫她引弟姐姐。上个星期五,杜蓓首次向丈夫透露,她终于可以抽出时间到上海看他了。她原以为丈夫会喜出望外,没料到竟受到了丈夫的劝阻。丈夫说儿童节快到了,他很想见到小儿子,还是他回来算了。当她表示可以带儿子同往的时候,丈夫又说,她的调动表上还有两个空格,需要在汉州盖章,他想趁此机会把事情办了。现在想来,丈夫的最后几句话确实非常入耳,把她都感动了。
他说她在国外漂泊已久,难免身心疲惫,现在最需要的是静养,总之无论依情依理,都应该是他回来看她。事情似乎就这么定了,几天来她怀着感激之情,安排小保姆拆洗被褥,打扫房间,并把自己的母亲打发回了老家,准备迎接丈夫大驾光临。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昨天凌晨,丈夫竟然打来电话,说自己要在儿童节之后才能回来。他的理由似乎很充分,说自己突然接到通知,要出席一个重要的学术会议。丈夫嗓音疲惫,咳嗽个不停,还伴之以吐痰的声音——他解释说,因为急着准备发言材料,也因为归心似箭,他一宿没睡,烟抽多了,听得出来,他是歪在床上讲这番话的,床的咯吱声隐约可闻。
在波伦亚大学访学期间,受一些好吃懒做的女权分子的影响,她也养成了睡懒觉的习惯。但昨天早上,她放下电话就爬了起来。稍事装扮,她就打的直奔火车站。她的耳边不停地回放着丈夫的电话,以及床的咯吱声。七年前,她和他一起去云台山参加哲学年会。那时候,她还是他的研究生。会议结束的那天,他们并没有立即返回学校。
那天晚上,他们第一次睡到了一起。当时她还是他的研究生,他也没有和前妻离婚。她清楚地记得,第二天早上,他歪在床头给前妻打了个电话,他告诉前妻,会议延期了。他打电话的时候,她就枕在他的胸前,用手捋着他的胸毛。他呢,一手握着话筒,一手捏着她的耳垂。她还记得,当时,他也向前妻提到了这个词——归心似箭。她还记得,当时她生怕自己笑出声,就翻身下床,想躲到卫生间里去。记忆之中,尽管她的动作像蝴蝶一般轻盈,但她还是非常担心,床的咯吱声会通过话筒传到另外一边。
从汉州到上海,每天有两趟车,一趟是凌晨一点钟,一趟是中午十点钟。由于临近假期,两个车次的卧铺都已早早售完了,她只好从票贩子那里买了两张,是凌晨一点钟的票。在国外访学期间,她的导师Umberto(恩贝尔托)先生教育她要掌握所谓的“符号感知”能力,也就是“只凭动作鉴别信息”。
但是,在混乱的汉州火车站广场巨幅的液晶广告牌下,尽管那个票贩子以女儿的名义发誓车票不假,她还是吃不准它的真伪。有什么办法呢,她只能祈祷它是真的,捏着那张高价车票,她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把这事告诉丈夫。不说吧,他肯定会把这看成偷袭;说吧,他会觉得她不可理喻。后来,她还是决定告诉他。她相信,丈夫没有理由胡搞,像她这样才貌双全的女人,他到哪里去找呢?除非他瞎了眼。如果他真的瞎了眼,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离掉就是了。不管怎么说,主动权都掌握在自己手里,根本犯不着去看对方的脸色。
当初去意大利的时候,她也只是象征性地征求了一下他的意见,最后还不是由她说了算?这么想着,她都有点同情对方了。是啊,说穿了,我到上海看他,就是对他的恩赐。随即,她便想象丈夫正在出站口迎接自己。上海正是梅雨季节,所以他手中还应该有一把伞。为了与年轻漂亮的妻子相配,他还新染了头发。他的另一只手也没有空着,正挥舞着一束鲜花……这些美好的情景深深地激励了她,所以还没有走出车站广场,她就掏出手机给丈夫打了个电话。
她告诉他,车票已经买了,买了两张。她说,因为她听出他在咳嗽,还有那么重的痰音,她很不放心,临时决定去看看他。这一次,轮到丈夫感动了,他说自己只是轻微的头疼脑热罢了。很快就会好的。劳夫人的大驾,他实在过意不去。打完电话,她的心情好多了,出气也均匀了。在车站超市,她买了几只薄如蝉翼的内裤,夏奈尔牌的;她还顺便逛了逛超市里面的书店,她还意外地发现了一本新版的《朦胧诗选》,里面收录了丈夫在知青时代写的两首诗:一首《向往未来》,还有一首就是与避孕套同名的《风乍起》。她想都没想,就把它买了下来。
到了晚上,她歪在沙发上翻着那两本书,同时命令小保姆给她的手指甲、脚指甲涂上蔻丹。她睡得很香甜,连儿子尿了床都不知道。为了弥补自己的歉疚,也为了和儿子联络感情,早上起来她上街给儿子买了一套衣服,还买了一顶新式的遮阳帽,上面印着预祝北京申奥成功的五环图案——以前她总是觉得举办奥运是劳民伤财,可这会儿她觉得如果真的申办成功,她和丈夫一定以儿子的名义为奥运捐款。在超市门前的小摊上,她还看中了一把瑞士军刀。她想,见到丈夫以后,她可以告诉他那是在意大利买的,地道的瑞士货,为的是他多吃水果,但回来以后,她就接到了丈夫的电话。
丈夫的声音很急切,他说早上起来,看到了邮差送来的引弟写给儿子的信。引弟和他离婚以后,调到了老家的一所乡村医院。那封信就是用医院的信封寄出的。在信中,她问过了儿子的学习和生活,嘱咐完儿子要听爸爸的话,然后说她答应儿子的要求,不久就来上海和儿子一起过儿童节。现在已经是五月二十九号,再过两天就是儿童节了。他说,看过信,他赶紧和前妻所在的医院联系,医院里的同事告诉他,引弟前两天就请了假,到汉州去了。
“她还不是想见你?”“瞧你说的,她不恨我就是好的了。她就是想儿子。如果我没有猜错,现在她应该在汉州。为什么?因为济州没有来上海的车,她只能在汉州上车。你最好能见到她本人,劝她别来了。你可以向她说明儿子放了暑假,我就把儿子送到她身边。”“你的引弟姐姐怎么会听我的?”“她当然会听你的。”他说,“她善解人意。她以为你还在国外呢。如果她知道你回来了,她是不会来的。”这句话让杜蓓很不舒服。她马上想到,她出国期间,引弟一定去过上海多次。她每次都在他那里住吗?哦,这还用问!她简直傻了,因为这几乎是肯定的。想到这个,杜蓓就想把话筒扣掉。
不过,她没有这么做。稍事停顿之后,她对丈夫说:“还是她看儿子要紧,我就把这个机会让给她吧。”他显然急了,告诉她不要胡思乱想。她听见丈夫说:“就算我求你了,请你看在孩子的面上,劝她最好别来。她来了,孩子心里会有波动。孩子要考中学了,搞不好会考砸的。果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