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朋友-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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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他像是心里流进了滴滴苦酒,感到分外苦涩,顿时万念俱灰,觉得自己这一生也太没意思了。
“漂亮朋友,”苏珊这时向他说道,“你可要常来。爸爸现在是这样富有,我们什么也不用担忧,可以痛痛快快地尽情玩乐。”
“唉!”仍沉浸于其思绪中的杜·洛瓦说道,“你很快就要结婚的,你会嫁给一个家势煊赫但已有点败落的贵族。这样,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不会太多的。”
“你在说些什么!”苏珊不假思索地说,“我马上还不会结婚。我要找个我所喜欢,非常喜欢,完全喜欢的人。家里有的是钱,我要将这一生当作两个人生来度过。”
杜·洛瓦笑了笑,神情中带着讥讽和傲慢。接着,他指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将他们的境遇向她一一作了介绍,说他们都出身高贵,但家道已远不如当年,靠着那依然保存的空爵位而娶了个像她这样的金融家女儿。现在,他们有的还同妻子保持着一定的关系,有的则早已离开妻子。但不论属何情况,皆自由自在,生活放荡,为众人所熟悉且备受尊敬。
“我敢担保,”他最后说道,“不出半年,你也会经不住这方面的诱惑而嫁给一位侯爵、公爵或亲王的。到那时,你便会高高在上,看不起我的,小姐。”
苏珊气愤不已,用手上的扇子在他的胳臂上打了一下,说她一定要找个自己所满意的人。
杜·洛瓦发出一声冷笑:“不信咱们就等着瞧,因为你们家太有钱了。”
“你不是也得了一笔遗产吗?”苏珊问道。
“唉!”杜·洛瓦难为情地叹息一声,“这笔遗产带给我的,不过是一年两万法郎的年金。在现在这种时候,这点钱又算得了什么?”
“你妻子不也得了一笔遗产吗?”
“是的,两人加在一起是一百万,每年可得年金四万。靠这点收入,连一辆像样的马车也买不了。”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来到最里边的那间客厅里,一间巨大的温室蓦然展现在眼前。虽是隆冬时节,温室里高大的热带树木却郁郁葱葱。树下种着大片大片的奇花异草。走进这深绿色的天地中,湿润泥土的清新气息和花草所发出的浓郁芳香,顿时扑鼻而来。灯光从顶部照射下来,好似飘落下一阵阵银白的雨丝。这令人振奋的柔和人造氛围,非平时所常见,其引人入胜给人以一种甜美的异样感觉。两排茂密的灌木丛之间,是一条条长满藓苔的小径,好像铺着绿色的地毯。杜·洛瓦倏地发现,左边一颗枝繁叶茂的棕榈树下,有一个大得可以沐浴的大理石水池。池边放着四个代尔夫特①所产大型瓷塑天鹅,一股股清泉从其微微张开的嘴内不断喷出。
①代尔夫特,荷兰瓷都。
水池底部铺了一层金黄色细沙,几条来自中国的金鱼正在水中嬉戏。这些外形奇特、体大腰圆的金鱼,不仅眼球凸出,而且每块鳞片的边缘都呈蓝色,是养于水中,用于观赏的。看到这些时而到处游弋、时而一动不动的小东西,不禁使人想起中国巧夺天工的刺绣。
杜·洛瓦停下脚步,不觉怦然心动,心中嘀咕道:“要说富有,这才是名副其实。只有住在这样的地方,才算不枉度此生。
问题是别人能够做到,而我为何不能?”
他想了想,看自己有何办法可以施展,但这种办法岂能立时想出?他因此为自己的无能而深感懊恼。
他身边的苏珊这时一言未语,似乎在想着什么。他侧过眼向她看了看,刚才的想法再次涌现于脑际:
“我当初要是娶了这没有头脑的姑娘,也就好了。”
“当心!”苏珊好像突然从其悠悠遐思中惊醒过来,向他喊了一声,推着他穿过面前的人群,向右拐了过去。
这时,只见一簇奇异的树木,其叶片像张开五指的手掌,颤悠悠地伸向天空。就在这树丛的中央,一个人正动也不动地立于海面上。
别具匠心的布置,确实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油画的四周完全淹没于摇曳不定的绿叶丛中,使得整个画面看去像是一个深不可测、如梦如幻的黑洞。
观众必须仔细观看,方可看清画上原来画着一条小船。由于布置巧妙,船体部分已尽皆隐去。其实船舷上正坐着一位圣徒,手上举着一盏灯。明亮的灯光全都照在翩翩而来的基督身上。不过,在昏暗的灯影里,船上的其他圣徒仍依稀可辨。
基督踏着波浪往前走着,脚下的波涛立时顺从地退去,让出了一条道。圣人周围一片黑暗,只有点点繁星在夜空中闪烁。
提灯的信徒照着慢慢走来的基督,明灭不定的灯光中显现出圣徒们一张张惊喜的脸庞。
这确是一幅气魄宏大、匠心独运的名家之作。谁看了都会产生强烈的印象,令你梦牵魂萦,久久不能忘怀。
因此今日来此观看的人,起先都敛声静气,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儿也就若有所思地走开了,随后才会谈起这幅画的价值。
杜·洛瓦看了片刻,心下想道:
“能够买下这样的东西,确实非同小可。”
见不大的场地前,现在已是挤挤撞撞,他也就紧紧地夹着依然挽着他的苏珊那只纤纤细手,立即退了出来。
“要不要喝杯香槟?”,苏珊问他。“我们现在不妨去餐厅坐坐,或许能在那儿见到我爸爸。”
他们于是慢慢地往回走着,各个客厅里都挤着满满的宾客,衣香鬓影,人声鼎沸。
“那是拉罗舍和杜·洛瓦夫人,”杜·洛瓦忽然听到好像有人在说。话音从他耳边轻轻掠过,似乎来自很远的地方。是从哪儿传来的呢?
他往四下看了看,果然看到他妻子正挎着这位部长走了过来。两个人笑容满面,在低声说着什么悄悄话,不时对视的目光,柔情依依。
他感到,旁人好像在一边看着他们,一边发出低声议论。他真想冲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给这两个鬼男女狠狠几拳。
玛德莱娜这样做,真让他丢尽了脸。他不由地想起弗雷斯蒂埃,人们现在谈到他杜·洛瓦时,可能也在称他为“龟公”。她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个发迹小人,表面上确有几分机灵,实际上并无多大能耐。人们所以常来他家作客,是因为不敢得罪他,知道他并非等闲之辈。不过,人们在私下议论他俩时,一定无所顾忌。这也难怪,这个女人一举一动都像在玩弄心术,名声越来越糟,因此已将他这个家弄得流言四起。同她在一起,他杜·洛瓦绝不会有什么作为的。她已成为他的绊脚石。啊,早知今日,他定使出浑身解数,好好作弄她一番!比如眼前这位可人的苏珊,他便可大加利用,使她无地自容。他怎么就瞎了眼,没有看到这一点呢?
他和苏珊此时已来到餐厅。餐厅很大,一排排大理石柱子,气势宏伟。墙上挂着年代久远的戈柏兰①珍贵壁毯。
瓦尔特一眼瞥见他这位专栏编辑,急忙走来同他握了握手,心中的喜悦显而易见:
①戈柏兰,巴黎旧时著名壁毯作坊。
“各处都看了吗?苏珊,你是否领着他,将应走的地方都走到了?漂亮朋友,今天到的人真多,你说是不是?盖尔什亲王也来了,你见到没有?他刚才在这儿喝了杯五味子酒。”
说罢,他又向参议员黎梭兰迎了上去。参议员身后跟着他的妻子。这没有头脑的女人,把自己打扮得像杂货铺一样花哨。
一位男士这时走来向苏珊打了个招呼。此人瘦高个儿,脸上蓄着金色的络腮胡子。头已有点秃,一副社交场合到处可见的潇洒神气。杜·洛瓦已听人称呼他为德·卡佐勒侯爵。他此时忽然对这位侯爵产生了嫉妒。他是什么时候同苏珊认识的?无疑是在她家发了财之后。不用说,此人现在一定在追求苏珊。
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胳臂,杜·洛瓦回过头,原来是诺贝尔·德·瓦伦。老诗人头发梳得油光可鉴,身上的礼服却是皱巴巴的,一脸漠然而又疲惫的神情。
“今日这种场合,就是我们常说的及时行乐,”他说,“一会儿还有舞会,跳完舞便回去睡觉。这难得的机会,女孩子定会高兴异常。你何不喝杯香槟?这酒好极了。”
他让人将自己手上的酒杯倒满,举起杯,向此时已拿起一杯酒的杜·洛瓦敬酒道:
“愿头脑精明者,能战胜百万富翁。”
接着,他又温和地说道:
“倒不是因为我对他人有钱感到不舒服,或者嫉恨他们,这是我的原则立场。”
杜·洛瓦没有再听他说下去,因为苏珊已随着德·卡佐纳侯爵走了。他撇下诺贝尔·德·瓦伦,立刻追了上去。
可是恰在这时,一群人乱哄哄地涌来,想喝点什么。他因而被挡住了去路。待他好不容易挤出来时,不想却与德·马莱尔夫妇撞个满怀。
德·马莱尔夫人他常可见到,但她丈夫他却很久未见了。
德·马莱尔先生走上来紧紧握着他的双手说道:
“亲爱的,您上次让克洛蒂尔德捎给我的话,令我不胜感激。我因购买摩洛哥债券而赚了差不多十万法郎。没有您,这钱是赚不到的。您真是一位很重情谊的朋友。”
几位男士不时回转身来看着这妖娆而俏丽的褐发女人,杜·洛瓦随即说道:
“亲爱的,作为回报,请允许我带走您的妻子,或者说,允许我挽上她的胳膊,去走一走。一对夫妇不应总在一起,您说是吗?”
“完全对,”德·马莱尔先生欠了欠身。“要是我们走散了,便一小时后在此会面。”
“好的。”
两个年轻人说着挤进人群,后面跟着这位丈夫。克洛蒂尔德感慨万千,不停地说道:
“瓦尔特这一家真是走运。不过归根结蒂,还是因为人家有生意头脑。”
“瞧你说的,”杜·洛瓦反驳道,“一个人只要有能耐,便总会成功的。总之是各有各的办法。”
“两个女孩每人将有两三千万法郎,”克洛蒂尔德又说,“且不说苏珊长得那样漂亮。”
杜·洛瓦没有接茬。见他的心事被人道破,他很是不快。
克洛蒂尔德尚未去看《基督凌波图》,杜·洛瓦说他愿为引路。一路上,他们说说笑笑,以糟践他人为乐,对陌生人更是品头论足,无所顾忌。圣波坦这时走了过来,上衣的翻领上挂满各种勋章。他们一见,不禁开怀大笑。走在他后面的一位前任驻外大使,胸前也挂着勋章,但数目远不如圣波坦多。
“这个社会真是无奇不有,”杜·洛瓦忽然大发感慨。
布瓦勒纳也走来同他握了握手,胸前也挂了根决斗那天带过的黄绿两色绶带。
佩尔斯缪子爵夫人虽然身躯肥胖,但也精心打扮了一番。她此刻正在路易十六时代式样的那间小客厅里,同一位公爵说着什么。
“一对情人在窃窃私语,”杜·洛瓦调侃道。进入花房后,他又看到自己的妻子正坐在一簇花丛后面,身旁是拉罗舍—马蒂厄。他们这样做,分明带有这样的意思:“我们就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幽会,别人怎样说,我们毫不在乎。”
德·马莱尔夫人在看了卡尔·马科维奇所绘基督后,也认为这幅画确实非同一般。此后,他们开始往回走,但她丈夫已不知往哪里去了。
“洛琳娜还在恨我吗?”杜·洛瓦突然问道。
“这还用说?她根本不想见你,别人一谈起你,她便走开。”
杜·洛瓦没再说什么。小家伙突然对他如此反感,真让他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备觉沉重。
走到一扇门边,苏珊蓦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大声喊道:“啊!你们在这儿。这样吧,漂亮朋友,你姑且独自呆一会儿。我要带克洛蒂尔德去我房间看看。”
两个女人匆匆走了。人群虽然密集,但她们扭动灵活的身腰,竟然顺利穿了过去。这是她们在此场合的拿手好戏。
“乔治!”有人这时轻轻喊了一声。杜·洛瓦回转身,原来是瓦尔特夫人。她接着压低嗓音说道:“你这个人心也太狠了,这样折磨我,对你有什么好处?我让小苏珊把你身边的那个女人带走,就是要同你谈一谈。听着,我今晚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要同你谈谈……否则……否则……我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的。你马上到花房去。花房的左边有一扇门,出了门便是花园。你沿着对面的小路一直往前走,很快可看到一个葡萄架。我们十分钟后就在那儿见面。你若不去,我马上就会撕破脸大闹起来,这绝不是戏言!”
“好吧,”杜·洛瓦高傲地答道,“我十分钟后一定到达你刚才说的那个地方。”
他们随即分了手。不过杜·洛瓦却差点因雅克·里瓦尔的纠缠,而未能准时到达。因为后者忽然走来挽上他的胳膊,神采飞扬地同他说得没完没了。他显然是从餐厅喝了酒来的。后来,杜·洛瓦在一间客厅里又遇到了德·马莱尔先生,总算把雅克·里瓦尔交给了他,自己才脱了身。他现在需要做的是,决不能让妻子或拉罗舍看到自己。所幸这一方面倒还顺利。因为他们此刻好像仍在那里热烈地谈着什么。这样,他终于到了花园里。
不想外面的阵阵寒气,冻得他像是掉进了冰窟窿,心中不由地想道:“他妈的,这样下去非感冒不可。”他于是将一方手帕,像领带一样系在脖颈上,沿着小径慢慢地往前走去。由于刚刚走出灯火辉煌的客厅,脚下的路一时看不太清。
左右两边的灌木丛,树叶早已脱落,细小的枝条在寒风中抖动。房内射出的灯光照在上面,灰蒙蒙一片。他依稀看到前边的路中央仿佛有个白晃晃的东西,原来是瓦尔特夫人正袒胸露背地站在那里。她颓丧地说道:
“啊,你总算来了!你难道要逼我去死?”
“又来了,”杜·洛瓦不慌不忙地说道,“别这样好不好?你若不听,我马上就走。”
瓦尔特夫人钩住他的脖颈,嘴对着嘴向他说道:
“我哪一点对不起你?为何总这样躲着我?说,我在哪儿得罪了你?”
杜·洛瓦试图将她推开,一边说道:
“上次见面,你将头发绕在我上衣的扣子上,弄得我妻子差点同我闹翻。”
瓦尔特夫人听了一怔,但很快便使劲摇着头:
“胡说!你妻子才不管这些呢,一定是你的哪个情妇因此同你闹了一场。”
“我没有情妇。”
“住嘴!你为何总也不来看我?为何连一星期一次同我一起吃餐晚饭也不愿?我受的苦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是这样地爱你,无时无刻不想的是你,你的身影总在我眼前晃动,每说一句话,总担心会带出你的名字来。这一切,你知道吗?我感到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束缚住,像是陷入了罗网,究竟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我什么时候都在想着你,结果是喉头发紧,胸部像撕裂了似的,两腿瘫软如绵,连路也走不了。这样,我整天呆呆地僵坐在椅子上,心里却仍旧想的是你。”
杜·洛瓦惊异地看着她,发现他所熟悉、身体微胖、一脸调皮孩子气的她,已经是一点影子也见不到了。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烦躁不安、绝望之极,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女人。
一个模糊的想法开始在他的脑海中形成,只见他说道:“亲爱的,爱情并不是永恒之物。有聚有散,才是正理。像我们这样下去,必会弄得对双方都非常不利。与其这样,还不如早日分手。我说的这些