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编零-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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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心里想:这人比我年轻了许多,光阴在摧毁我,却成全这个人。
但另外一些时节,到他那里去,也常见到他躺在床上,似乎生着一种气,问他“写了什么”时,总说“什么也不写”。
他似乎是在为人类的愚蠢生气,为自己同愚蠢作战而疲倦了,也不能不生气。我明白那个,我一定明白的。但在他那一方面看来,我却是个连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人;对于自己的缺少自信,对于自己的稿件随意卖去,对于钱的不打算,对于约稿信用的不遵守,都是他常常说到我,证明我是不能明白自己的。可是一个不明白自己的人,却并不失去了了解别人的权利。所以由我这一面看来,似乎觉得他也有些自己不明白处。他不大赞同我那种“自苦”,我也不大赞同他那种“自苦”。
他望到那个理想的高峰
到了秋天,我过武汉大学校去教散文。在学校里,则从一些同事方面,学习明白一些事情,出外去就碰到兵,碰到剃头担子,有时节,还碰到杀人。我的耳目为这个平庸而且愚蠢的世界所迷惑,在这里,我能找寻到一些十年来失去的颜色同声音。我重新如一个无业的小小人物,傍到那些街墙脚下,或插在一堆肮脏群众里面去,看一件新发生的事体。我为看那个为刀切下血淋淋的人头,同那些还安置在许多人的脖颈上的肮脏人头,总使我感到一种极其深刻的痛苦印象。
在那种情形下,我的忧郁就是我的娱乐。我实在无从挣扎脱出过去现实的凄惨景象,并且还始终得生活在这种可怕景象中。
间或我为这个海军学生写信,想象的不端方处,不庄重处,没有隐讳的说出,他的回信总很简单。有一次却在信上说了那么一些话语:“休,你说的全是空话,同你做文章差不多!你受的苦永远是你自己想象的苦,这种苦却毫无可疑,同时在你生活方面,却是不能离开的一种东西。你想到的比别人都多,比别人都危险而且野蛮,同时也比别人更显得少不更事。你想的都不是你要做到的或你能做到的,干吗你不想一点像比文章还切实一点的事情?”
得到这个信时是十月间,那时我想切实一点就是应当还一点约稿旧帐才好,就写回信告他,说我准可写两万字文章,做一点切实的事给他看。但这个月结果,我像是又谎了他,谎了自己,什么文章也写不好。
文章既写不下去,学校方面三点钟的书也教得并不好,到了今年一月,我想我应当回到上海去了。到上海后,就照他们所说的那个地址去找寻他们。两人都没有在家,只见到床边摇篮里,一个大头圆脸的孩子,侧身睡在那里。桌上写了一个字条,说:“休,你来时,坐坐,同摇篮里的小孩玩玩,我们到×点才回来。”玩了一会,看看两人还不回来,我到后只好走了。
在另一个熟人处,我就听到一些关于他们两人的“谣言”,因为这些谣言同在南京听到的差不多,都似乎十分荒唐。
我以为不外乎一些昧于事实的人的误解,或依照上海小报风气,一些好管闲事的浅薄者流的传语。那时还有一些属于我的很古怪的话语,我心想,这倒是奇异的事情,半年来上海一切都似乎没有什么改变,关于谣言倒进步许多了。
第二次我到这海军学生那里去的时节,见到他们时,我就问到那些谣言。那个睡在床上照料小孩子喝牛奶的小母亲说:“我们多了一个小孩,却反而很少人知道,这事倒很有趣。”
小孩子爸爸说,“把任何消息放大,是住在上海地方的闲人一种特别本领。”
我把从南京就听到关于这两人的事情,说了许多,两人都只是微笑。这海军学生望着小孩说:“小孩若是会说话,就会告给你,这两个月来,为了他,做爸爸的同做妈妈的如何过日子。”那小孩出世还不到六十天,已经会望到人笑,且似乎懂得别人对他笑的意思了,一张小小的脸,为房中炉火逼得绯红。望到那个小孩,我心里就想,六十天的生命,就古怪到这样子,那么半年来一定也可以使一个人做出一点别的事情的。
我那时同一个朋友住在北京路清华同学会宿舍里,那里食堂的面好,所以他们到我那里吃过几次面。因为我初从武昌来,半年中许多朋友都不能见面,听到我回了上海,所以其他朋友来到我那里来相看的也很多。凡是同这两人不相熟的,总说及那些仿佛谣言的事情。大家都注意到这点,证明大家都很关心同时也还闲暇,因为我觉得一个人若缺少闲暇,是不至于那么注意那类事情的。
可是从这海军学生更见得消瘦的脸上,我仿佛看到了一些秘密。在这个人生活上,有些使他十分劳悴的事情,没有机会可以好好休息,那是毫无可疑的。在这个人生活上,有一些事忙着,而这事情又显然是为一个极严肃的同时也是极艰难的企图,使他不能不忘了自己,这也是毫无可疑的。
我明白那个决定的姿势,那种看生存为一种力的价值,而有意识的处置这力到一个理想上去的极美的姿势。我似乎明白得比有些自己那么作去的人都多。那时另外有个熟人,恰恰在长江中部迈了最后一步,我为那个消息所惊愕,同时我的爸爸(二十年来我们只见过两天)在故乡去世的消息,又初初得到,尊敬那些死者,照那些死者的志愿而继续做去,是我们活人能做的唯一的事。为了这个感觉,我尊重这个海军学生比别人都深,但同时我更以为那些谣言是不可尽信的谣言了。因为稍后一时他就同我说到他的能力,同在自己所估计到的能力下,他适宜于做些什么事。
他以为他使用最方便的工具还是一支笔,他不能同这个分手,并且也永远不想放下它。一群读者对于他能作一种向前的鼓励,他不愿同笔离开,也不愿同读者离开。但是,这支笔,在某一时节希奇的情形里,为了读者的原因,它是不是还适宜于写一点平常美丽悦目的诗歌,或一篇轻灵潇洒的故事?善于注意到读者温柔的心情,已经有了那么多作者;还有那些已经“粗暴”了的,或始终在“粗暴”生活里培养的感情,是不是也需要人更严肃些给以应有的注意,是不是恰需要这个人去注意关心?
这海军学生,他知道他的笔,应当向哪一方。他不追赶时髦,却选择许多自命为“聪明人”或根本瞧不上眼,或已中途遗弃的一个方向。他望到他那个理想的山峰,是那么远,那么同事实相悬绝,但他能目不旁瞬,十分诚恳的在那理想里度过每一个日子。
这个近于自苦的决定,和尚一般诚实谦逊的态度,勇气悍然的生活,任何熟人多怀着敬重态度加以注意的。那时节,所谓因“派别”不同而发生的文学论战,以及在各种刊物上常见的互相丑诋造谣事情,已成为一个故事,被那些成名的战士同成名的教授带走了。在国内,上海一个地方,已没有一个左翼作家的文学刊物存在,但同时也就不再听到什么人还好意思说“左翼作家同卢布有关”的谣言了。间或除了一些毫无知识,毫无出路,身在内地的年轻人,同很少一些以“吃官饭”为生活,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根据多久以前的什么杂志,制造一点属于个人私事的无稽谣言外,其余的人对于他们个人的生活态度,是皆能加以同情的。
左翼文学的忽然沉默,不知者尚以为是权威下的约束,同一二自以为在那里同他们作战的文化官批评的结果。其实,这沉默是适当的。他们自己看出他们自己过去的错误,他们明白那个向某一个人作一种挑衅行为,除了显得近于一种愤怒病痫的动作外,什么益处也没有。使一个理想从空虚到坚实,沉默是必须的一种预备,因此他们沉默了。这种话,这个海军学生也同我谈到过。但那种“谦虚”处就酝酿得有“自信”,所以我心中有些不平,还同他讨论过。文学方向的自由,正如职业的选择自由一样,在任何拘束里在我都觉得无从忍受。但我却承认每一个作家,都可以走他自己以为是正当的途径,假若这方面不缺少冲突,那解决它,证明它的是非得失,还应当是他的作品。那时他并不同我争持,他就说,“正是的,过半年看,我也不敢自弃,会写一点东西出来。”
每次同他说话以后,我总觉得这个海军学生近来特别强悍了一点。我心里曾想到过,假若这强悍不是由于其他经验而来,仍然是由于他那性格所形成,那么他这性格是不是还适宜于从事文学呢?注意那些使人痛苦卑贱的世界,肮脏的人物,粗暴的灵魂,同那些人们接近,自己没有改造他们以前,就先为他们改造了自己,我想到这个时,稍稍有点为朋友担心。尽管我从来不觉得我比那些人有丝毫高尚处,而且居多还感觉到自己的充满弱点性格的卑微庸俗,可很难和另一种人走同一道路。我主要就是在任何困难下,需要有充分自由,来使用我手中这支笔。
他比我作得认真,我比他想得透彻
当天恰好我已答应了一个中公同事储先生,十二点钟过四马路某地方吃饭,预备从法租界回来便过四马路,吩咐公役锁好了门跑下楼时,在门前见着了邮差,带了一大包邮件上楼,算定我也许还有些信件,故又跟他返身爬上四楼。一堆信件递到我手中后,我明白我已不能过法租界去看他们了。
信件中就有海军学生昨晚从法租界寄来的一封,告给我日来如何亟于需要搬家,再不能在那地方住下。且告我今天不必去看他们,因为那住处似乎不大适宜我常去。邮件中还有好些报纸同书籍,且有北京方面两种报纸,皆提到丁玲女士的,朋友不知道她的住处,便远远的寄来给我看。另外还有一本李青崖先生寄来的《艺林外史》,我既然不过法租界去了,就在客厅把那本书看下去。
到了十一点,四楼甬道上有皮鞋声音橐橐橐橐的走过去,从那急促而又带点拖沓的声音里,我估想这人一定是海军学生。但很稀奇处,却是这种声音乃由北而南,我觉得十分奇怪,想出客厅去看看究竟是谁。一到门边,他那个宽宽的肩膊也撞进来了。
原来他从后门上楼,见我房门业已上了锁,还以为我走了,走过前门事务部去询问。
“我正想过法租界去,问你们决定了怎么样一种计划,下楼时看看来了信,就动身不成了。”
“我还以为你出去了!”
“你什么时候动身?”
“我自己也不知道。动身以前我得搬个家,那边实在不能再住了。第三衕昨天又捉了一个。现在什么好办法也没有,到处拿不到一个钱,搬又无处可搬。房东那独生儿子死去后,明天就要开吊念经,一热闹起来对于我们倒有好处,可是他们正因为家中的丧事,就非得我为他把房间空出来不可。搬既无办法,我们只有送他幅挽联。你来为我想一幅挽联,下午过我家中去帮帮忙罢。”
“有什么可写的?这件事我全不在行,找李达先生去!”
“你在行,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文章,随便做成写上就得了。”
“实在不行!这不是逼得出来的事情!”
“不要推辞,这种事也推辞!你只想,这是一个年纪很轻的人,正在一切成长能够大有作为的时节,无意中死了,觉得很可惜。如此做来就完事了。”
我们把挽联说妥后,又说起关于近来每个作家稿件受商人的苛刻处,海军学生就告给我有人正在旧事重提,商量“作家协会”进行组织的事情。发起这个组织的,还在三四年前,当时因《创造社》方面的出版物,正希望从这个组织的保障下,得到出版自由的方便,故最热心于这会的也是那方面一批人。发起那个组织的动机,既由于《创造社》,内部一切也有被《创造社》控制的情形,到后这会便无结果而散。这一次,却似乎因商务编辑部与资方发生了龃龉,那方面有几个人在本身痛苦上,感到这协会组织有存在的必要,同时又有些人以作家地位,也认为这会应当努力弄成,作家中之纯左翼,则尤其需要这个会,来帮助他们在出版上取得最大的自由,在商人间办交易方能得心应手,故海军学生及其他诸人,如叶圣陶,陈望道,章锡璀…莫不认为这个协会有产生的必要。
关于这个协会过去事情既尚保留在若干人记忆中,希望它组织坚实健全,且希望它不至于为某一方面所单独利用,用何种方法产生,用何种方法去维持,方不至于陷入两年前“中国著作家协会”困难境遇里去,方法上实在值得注意。海军学生在这方面便有所主张,以为以人作单位不相宜,以团体作单位也不大好,目前照各方面的意见,则似乎有以各个书店的编辑作为主体的趋势。然据我意见说来,却以为这协会首先即以各个书店编辑或刊物编辑为主体,假定其人即为协会当然执行委员之一名,对于目前稿件出路问题,虽可以得到相当的解决,其他较大问题,是否这几个身在上海的编辑先生知识与能力便可解决?说来就使人怀疑了。
照海军学生意思,他总以为这个机关只要能比较公平的产生出来,先成一个同商人对抗的团体,每一个作者若受出版商人过分苛刻时,依赖这个机关,就能够得到他应当得到的那一分利益。其次便是用这个团体,以不合作为原则,从政府方面争取出版的自由。政府方面的争斗效果如何,当看这个团体内部的坚实与否而定。至于与商人对抗,则胜利实不待言,因编辑者即协会中之事务执行者,战胜困难,可谓毫无问题。
当时协会的计划,在卖稿一类目前打算以外,还有其他几件事,也认为协会的工作,如由协会来监督或指导一些向国际方面发展的工作,如由协会来建议对于本国出版法某种意见;在国际方面与本国方面,凡有关于原作者权利受侵犯后,或无从由目下现行法律得到何等保障,或法律虽曾规定而情形不合无从援引时,则这个协会,当以团体负责者名义,向各方作出有力的主张与公正的说明。
因为这协会的组织,以各书店有力编辑与刊物责任编辑为主干,要这种商人雇定的编辑,替作家利益说话,同时若干编辑不是书业股东就不宜于称为作家的人物,从表面而言,仿佛他们一来就可以控制出版业者的恶习,事实上却恐怕连原来的那一点点利益也完全弄掉了。并且这协会当发起时,首先就有三数经营出版业者用作家资格加入这个协会,这样一群人物,对于国际文化发展上,以及对于在本国向政府应作的事情,能够弄出什么成绩,实在就使人不能乐观!
我听他那番叙述,且看过他拿来的那一束作家协会发起人宣言,因为他对于这件事那么热心,我就说出我的意见:“鱼和熊掌不许我们同时得到,这是一句老话。这协会因必须解决作家的生活,想在目前把大部份稿件向商人卖钱,故把几个书店中的编辑作为协会主持者,我不反对。若我们当真还希望这协会对于国际文化发展上有一点贡献,我们所知道的这几个编辑先生,恐怕他们忙不过来!”
海军学生说:
“休,你是不是怀疑他们的热诚?”
“我并不这样。”
“那么你以为他们能力不够是不是?”
我说:“是的。事实上他们能够作这件事,就不能够作那件事。要他们卖稿,就不能再责望他们作经手稿件以外的工作。对于作家协会组织既不是单为稿件寻出路,执行委员的分配,便不得不需要一番考虑了。”
海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