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儿-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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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医生答:“照我看,其实你已经准备好了,邓小姐,你条件优秀,自雇,不必理会上司下属目光,请把握机会。”
“明白,〃志高忽然问:“医生,你有孩子吗?”
梁医生迟疑一下,终于答:“我不能生育,已失去机能。”
“啊。”
“我们再联络。”
志高躺到床上,悠然入睡。
忽然觉得有人伏在她胸前饮泣。
“谁,〃小小的幼儿,〃维樱?〃不,不是维樱,是另外一张可爱的脸,紧紧揽住志高不放。
电光火石间志高明白了,〃呵,”她温柔地说:“是你。”
小孩点点头,抱得更紧。
志高落下泪来,轻轻抚摸她的软发。
这时,闹钟骤响,把她唤醒,志高睁开双眼,只听见雷声隆隆,是一个雨天,唷,需早些出门,以防交通挤塞,匆忙间把梦境忘却大半。
幸亏到得早,独自在办公室应付了许多事,同事们才落汤鸡似的赶到。
子壮最后出现,已近十一点,她面孔上有一道瘀青,敷着厚粉,仍然看得出来。
电光霍霍,志高连忙吩咐:“把插掣接到稳定器上,以免电脑失灵。”
然后进子壮办公室去。
“发生什么事?”
子壮不出声。
志高轻轻说:“想谈话时叫我。”
她刚想走出去,子壮自言自语:“我已经做得最好,再也不能做得更多。”
志高转过身来,〃既然这样,你大可心安理得。”
“可是,有人嫌我不够好。”
“那么,是那个人不合理,要求繁苛,与你无关。〃志高说。
“志高,真不是我的错?〃子壮问。
“你我自小一起长大,你的事,我全知道,你做哪一件事不是尽心尽意,对得起他朱家有余。”
“志高,你都知道了。”
“子壮!〃她过去拥抱好友:“我真替你不值,但是你一定要振作。”
“你早已风闻?为什么不告诉我?”
“子壮,我什么都没听过,只是这半年来我几乎没见过朱先生,他去了何处,有些什么好消遣?”
子壮颓然掩脸。
“我让你静一静,记住,你我是文明人。”
有人叫她:“邓小姐,这边。”
厂方带了样办来,工程师找志高研究,大家都有点兴奋,市面上从来没有这样轻便易拆的婴儿高凳,而且,售价不贵。
“立刻寄到美国去给出产商批准。”
他们出去了。
下午,志高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她跑到政府机关去找朱友坚。
经过通报,才发觉他已经升任助理署长,下属语气很尊重,请志高在会客室等。
不一会儿,他出来了,看见是志高,有点意外,仍然满脸笑容:“稀客。”
志高开口:“阿朱,我与子壮,姐妹一般,不必客气了。”
“喝杯茶。”
“你高升了。”
“微不足道,整年薪酬,不及你们一张定单,子壮不屑搬入宿舍,生育也不愿住公立医院。”
“呵,是妻子太能干了。”
“不,志高,不是这支老调,她三头六臂我都能接受。”
“那是什么呢?”
“我得不到妻子的心,我只是一只配种猪!〃他敲打着胸膛。
志高张大了嘴,十分错愕。
“志高,你未婚,你不会明白夫妻间恩怨。”
“有第三者吗?”
朱友坚不出声,那即是表示心虚。
“事情已去到什么地步?”
“昨晚,我提出离婚。”
这时,窗外电光霍霍,志高问:“你敢站到窗口前边去吗,你不怕雷公劈杀你?”
朱友坚立刻走到窗前,索性推开窗户,一阵雷雨风把案上文件吹得翻飞。
事情没有挽回了。
“孩子们呢?”
“让我定期探访已经十分满足。”
“维樱只得半岁。”
“一切都是我的罪过。〃他只图脱身,不想申辩。
志高指着他:“你会得偿所愿。”
朱友坚发话:“她有你撑腰,还有什么做不到?你们根本不需要男人。”
“不是你这种男人。〃志高转身离去。
刹那间因为子壮的悲哀大过她的创伤,她忘记自己的遗憾,为子壮落下泪来。
志高到子壮家去,叫是叫朱宅,公寓由甄女士独资购买,实在同朱友坚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的确有小朱先生小朱小姐住在这里。
女佣来开门,志高看见维平来探视一下,然后同兄弟说:“那女人来了。”
子壮闻声走出来,招呼志高,她神情有点呆滞,不声不响,客厅一角放着两只黑色大行李箱,司机走近,用力拎了出门。
维扬意味着什么不妥,张望半晌,又回房去。
补习老师说:“过来坐好,还有三条算术。”
仍然一屋子人,少了一个只是晚上回来睡一觉,又不等他发放家用的男人,也许全无不妥。
志高走近一看,只见四年级的维扬已在做几何中的三角问题。
嘿,三角,多么凑巧可笑。
六
志高回到客厅问子壮:“行李送到什么地方去?”
“他的办公室。”
“那不是等于赶他走。”
“你说得全中。”
“全无挽回了。〃说什么都有丝惋惜。
“不错,但是,人生极难说永不,倘若缘分未尽,又有另外一个故事。”
讲得这样理智,可见是没得救了。
子壮问她:“你为什么这样难过?”
“子壮,十年就这样掉进坑渠。”
子壮却不赞同:“志高,记得吗?高中我俩已经决定创业,拒做小文员,结不结婚,嫁不嫁人,我都会实践志愿,这十年我过得充实,没有遗憾。”
志高放心了:“我很钦佩这种光明的想法。”
“我还有三个可爱的孩子,你别看维平维扬还小,有人欺侮母亲,他们会来拼命。”
“我相信他们会。”
子壮疲倦了,用手撑着头:“公司家庭两边兼顾,累得说不出话来,我想告长假,带孩子们去欧洲住几个月。”
“你爱怎样就怎样。”
子壮失笑:“你最宠我最了解我,嫁你最好,一屋两女,天下太平。”
志高骇笑:“人家听见了会怎么样?”
“记得小人儿公司成立时人家怎么说?”
“不消三个月就关门。”
“所以,不必理人家说什么。”
这次谈话触动了志高心中一个结。
维樱哭了,子壮立刻去探视。
志高告辞回家。
她躺在大梳化里冥思,忽然起来与梁医生通话……
“可是,我不认识那个人。”
“要真正认识一个人,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啊!甄子壮又何尝认识朱友坚。
“我想约一个时间。”
“欢迎你,明日,医务所会同你联络。〃梁医生回覆。
志高熄了电脑。
她回到床上去,那样大的一张床,志高永远睡在左边一小角,每次换床单的时候,只有一点点绉,看这张床就知道她生活单调。
心灵的空虚却与这张床无关。
第二天,志高听见子壮吩咐秘书找室内装修师:“趁三个月大假,家里换一个样子,反正家具已残旧不堪〃,又约旅游公司安排旅程。
不过她眼神里,掩不住丝丝无奈。
凯菲大惑不解:“为什么学校从不板我们如何应付失败的婚姻,净学平方根及地球板块游离,有什么用?”
“让我们办一家女性实用中学。〃志高说笑。
“我赞成。”
在公司,会办事的人多,一个上午,子壮的需求已经完全达到,当然,她亦付清了全数款项。
志高听见子壮同助手说:“通知朱先生我们下星期一出发,孩子们会同他联络,假使他愿意,留下电话号码。”
到底是个办事的人。
下午,律师来了,子壮签字。
每个太太都应该如此洒脱,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千万别拖拖拉拉阻碍,不,不是他人,而是自己的前程。
律师说:“我们会把文件送到朱先生公司去着他签署。”
“拜托。”
子壮开始分配责任,把手头上工作下放,一清二楚,她是个天生管理人才,化繁为简,息事宁人的高手。复杂人事往往迎刃而解,但,她解决不了自己的家事。
最后她说:“有什么问题,还有邓志高在这里。”
“你看,谁没有谁不行呢,三个月后,回得来就回来,回不来,公司一样运作。”
志高还想说她几句,接待处说有人找邓小姐。
原来是方太太着人送水果糕点上来。
全体同事,位位有份。
稍后,梁医生来电为她约了时间。
下班,方太太又来接她同往儿童医院。
她俩先穿上白袍戴上口罩,然后,看护把小小婴儿放在她们怀中。
这样嘱咐:“可轻轻摇动,或贴在怀中。”
婴儿皮肤紫僵,个子瘦小。
看护说:“啼哭时请两位不要惊怕,婴儿在胎中已有毒瘾,现正接受治疗。”
看护走出去。
方太太叹口气:“唉,生命有时真是一种浪费。”
志高微笑,隔了一会儿才说:“一个八子之母再度怀孕,她贫穷,患梅毒,你是医生,会否劝她放弃第九胎?”
方太太答:“呀,当然。”
志高说:“如果是,世上就没有贝多芬伟大的音乐了。”
“子壮,你知道得真多。〃方太太说。
“爱读闲书呀。”
方太太点头,〃世事不由我们下定论。”
“可不是,近年家长那样溺爱子女,个个悉心栽培,可是,人人都能成为天才吗?我见过许多精英的下代像傻子一般。”
怀中婴儿舒适地扭动一下,她俩立刻专心拥抱孩子,不再说话。
她们离去的时候看见两位老先生披上袍子进来。世上,好心人仍然不少。
志高说:“方太太,或者,你愿意回学校去修一个课程。”
“沃林也这么说过。”
“你读过预科吗?”
方太太笑,”我有经济系文凭。”
“失敬失敬,为什么不做事?”
“那时,有种误解,女子不得已才出来赚钱,叫做抛头露面。”
“是,会遭男同事吃豆腐骚扰。”
“所以,没想过上班。”
志高说:“今日仍然有这种情况,但是,已有经验应付,有人还懂得利用这种利害关系高升。”
“时势不一样了。”
“你可以再选读一科。”
方太太摇头,〃压力太大,我应付不来。”
志高也笑,”我想到各式测验考试,也噩梦连连。”
一辆车子驶过来,司机正是方沃林。
“来,志高,送你回公司。”
“方太太,你呢?”
“我逛街购物,是中年太太陋习,你别理我。”
志高上车。
但她要去医务所,没有时间应酬方沃林。
他却像是有阅心术,笑笑问:“不等我?”
志高信任他,知道他见惯世面,开得起玩笑,闲闲地笑,〃等到几时去呢。”
“海枯石烂,第十二个永不。”
志高轻轻说:“然后,你来敲门,门一打开,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太走出来,颤巍巍问:‘亲爱的,你找我?’”
沃林诧异,〃多么好的想像力。”
志高伸手出去,抚摸他会笑的眼睛,”我有一个朋友,整个青春期暗恋她的讲师,毕业后努力工作,获得成绩,母校邀请她回去演说,她满以为看到他,仍然会有振荡感,一直在我面前吟拜伦的诗:“'假使我又见你,隔了悠长的岁月,我如何致候,以沉默以眼泪。'”
“她可见到了他?”
“见到了,一个中年胖子走出来,秃了头顶,热诚招呼她。”
“她怎么说?”
“她说她好似侮辱了拜伦。”
方沃林为男方不值,〃或许,他仍有一颗高洁的心。”
“人类好色,尤其是都会人,对无形无臭的美德不感兴趣,你看城中几个美女被追捧成身价百倍就明白了。”
“你呢,你也那样肤浅吗?〃方沃林说。
“方家全属俊男美女,你有什么抱怨?〃志高说。
方沃林把车停下眺望风景,”我以为总有一日人会衰老,你若爱惜一个人,就不会嫌他色衰。”
啊,他是在批评他父亲。
志高看看时间,〃请送我返公司。”
沃林点点头。
这个可爱的大男孩,做他的朋友最好;无话不说,推心置腹,一旦成为密友,立刻会患得患失:他晚上去了何处,他为什么同那女生这样亲匿,他可想结婚……
除出十八或二十二岁少女,谁都不应再受这种折磨。
“周六请来我家吃饭。”
志高笑笑没有答应。
“喂,我亲自下厨,请莅临捧场。”
志高笑了,〃那么,七时正来接我。”
医务所是另外一个世界。
冰冷、静寂、灯光幽暗,已尽量装修得舒适,但是求诊者仍觉得无情。
看护嘱志高更衣,一件纸质袍子,即用即弃,鸏生、简便。
医生进来了。
“邓小姐,幸会,我是梁蕴玉医生。”
志高坐在一角,脱下了衣服,有点无助。
梁医生笑笑说:“别紧张,接鸏一段日子鸏,诊所会成为你最常到的地方。”
她为她检查,〃一切正常,你是本诊所罕见的无风险求诊者。”
志高不出声。
“看护会给你时间表,每一项规则必须遵行,定期注射,记住,戒鸏戒酒,一日不可多过一杯咖啡或茶。”
志高点头。
梁医生说:“这是私人问题,你可以不答,邓小姐,你可打算向亲友公开这件事?”
志高笑笑,”我性格较为孤僻,极少提及私事,朋友数目不多。”
梁医生笑,〃这样有主见,毋须心理辅导。”
志高换回衣服,在看护处取了时间表,驾车回家。
她去看子壮,他们正在收拾行李,两个保母随行,浩浩荡荡,阵仗惊人。
还有装修师在量度尺寸,布料墙纸样办堆在桌上。
子壮喜欢忙得发昏,这样无暇思想人生其他问题,省却不少烦恼。
“志高,你来帮帮眼。”
蓝图摊开来,只见所有墙壁都好似要凿掉重建,志高不以为然。
她说:“孩子们房间无论如何要留下来,还有,保母住宿面积不可减少。”
“甄小姐说男主人卧室及书房可以删除。”
“嗯,多出五百平方尺。”
“是,正好改作儿童游戏及工作室。”
这点志高并不反对。
志高忽然问:“墙壁为什么髹上绿白宽条?”
“邓小姐,流行这式样。”
“谁若把我家墙壁搞成这样,我会报警。”
装修师笑不出来。
子壮过来仲裁,〃净色好了,深浅不同的乳白最美观,把色办给我。〃快刀斩乱麻,她挑了十来个深深浅浅,不同的米色。
志高说:“你交给我监工好了。”
装修师噤若寒蝉。
“三个月内一定要起货,否则这一家六口会喊救命。”
“没问题。”
“你有信心起货就签署这份合约,否则照例赔偿。”
装修师苦笑:“两位真精明。”
志高忽然抬起头来,笑笑说:“精明?差远了。”她与子壮都不算聪明,自尊心太强、太自爱、太有原则。
当下她轻轻说:“一个人,总得保护自己。”
那装修师忽然意味到其中一丝辛酸,释然,〃是,邓小姐。〃他投降了。
“邓小姐,还有什么意见?”
“以实用与舒适为主,维平喜欢飞机,维扬喜欢坦克车,他们的妈妈最爱紫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